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暗涌
淞滬日本佔領軍司令部,剛開完會的小野平一郎接到秘書的報告:「將軍,76號的倪新奉李士群的命令,把人犯李明華押解過來了。」
「哦,這個李士群辦事還挺有章法,說三天就是三天。讓倪新來這裡見我。」
倪新奉命來到會議室:「屬下和淺野君共同審訊,李明華供認不諱,這是他簽字畫押的供狀。將軍還需要見他嗎?」
「不必了……」倪新心中一寬,沒想到小野很快又改變了主意:「也好,見一見吧,帶上來。」
倪新不敢違逆,只好遵照命令押著李明華進了會議室。
被用心整理過一番儀錶的李明華除了拖著一條斷腿,臉上有兩處青紫色的傷痕之外,看起來還不顯得太狼狽。看到小野平一郎,李明華如同即將溺斃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拼盡全力,居然甩開扶掖著他的日本憲兵,連爬帶滾的沖了過來,嘴裡發出不明含義的「荷荷」聲,押解的兩名憲兵、小野的秘書等眾人都愣住了,倪新暗道大事不好!原本想著和小野將軍私下密談,取得諒解,而後……如今眾目睽睽之下,李明華勢如拚命……
倪新心一橫,上前一步擋在小野面前,大喝一聲:「李明華!你要幹什麼?狗急跳牆,居然敢對將軍不利!」同時一把薅住李明華的衣領,發力就是一個過肩摔,李明華被狠狠的摔倒在地上,頭頸先著地,堅硬的乳白色天然大理石地面上頓時鮮血四濺,如同數朵艷麗奪人魂魄的罌粟……李明華掙扎抽搐了幾下,當場死亡。
眾人反應過來,趕緊過來七手八腳的收拾現場,拖走屍體,清洗地面。小野平一郎坐在沙發上沒動聲色,示意眾人離開,他看著倪新,倪新在他的目光注視下慌張起來,低下了頭,低聲囁喏:「將軍,這個李明華也許不像他自己吹噓的那樣……您看,和郭過招,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而且,屬下在將軍面前,不敢有絲毫隱瞞,將軍,此人是個梟雄,這條狗一旦稍不順心,會反噬主人……大本營也一直在催……當初不是這個人『恰到好處』的破譯了郭的密電,誤導您……威廉史密斯也不會被轉到76號,才讓您栽了這麼大一個跟頭……他的嫌疑最大總是不爭的事實……」
許久,小野平一郎站起身來,走到倪新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倪桑……這件事就此為止,你去吧。」
倪新當著小野的面出手結果了李明華,李士群聞訊大吃一驚!倪新居然如此大膽妄為,這可如何是好?平日自己的這個表弟做事周全,進退有度,今天是怎麼了?這還了得,別說小野不會放過倪新,76號也必將受到牽連,再一次陷入險境?怎麼辦?舍卒保?多年來苦心栽培,可惜啊……
倪新是李士群的姑表弟弟,自小家境中落,母親死後繼母不賢備受虐待,七八歲時投奔了外家,沒承想舅舅,也就是李士群的父親,一個中學國文教員,幾年後也因病離世,孤苦無依,當時年長他十餘歲的表兄李士群很喜歡這個小弟弟,不顧父親死後家境窘迫,節食縮食供他讀書。倪新聰慧肯下苦工,十五歲即考取留日的公費生去了日本留學。六年後畢業於日本東京大學文學系,在李士群的建議下,進了士官學校學習軍事,三年後歸來,李士群安排他進了南京警署,幹了不足一年,民國二十六年,李士群費盡心機安排他再度東渡進入日本情報機關,兩年後回國,直到今日。他們之間的關係對外一直是個秘密。由於倪新在日本期間一直隱姓埋名,加之去國十二年,李士群又刻意隱瞞,就連李士群的太太也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弟弟。
思來想去,李士群還是不忍任由倪新自生自滅,他命人叫來山木龍三:「山木君,你去一趟小野將軍那裡,倪秘書押解人犯遲遲未歸,你去看看……」
猶未說完,傳來兩下敲門聲:「主任,屬下倪新,前來複命。」
