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一章 苦心(上)
倪新說道:「我請川島重明教授來上海了,此人你聽說過吧?」
張弛意外的開口答道:「聽說過,他研製了一種致幻劑,用於審訊。」
倪新微微一愣,隨即又道:「除了用於對付李智勇,我還和川島教授配合過,在滿洲,川島教授也有過多次成功的經驗。前兩次張先生被請到76號,可惜的是川島教授遠在日本。」
張弛冷笑道:「你別痴心妄想了!對付致幻劑,我早有對策。」
倪新吃了一驚:張弛此言是真是假?他笑笑,說道:「願聞其詳。」
張弛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倪新接了一句:「張先生不願教我?還是——本就是虛張聲勢?」
「這麼拙劣的激將法,你也好意思班門弄斧?教導你一次也無妨:川島老鬼子吹得神乎其神的致幻劑,不過是迷幻藥品和催眠術的結合而已。」
倪新不以為忤:「實用就好。」
「實用?那是對活人。張某從小練武,關鍵時候,有的是辦法自我了斷。」
倪新心中一動,隨即冷笑:「張先生,你太心急了,我剛才的話只說到一半,川島教授,殉國了。」
張弛哈哈大笑,震動傷口,劇烈的咳嗽起來,片刻,才道:「既生瑜何生亮,倪新啊,周成斌就是你的剋星!」張弛正了正顏色,說道:「倪新,張某有幾句逆耳忠言,不吐不快。」
倪新沒制止,也沒答話。
張弛自顧自說下去:「我數次聽澤之說起過你,他對你,不失敬意,而且,還有一份無法出口的兄弟情義,雖然他不敢承認,可怎麼能瞞得過我的眼睛?」
倪新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
張弛話鋒一轉:「可我不敢苟同,你——倪新就是一個不仁不義的偽君子!公德,你固執己見,背叛國家,甘為鷹犬,固然令人不齒!與公德相比,你的私德更不入流!你我是對手,是軍人,鬥智鬥力都在情理之中,可是李士群和你情非泛泛,他死於小野平一郎、影佐禎昭之手,你卻認賊作父,你的良心那?趙敬東尚且匹夫一怒,拚死也要為李士群討還公道……」
「住口!」倪新突然勃然大怒,上前就是一拳!張弛被打翻在地!
被審訊的人犯反唇相譏,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何況兇悍頑固的張弛?誰知一向內斂溫和的倪新如此動怒。同在牢房的劉威平、李學惠猝不及防,一時都愣在了當場。倪新牽動傷口,脖子上包紮著的紗布滲血,一陣眩暈,扶著牆壁才沒有摔倒。
劉威平上前扶住倪新:「您沒事吧?來人——哪名軍醫在?趕緊叫進來。局長息怒,這樣的喪家犬,您何必和他一般見識?」
李學惠衝過去狠狠踢了張弛兩腳,罵道:「你活膩味了?!居然敢誹謗倪局長,還挑撥離間……」
倪新緩過一口氣,抑制住怒火,擺手制止了,說道:「不準動手!我沒事,不用去叫軍醫。學惠,把張弛也扶起來。張弛,我不和你做無聊的口舌之爭,我也不知道你不怕死。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和你一同被捕的軍統的人,除了馮根生、馬茂德和另外一名剛到上海的行動人員,其他人都拒不合作。而我們根據馬茂德口供,又抓捕了兩個人:滕英、老張。所以我手頭有九個不識時務的頑劣兇徒。」
張弛微微變色:馮根生叛變?是真是假?倪新還想玩什麼花樣?
劉威平等人心道:局長這是怎麼了?何必讓張弛知道這些?他豈不更有恃無恐?
