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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衝動

  第二十八章 衝動

  瓢潑大雨中,劉澤之打著傘從外面回來。門口一輛三輪車上下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少婦,那名少婦拎著一個不小的行李箱,很狼狽的拿著一張打開的報紙象徵性的避雨,走到門衛那裡,嘰嘰呱呱的說著些什麼。大雨中門衛越聽越不明白,不耐煩的揮手示意趕這個女人離開。那個少婦看看黑漆漆的天色,進退失據。看到劉澤之走近,試著開口求助,劉澤之仔細一聽,才明白難怪門衛聽不懂,這名少婦是個日本人,說著一口很生硬、半通不通的中國話,還夾雜著一些日語單詞。「我,山木,丈夫,來接我,沒有來,我坐車來,下雨了,山木,你的,認識?」


  劉澤之略一思索,馬上明白過來:「你是山木龍三的太太吧?早聽山木君說你這兩天要來。我叫劉澤之,是山木君的同事。來,這把傘給你,拿著……」


  那個少婦客氣地婉拒:「不,你用,自己。謝謝。」


  劉澤之一邊為她遮雨,一邊笑道:「那我們一起走,把箱子給我吧,先去我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劉澤之禮貌周全的招呼客人:「我已經派人去找山木君了,他這兩天太忙。先喝杯熱茶。我這裡也沒有換洗的衣服,你先用毛巾擦擦吧,當心著涼。怎麼稱呼您啊?」


  那名少婦深深的一鞠躬:「山木惠子,添麻煩,給您。」


  山木惠子用劉澤之遞給她的一個新毛巾擦著頭上臉上的雨水,抬手間,一雙翡翠玉鐲時隱時現。劉澤之微微一愣,看住了。山木惠子把毛巾遞迴來,又是一鞠躬:「謝謝的,劉桑。」她感覺到劉澤之的目光所在,客氣道:「劉桑也喜歡,這個東西?女人的東西,翡翠,送給我,山木三年前。禮品,不是的,是,戰利品,他說的。」


  劉澤之回過神來,強笑道:「挺好看的。嫂夫人寬坐,我去找找山木君。」


  劉澤之掩上門走出辦公室,來到衛生間里,反鎖上門。那個東西,他太清楚了!劉家三代祖傳的珍飾,五年前分別的姐姐唯一的遺物,怎麼會在這個日本女人手上?怎麼會?!是啊,怎麼會?一個軍人,喪土辱民!一個國家的男人,無力保護自己的妻兒姊妹,任由強盜殺燒搶掠!他突然劇烈的嘔吐起來,直到吐光了胃裡所有的東西,跪了下去,一拳又一拳砸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這一刻,他沒有了理智,沒有了信仰,更忘記了責任,他唯一要做的、唯一想做的就是要殺了這個日本女人和她的那個強盜男人!他不再是一個身負重任的特工,而只是一個被仇恨吞噬了的男人,那放不下、拋不開、隱忍了三年之久的仇恨和恥辱,刺激的他的心一陣陣絞痛,無力負荷……


  似是過了很久,也許僅是一刻,劉澤之強撐著站起來,走到窗邊,烏雲籠罩,下午的天色漆黑的像是午夜,狂風夾雜著暴雨、落葉、砂石打在玻璃窗上,振振有聲。一道閃電劃過天邊,一霎那的光亮照的76號這座魔窟更似地獄,悶雷隨即炸響,喚起了他僅有的一點理智。這一點理智僅僅能控制住他不至於當場發難,在見到山木龍三的時候,當即拔槍斃了這個畜生,而後同歸於盡!