李士群一喜復又一愣,聽倪新的聲音,很平靜,不像是出了大事。說道:「進來。山木君,你先下去吧。事情怎麼樣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倪新答道:「李明華居然出手襲擊小野將軍,屬下失手……不過將軍並沒有過多的責備,畢竟有李明華的親筆供詞,鐵證如山。」
李士群很明白以小野平一郎的精明和閱歷,這樣的「鐵證」未必經得住推敲,本以為小野即使有所懷疑,為了向大本營交差,也許會網開一面。可是……倪新當著小野的面,殺了李明華滅口,雖說一了百了,絕了後患,但是以小野的為人,怎麼可能放過倪新這樣明顯的犯上不敬?別說對倪新這樣的中國人,即使是對山木龍三、武藤正男等親信部下,也絕不會如此縱容。難道……倪新信心滿滿,似乎也是有恃無恐……自己的這個親信左右手,嫡親表弟……不可能。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懷疑,自己在倪新心中,可謂亦父亦兄……也許小野太想交出一個人搪塞大本營的質詢,太想有個台階讓自己體面下台。倪新的做法,反而正是小野需要卻不好行諸與口的,自己身在廬山,患得患失,太多心了,還不如倪新這樣的局外人看得明白。唉,如此了結,總算是面面俱到,罷了,也難為倪新了,還被自己關了好幾天。
轉念至此,李士群責備教訓道:「二十八九歲的人了,做事還是如此莽撞,這一次僥倖過關,以後哪?我教過你多少次了,凡事都要過過腦子。」
「是,主任教訓的是,屬下錯了。」
「好了。三浦仁和死於非命,以後你要多辛苦一點了。首要的任務還是要找出那個卧底,是李明華,給我證據;不是他,那是誰?我不能讓這個人活著!」
「主任放心,屬下一定全力以赴。」
「此事急不得,你放在心上就行了。上次你提議建立安全房的主意很好,不過你就別管了,去把山木和劉澤之給我找來,由他們兩個負責辦吧。以後絕不能再重蹈一再泄密的覆。還有,傳我的命令,李立手下三個行動組長,一個死於刑訊,一個自殺,唯一答應和我們合作,出賣了他三個組員的段文濤,擔任行動隊第二組組長,接替趙敬東的位置。」
沸沸揚揚的二號樓神秘人物人間蒸發、宿舍發現離奇命案、周成斌被捕又逃走、三浦仁和殞命,這一系列事件終於隨著李明華被確認為姦細,趙敬東被捕判刑入獄暫時告一段落。受到記大過處分的山木龍三、倪新沒有再說一句話,對這樣的結果似乎已經很滿意了。被記過處分的田成同樣默默接受了處分。也受到記過處分的劉澤之發了幾句牢騷就再無下文。僥倖沒有受到株連、只被軟禁了兩日一夜的毛駿暗自里慶幸自己命好八字硬,決心從此後謹慎低調做人。他本來一直暗暗責怪劉澤之多事,說出了邀請自己一起去軍醫院的事,肯定會被牽連,為了洗清自己,也準備主動說出途中意外受傷,去過劉澤之女友家中停留一事。現在當然沒有這個必要了。
一切似乎就此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劉澤之接受重慶的命令:全力查找潛伏在軍統局本部的日本姦細,儘可能提供有關這個姦細的一切情報。已過去快十天了,毫無進展,更讓他沮喪的是他根本不知從何入手,唯一可以稱得上線索的就是倪新似乎知道點什麼。劉澤之不敢冒險打聽,他知道雖然在各種勢力有意為之,或是默然縱容、聽之任之的情況之下,李明華頂缸做了替罪羊,但是追查76號里軍統卧底的工作一刻也沒有停止,這個時候,他不能出任何紕漏。
六月七號,李明華被殺后的第三天傍晚,正在籌備建立安全房,看了一天房子的劉澤之來到一家生煎包子鋪吃晚飯,這家不大的飯店很有點名氣,又恰逢晚飯時間,客人不少,他買好兩客生煎包,和一名教書先生模樣的人商量道:「對不起,先生,我能坐在這裡嗎?」
那名戴著一副茶色近視眼鏡,頭髮花白,穿著一身洗得泛白卻很整潔的藍色夏布長衫的教書先生很客氣地點頭答應,拿開了放在一邊椅子上的公文包。劉澤之暗暗感嘆百變神人名不虛傳,不是自己這樣的職業特工,又事先有約,誰能一眼看出他就是郭?
