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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自欺欺人

  揚子立攜張勝宇來到約好的舞廳,戰時重慶的舞廳,自然沒有大上海的燈紅酒綠,只是一間原來什麼機關的禮堂,被炸毀了一角,簡單的裝修了一下,除了中間的舞池,兩邊是半隔斷仿高背火車座,四個人一間,不過座位並不是真皮彈簧椅,而是木質高背椅,蒙上了一層綠色帆布。恰值周末,簡陋的舞廳里人頭攢動,樂聲嘈雜。


  揚子立一眼看見最後面靠牆處,倪新帶著一個四十餘歲的微胖禿頂的男人坐在那裡,倪新微笑著起身相迎:「二位請坐,要了四杯咖啡,上來了才知道這裡只有炒焦的麥仁做的仿咖啡,放的方糖也不是白的,而是紅裡帶黑,湊合著喝吧。」


  揚子立笑道:「戰時條件艱苦,二位從大上海來,當然不知道我們的生活有多艱苦。我介紹一下:石洪昌先生,大老闆;這位就是張勝宇,軍統少校電訊員。」


  倪新一笑,客氣道:「言過其實了,不瞞二位,我們公司生意做的是不小,不過那是老闆的事,我就是個跑腿的,賺點辛苦錢。對了,這是你要的東西。」


  倪新遞給揚子立一個信封。揚子立用手捏了捏,會意應該是自己一直懸在心裡的免檢通行證。當著張勝宇的面,不便細看,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隨手裝入口袋。倪新又打開公文包,取出一沓嶄新的五美元一張的鈔票,放在桌上。全面抗戰四年了,國統區的經濟越來越困難,通貨膨脹、物資緊缺,和越來越不值錢、面額越來越大的法幣不同,美金是和黃金一樣的硬通貨,昏黃的燈光下,鈔票上細緻的花紋顯得格外柔和誘人。倪新笑道:「有件事想請張先生幫個忙,這是一點小意思,請笑納。」


  眼前這沓鈔票可以解決自己所有的困難,張勝宇不可能不動心,不過他不敢伸手去拿:天下哪有憑空從天上掉餡餅的事,他必須要搞清楚這個初次謀面的叫石洪昌的人,到底需要自己做什麼。


  沒等他開口,倪新又道:「這裡人來人往,張先生先把錢收起來,您是公務人員,讓別人看到,誤會了就不好了。您別多心,如果我請託的事您辦不到,再還我也不遲。您是軍統的人,我一個商人,哪敢霸王硬上弓,強人所難?」


  此言有理,張勝宇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你和楊局長是兄弟,我的境況也瞞不住您,就老著臉收下了,想來石先生也不會讓我為難,對不對?」


  手感厚實的美金入袋,張勝宇自覺腰桿直了幾分,多日來坐困愁城,這一下好了,總算是天無絕人之路。


  倪新微微一笑,記得在日本士官學校留學,那一年曾開設過一門很奇怪的課程:心理學,當時同窗學友都覺得多此一舉,校規森嚴又不敢缺課,只好敷衍應付,草草了事。第二個學期這門課就取消了,自己是班裡是唯一認真聽講、有所收穫的學員。拒收一筆急需的現金,也許自制能力較強的人能辦到,同樣的一筆錢,已經裝入腰包里再掏出來還給他人,能做到的就太少了。他微微一笑說道:「張先生身在軍統,應該知道不久之前發生的康慈製藥廠爆炸案吧?」


  「報紙上都披露了,我當然知道。」


  「這些日偽漢奸,實在是罪惡滔天。你看看,就這麼一炸,市場就有反應:西藥的價格,不到一周,又上升了兩成。在商言商,不怕你說我們這些無良奸商發國難財,這倒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


  說到這裡,倪新喝了一口咖啡,故作停頓。張勝宇如墜五里雲霧之中,不由的問道:「讓您見笑了,我是越聽越糊塗,我能幫上什麼忙?」


  倪新一笑不答,轉頭對揚子立和權菅祜說道:「來了舞廳,怎麼不跳舞啊?下場玩玩。」


  二人會意,道聲「失陪」,自行離去各找舞伴。倪新這才說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貴局戴老闆之前已經把康慈製藥廠的產品許給了各個戰區的軍醫院,這麼一炸,怎麼辦?戴老闆可丟不起這個面子,於是啊……」倪新湊近張勝宇,低聲說道:「戴老闆密令上海站不惜一切代價,購置一批西藥應急。實不相瞞,我們老闆是上海灘有名的藥品大王。」倪新故作謹慎,看四周無人留意他和張勝宇,才繼續說道:「這是拎著腦袋的事啊,讓日本人知道,可是要禍滅九族的!」


  張勝宇將信將疑:這番話不是一個商人能憑空編造的,涉及的情況,有的他知情,有的他也不知情。此人到底是誰?這番話是真是假?他問道:「貴東家是誰?如能做成這筆生意,也算是為國家做了一件大好事。」