  劉澤之用冷水洗了洗臉,走回辦公室,山木龍三已經來了:「劉桑,給你添麻煩了。我這一忙,忘了接內子的事,好在碰到了你。這是內人,山木惠子。等過兩天安頓下來,請賞光到寒舍嘗嘗內人的日式料理。劉桑,你的臉色……怎麼如此蒼白?」


  「噢,山木君您太客氣了。」劉澤之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喝了幾口熱茶:「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吃壞了什麼東西,胃很不舒服,剛才去衛生間吐得一塌糊塗。」


  山木關心的笑道:「盛夏之際,腸胃最容易鬧病。記著不要貪涼,少吃涼的、生的食品,瓜果也要用溫開水清洗。」劉澤之從來沒有痛恨一個人,如同痛恨厭惡此時真誠關心著自己身體,溫和儒雅的山木龍三。


  劉澤之笑笑:「謝謝山木君。沒事,我這是老毛病了,每次吐了就好了。」


  「那就不再打擾了,劉桑,再次感謝對內人的關照。惠子,我們走吧。」


  當天晚上二十一點,驟雨初歇,陽曆五月底仲夏的大上海迎來了難得的片刻涼爽。碼頭工人、人力車夫等出苦力的粗工租住的棚戶區一家雜貨鋪內,倪新和山木龍三對著一張地圖做著最後的檢查。許久,倪新放下手中的鉛筆開口道:「一切妥當,除非周成斌不來,否則他插翅難飛。」


  山木又仔細想了想所有的環節,點頭道:「倪桑說得對,應該沒有什麼漏洞了。從這裡看過去,李立住的地方一目了解。周圍的三重包圍圈也都布好了。現在我們能做的只有等待。聽李立說周成斌大約三到五天和他聯繫一次,獵物隨時有可能出現,我們兩個就在這裡靜等周成斌掉入陷阱吧。倪桑,這個地方環境這麼差,住的人檔次又不高,沒想到酒館飯鋪倒是不少。哎,你聞聞這是什麼味道?」


  「山木君有所不知,這些苦力的收入並不算低,而且大多沒有家眷,幹完了活,除了喝點吃點,還能有什麼消遣?這個味道好像是沿街叫賣的,剛出鍋的上海特有的生煎饅頭的味道。怎麼?山木君餓了?我派人去買點。」


  山木龍三想起剛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妻子,被自己草草安頓在宿舍里,這個時候了也不知道吃沒吃晚飯,心下歉然。叫來一名部下,他的北海道同鄉,妻子惠子的晚輩遠房表親,酒井雄,說道:「酒井,你是不是該換班了?去給我們買點生煎包子,再多買一點帶給你表姑惠子,告訴她我這兩天都有可能回不去,有事讓她先找你。」


  倪新攔住了酒井雄:「酒井君,請等一下。山木君,尊夫人初到,你還是回去安頓一下,這裡有我那。買東西的事讓我手下的中國人去吧,棚戶區里,突然出現一個日本人,豈不顯得很突兀?」


  山木龍三略一猶豫,笑道:「謝謝倪桑的關心,你的謹慎值得欽佩。酒井,你等一下,等倪秘書派人買好生煎包,你帶回去。倪桑,我還是在這裡盯著吧,回去了也放心不下,萬一出了差錯,你我難逃干係。」


  山木龍三的宿舍恰好和劉澤之同在三層,樓梯口右手第一間就是,中間隔著四個其他人住的單間,最里側住著劉澤之,規制一樣,都是裡外兩間,另附設一個不大的簡易廚房和洗手間。是處級以上的員工和幾個日軍軍官才有資格入住的,嚴格說來,只是一個科長的劉澤之並不具備資格,但是他借著宿舍歸行政科管轄的機會,給自己安排了一套。好在這樣的事情他一向沒少做,李士群視而未見,大家也只好見慣不怪。劉澤之虛掩著門,耐心傾聽者樓梯口的動靜。終於,傳來了有人開門進屋的聲音。這個時候來到剛到上海的山木惠子所在的宿舍的人,當然是她的丈夫山木龍三。劉澤之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他的心如同被烈火煎炙著,他的行動卻本能的保持著冷靜,他決不允許自己出錯,一定要一擊即中,要了仇人的性命!至於以後的事,他無暇,也不想多想!他掏出手槍安上消音器,再三仔細檢查,而後放入懷中,拿起早已準備好的一床薄被,來到山木龍三的宿舍前,敲響了門。惠子應聲開門,見是劉澤之,笑道:「劉桑,您來了,請進。」