「芒刺計劃有進展嗎?」
「沒有,更糟糕的是我不知從何入手。」
「需要我做什麼?」
「暫時沒有。不過另外有件事……我闖了一個大禍,留下了隱患。」劉澤之簡單扼要的訴說了為了一己私仇,衝動殺人的事。
這時郭吃完了飯,只說了一句話:「知道了,這件事我來辦。你全力以赴執行芒刺計劃。」起身離去。
劉澤之有些困惑,是郭惜言如金,還是對自己的私事,他根本不想管,也不屑於管。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相信郭。戰場上友軍彼此不信任,必將導致兩敗俱傷。
愛妻離奇被殺,死的不明不白,山木龍三像是換了個人,以前的溫文爾雅,書生氣質全然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整天很少說話,一張臉總是板的沒有一絲笑容,冷峻的讓人敬而遠之。除了工作他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更別說交際應酬、逢場作戲的買醉尋歡了。他變成了一個工作狂和苦行僧,且再也不願意回到妻子殞命的宿舍,搬進了辦公室里,又固執的不容任何人搬到人去屋空的房間里。負責宿舍分配管理的劉澤之只好暫時把那套宿舍空鎖起來。
一個星期的時間一晃而過,多日來總是不能安然入眠的山木龍三又一次被噩夢驚醒,夢中妻子叫著他的名字「龍三」,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北海道,那個青澀少女,被媒人帶著來相親,一直低頭不語,直到相親結束,大局初定,才怯生生偷偷看了一眼將要共度一生的那個人……小鹿一樣恐慌、清澈的目光,一剎那擊中了山木龍三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男兒志在四方,求學報國,伊人苦苦等候,十年後,山木終於返鄉迎娶了只有一面之緣的新娘,洞房裡,妻子第一次叫著他的名字「龍三……」還是記憶中的怯生生……突然,懷中的妻子轉過頭離去,越走越遠,龍三緊跑兩步,拉住妻子,妻子猛一回頭,滿臉是血……山木龍三猛然坐起,午夜的76號寂寂如地獄,這個男人,已然淚流滿面……
披衣起身,山木龍三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從妻子到達76號,到死亡,不過區區24小時,這期間一定發生了什麼……對,如果沒有事情發生,誰會冒險在76號里動手殺人,對一個初到上海的弱女子下此毒手?而事情的關鍵還在自己身上……他想明白了,那個兇手要殺的是不僅僅是惠子,而是自己,否則惠子一個人在宿舍的時候,兇手就應該動手了,兇手是怎麼知道有人回到了惠子居住的宿舍?難道兇手一直在留心聽著宿舍的動靜……天色已晚,出現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少婦房中的男人只能是丈夫,沒想到酒井雄被派去送晚餐,做了替死鬼!山木龍三驚出了一身冷汗。他隨即又問自己:為什麼這個兇手早不動手,直到惠子來了才動了殺機?為什麼事情過了十多天,這個兇手又銷聲匿跡,放過了自己這個主要目標?兇手沒有看見酒井雄,但是卻聽到了酒井雄進門的聲音……滿足這樣條件的人……
劉澤之!!他的宿舍僅僅相隔四個房間,這個名字襲上心頭,震得山木龍三的心如同被人猛擊了一拳,一陣發緊……是他嗎?妻子初到上海,只和他一個人打過交道。惠子的個性自己這個做丈夫最清楚,羞澀嫻靜,丈夫不在家,是不會輕易和任何陌生男人過話來往的。那不堪回首的一幕重現在山木龍三眼前:妻子死在客廳去往廚房的路上,酒井雄死在廚房裡,也就是說門是妻子打開的,而來人一定是妻子和酒井雄都熟悉的一個人,所以妻子不必請教來客姓名,酒井雄也沒必要相互介紹,出面替妻子待客。沒想到來人是魔鬼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