李學惠遞過一杯白開水,倪新接過,喝了兩口,又道:「張弛,我給你兩條路:一是我召開記者招待會,你出席,發表聲明:自願脫離軍統。我不勉強你出賣組織、戰友。因為你知道的,馮根生絕大多少都知道。如果你配合,我不僅放過你,還放過蔡坤、史林德等人。第二條路就是你冥頑不靈,那麼我成全你:把你和蔡坤等人都送上刑場!」倪新把條件放得很低,希望張弛能上鉤。
張弛定定的看著倪新,眼神里不見憤怒,全是鄙夷。
倪新避開他的目光,繼續說道:「如果你不識時務,等於親手把蔡坤等八人送上了黃泉路!何去何從,你好好想想吧,我給你半個小時的時間。」
「不必了,我現在就答覆你:蔡坤等人是軍統的特工,為國捐軀是本分,我不會答應你的任何條件。」
倪新不死心的繼續勸說:「沒想到你如此冷漠,把一己的名譽看的比這麼多戰友的性命看的還重要,我很失望。你曾冒險策劃營救劉澤之,我誤認為你是個知體識禮的君子。」
張弛望著牢門,似是要望穿這高牆,再看一眼祖輩留下的大好河山……
張弛的聲音不疾不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一時苟活,再圖將來,曲線救國,不過是懦夫給自己惜命怕死的卑劣行徑找的借口而已。中國,之所以淪落至此,就是這樣的聰明人太多了。只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缺乏決絕赴死的勇氣。張弛雖一介武夫,卻不敢忘了一個中國男兒的本分!」
倪新禁不住動容,片刻,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倪新向辦公室走去,路過醫務室,謝威的聲音傳來:「老馮,你剛才說什麼——不是,不是『你不用陪我了』這句,是之前那句:『張弛另有任務』,什麼任務?」
倪新不由得駐足。
醫務室內沉寂下來。
過了一會,謝威的聲音再次響起:「老馮,到了現在,你還有所隱瞞,有必要嗎?」
馮根生解釋道:「隱瞞什麼?是啊,都到了現在了,我是說你們沒必要如臨大敵,周成斌不會冒險營救,不對,不是局本部要求他保持靜默,局本部,我只是猜測啊,局本部應該是想營救的,可將在外君命……總不能從重慶派人吧?還是要用上海分局的人,對不對?而……總之,張弛和劉澤之不一樣!」
謝威繼續追問:「有什麼不一樣的,你把話說清楚!」
馮根生的聲音透著煩躁:「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別問了,我頭疼得厲害。我說了你也不懂,你要是懂這些人情世故,就不至於在軍統幹了那麼些年,還只是個上尉。」
倪新示意劉威平敲門,劉威平敲了敲門,說道:「謝副處長,倪局長來了。」
謝威打開們,請倪新入內,說道:「倪局長請坐,我們……」
倪新打斷了他的話,坐下說道:「我路過門口,聽到了幾句。馮先生說的不錯,謝威生性耿直,不懂這些,能說給我聽聽嗎?」
馮根生只得強打精神答道:「我剛才說沒必要如臨大敵。謝威……謝副處長說不能不防,張弛曾帶隊突襲76號,強劫劉澤之,決不能重蹈覆轍。我說上海分局的局長是周成斌。他不會,最起碼近日不會營救張弛。謝副處長追問理由,我就答了一句:因為張弛另有任務。謝副處長又追問詳情……倪局長,並不是我有所隱瞞,這件事只是我的推測,再說也和能否繼續破獲上海分局無關。」
倪新意味深長的笑道:「有沒有關係,由我來判斷;說與不說,卻是馮先生的事。」
馮根生嘆道:「唉,這是當然……其實我不說,倪局長也明白:張弛來上海,另有任務。」
倪新點頭道:「軍統上海分局要劫奪貴金屬,這一點並不難預料,且也得到了馮先生的證實。我也一直想不明白:戴笠為什麼又把張弛派到了上海。如果周、劉能完成任務,何必派張弛來?如果周、劉沒有能力完成任務,張弛來了上海又能如何?馮先生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原來張弛另有任務。我請教:這個任務是什麼?」
「以倪局長的縝密睿智,有什麼想不明白的?謝威是被76號現場抓捕的,可後來的艾高文、甘敏,又是如何落入倪局長手中的?」
「你是說張弛來上海,是執行和當初的艾高文、甘敏同樣的任務?」
「是的。」
謝威有些明白了:「難道張弛是來監視周成斌的?也對,上次艾高文、甘敏向重慶局本部彙報過周成斌有可能中飽私囊,應該是子虛烏有,可是不知道澄清了沒有?價值如此巨大的貴金屬……周、劉私交頗密,相互監督不現實。可張弛就能辦到嗎?都說張弛和周成斌不和,我倒覺得是謠傳。」
馮根生插話道:「彼此不服氣,是有的,不和,言過其實了。」
倪新答道:「馮先生的判斷很中肯。」
謝威卻道:「雖說談不上不和,可張弛愚忠毛人鳳,這是軍統很多人都知道的。」
倪新又道:「馮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么能想到的事,周成斌自然也會想到,所以他不會營救張弛,給自己添麻煩?甚至希望張弛死在我們手中,除掉一個隱患。」
馮根生忍不住冷笑:「倪局長,你把周成斌看成什麼人了?他豈是這樣心胸狹隘的宵小之輩?周成斌是正人君子……」
謝威提高聲音喝道:「老馮!注意你的言行!什麼正人君子?就算是也不能……我是說你現在是76號的人,別忘了你的身份!」
倪新擺手道:「馮先生說得對,周成斌的確是個正人君子。可你為什麼判斷周成斌不會營救?」
「因為周成斌雖是個正人君子,可他不是一個俠客,沒有快意恩仇的權利,他是一個特工,一個身負重任,想從日本人手裡劫奪貴金屬的特工頭子。營救劉澤之,是他一生中僅有的一次,置責任於情感之後。那個時候,雖然他本人中毒,可上海分局沒有大的任務。還記得郭烜嗎?周成斌和郭烜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可當時上海分局要替英國人轉運滙豐銀行的黃金儲備,周成斌就能狠下心來,袖手旁觀!倪局長,你別忘了,那個時候劉澤之潛伏在76號,深得李士群的信任。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劉澤之和張弛的情況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