  劉澤之關切好友的周到笑容無懈可擊:「剛下過雨,天氣轉涼,我怕你們沒有準備,給你們送床被子。還缺點什麼?別客氣。」


  此時廚房裡有一個男人的背影,正在俯身找著什麼東西。惠子深鞠一躬:「謝謝。坐坐,請進來。」


  劉澤之遞過被子,回身關上門,走到廚房邊,惠子跟了過來,劉澤之突然出手,轉身掏槍頂著惠子的太陽穴就是一槍!山木惠子當即軟軟的倒在地上,一聲未出當即糊裡糊塗見了閻王。劉澤之出手如電,再度回身沖著廚房裡那個男人的後腦再一次扣動扳機,沒等那個男人轉過身來,一槍斃命!

  那個男人側倒在地上,鮮血和著腦漿汩汩流出,浸濕了廚房的地面,劉澤之大吃一驚,這個男人不是山木龍三!

  劉澤之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死不瞑目的山木惠子瞪的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懼,劉澤之突然對上了這雙死神剛剛降臨的眼睛,那目光一剎那又幻化成了樂奕臨死前無比傷心痛恨、不甘、不忿的目光!他全身一凜,如同從噩夢中醒來,冷汗透衣……他不是快意恩仇的俠客,而是生活在萬丈懸崖邊上,如履薄冰、身負重任的卧底!他下意識地收拾現場,抹去槍上的指紋,把槍扔到山木惠子身上,那雙手鐲再次跳入眼帘,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取回。抱著那床薄被回到自己房間里,關上門,再也無力前行一步,虛脫跌坐在門后,……剛才都做了些什麼?劉澤之啊,你這條命早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了,死於南京屠城的不是只有姐姐一個人,而是幾十萬中國同胞,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血肉之軀,哪一個沒有父母妻兒?

  他恨死了自己的衝動!狠狠用拳頭砸著自己的頭,一次又一次……肉身的劇痛緩解了精神上已經無力負荷的壓力,他漸漸找回了理智。仔細回憶著剛才的一幕,到底有沒有人看見自己?有沒有人留心到自己有一隻從黑市上購置用來以策萬全的點三八手槍?那隻槍留在了現場是對是錯?現場還遺有蛛絲馬跡嗎?東窗事發后,究竟有多大的嫌疑會落到身上?能安全脫身嗎?又應該如何應對脫身?


  他強撐著站起身洗了個冷水澡,徹底冷靜下來,這才意識到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的自己忽略了很多更重要的問題。慘敗之後,小野對軍統上海站的切齒痛恨可想而知,所以親自策劃實施了獵狼計劃,剛剛過去一天,毫無進展,為什麼76號就取消了緊急狀態?就連對趙敬東、李明華這兩個最大嫌犯的審問似乎也停止了。傍晚下班的時候趙敬東居然有機會、有可能第二次拜託看守的警衛來找自己打聽情況,當時一心復仇,只應付了幾句無暇深究。這時他想起了那個警衛的話:「劉科長,您和我們組長一向關係不錯,可不能袖手旁觀那。我以前就和我們趙組長一起混江湖。來了76號還是趙組長推薦我進的待遇好、危險小的內衛組。趙組長說昨天下午刑訊室里鬼哭狼嚎的,小野將軍和李主任親自主持刑訊,別看趙組長平常天不怕地不怕,昨天可真是嚇著了。」什麼樣的犯人,能讓小野和李士群暫時拋下趙敬東和李明華,一同出馬刑訊?

  山木龍三的妻子甫來上海,這個時候山木又去了哪裡?76號的風平浪靜顯得如此的詭異而不尋常!猛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難道小野和李士群已經找到了突破口?他的心一下子揪緊,恐懼襲上心頭,周成斌也許已經處在危險邊緣!如果上海軍統站第三次全軍覆滅,劉澤之啊劉澤之,你死十次也難贖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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