  「你說得對,咱們都是中國人,自然不會袖手旁觀。我經常往來於上海和國統區之間,國統區藥品匱乏,我都是看在眼裡的。不過……說實話,拎著腦袋幹事,自然也希望賺取最大的利潤。這筆生意比較特殊,和一般的生意不同,售價和進價、成本、運費什麼的,都沒有關係。我姐夫……黃老闆常說一句話:商人的天職就是追求利潤的最大化。」


  張勝宇暗道原來此人是上海青幫大佬黃金龍的小舅子,他想了想還是沒明白,又問道:「那和什麼有關?」


  「和戴老闆的承受能力有關。開價低了,不值得,這可是性命相關的事啊;開價高了,萬一戴老闆放棄了,前期為這筆生意冒的險,豈不成了無用功?」


  張勝宇心道這可真是奸商,要錢不要命,竹杠敲到軍統頭上了,不過這和自己不相干。他苦笑道:「我倒是想幫忙探聽一下,可惜官卑職小,一年見不了戴老闆幾面。」


  倪新笑笑,說道:「找戴老闆探聽,那是一句玩笑話,說實話,對我們,無所謂,誰不想多掙幾個賣命錢;對你們,可就是利用職權,內外勾結出賣軍統利益了。可是還有一個人知道戴老闆的底線具體經辦購買藥品的上海站站長周成斌。」


  張勝宇似乎聽明白了:「周成斌當然知道,你的意思是……」


  「軍統局本部和上海站之間的電訊聯繫,是你負責吧?根據周成斌和我們談判的進程推測:你只需把六月二十五日到二十九日,這五天發往上海站的電文給我抄出一份,就行……」毛人鳳二十九號離開重慶,在這之前,一定會電告周成斌他的行蹤,以便上海站安排警戒。


  張勝宇倏然一驚,打斷倪新的話,正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你到底是誰?」


  倪新不急不慌,冷靜對答:「我就是一個在亂世討口飯吃的投機商人。是郭告訴我的,他以前是上海站的站長,和黃老闆有過合作,我和他也見過面,去找他,送了他……他受傷住院,說暫時沒有辦法,告訴我和上海站聯繫是你負責,讓我從你這裡設法打聽,還說你和楊局長認識,所以我就去找了楊局長。不過楊局長並不知道我找你的目的,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找郭求證。」


  張勝宇是軍統的電訊專業人員,和郭不可能不認識。倪新認定張勝宇也不敢去找郭核實。


  張勝宇猶豫片刻,說道:「我愛莫能助,如果讓上峰發現我泄露機密,軍統的家規……再說軍統的規矩,發電和譯電是分開的,就算你拿到了電文,你一個商人,能破譯的出來嗎?難道你的身份另有蹊蹺?」


  倪新失笑道:「說你什麼好,干你們這行的,就愛疑神疑鬼。我是破譯不出來,可是有郭在啊。我多說一句:正因為發電和譯電是分開的,你不懂譯電,對吧?出事了,也懷疑不到你頭上,你怕什麼。」


  事關性命前程,張勝宇不敢應承,欲出言回絕,倪新淡淡的說了一句:「石某不敢強人所難,如果你實在信不過我,郭說我還可以去找你們特別密電組的言組長。張先生,今天這番話就當我們沒說過,你把那筆美金還我,既然來了,咱們也找個舞伴,放鬆一下,然後各奔前程吧,明天一早我還要去拜訪言組長。」


  倪新並未苦苦相逼,倒讓張勝宇對他的身份多了幾分信任。還錢?那自己該怎麼辦?他吞吞吐吐的說道:「我……我擔心的是萬一,你不知道軍統的家規,我實在是……」


  「張先生,這年頭別太認真了,您想啊,您怕上峰知道,我難道不怕得罪軍統,吃不了兜著走?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郭知,別說不會泄密,就算是天塌了,有郭頂著那。你把電文抄給我,我明天找郭破譯,然後就離開重慶了。」


  張勝宇猶豫再三,終於點頭答應:「我相信你一次,這四天,發往上海的只有兩封電文,我明天上午交給你。」


  倪新笑道:「太好了,你明天到這個地址來找我。正事說完了,你還喝點什麼?也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夜宵,要不我們也下場跳舞吧,雖然條件差,可是常言說得好入鄉隨俗嗎……」


  倪新故作閑暇之態,張勝宇哪有這個心思,苦笑道:「算了吧,我這就回去……明天上午九點,我去哪找你?事關者大,你可千萬別再讓第四個人知道。」


  「這是地址,我等著張先生。放心吧,我也只長了一顆腦袋。不強留你了,慢走。」


  張勝宇接過倪新遞給他的寫有地址的紙條,先行離去。倪新輕輕一笑:與其說張勝宇智商不夠,被蒙蔽相信了他說的話,不如說他潛意思里選擇了相信。這就像一個人,馬上要墜入萬丈懸崖,這時他以前的仇人扔下來一根繩子,他只能緊緊抓住,相信扔繩子的仇人慈悲為懷,以德報怨,真心要救他,而不是把他拉上去之後,藉機復仇,讓他死的更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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