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殉國(下)
張弛換上了一件李學惠送來的立領長袖黑色襯衣,一條黑色長褲,遮住了全身大部分傷痕,可惜三處骨折無法掩飾。凈面剃鬚,受刑后消瘦的身材愈見挺拔。
影佐禎昭、倪新在十二名憲兵的簇擁下走進牢房,倪新上下打量著張弛,說道:「張先生,我是來送你上路的。」
張弛微微一笑,答道:「謝謝, 藉此一坯土,藏我七尺軀。 今日你送我,他年誰送汝? 」
莫名的悲涼襲來,倪新一時無語。
影佐禎昭說道:「沒想到張先生還有如此才華,可嘆過於拘泥,且沒有一點慈悲之心。聽倪桑說他曾和張先生談過:只要你發表《悔過聲明》,他並不敢勉強張先生改換門庭,而且還願意放過同時被捕的蔡坤等人,誰知張先生心冷如斯。」
張弛沒有搭理影佐禎昭,轉而對倪新說道:「倪先生,我想你是愛我們的國家的吧?」
此話問得很突兀,倪新下意識的介面答道:「那是當然。」
「言盡於此,多說何益?倪先生,請讓我安靜的上路吧。」
倪新嘆了口氣,見影佐禎昭還欲再勸,出言勸阻:「將軍,人各有志,我們就成全張先生吧。張先生,一路走好,如果有來世……我希望我們不再是敵人。將軍,走吧。」
影佐禎昭也知張弛心意已定,依言轉身離去。
走廊里,影佐禎昭說道:「倪桑,小野將軍要趕回南京,我體力不支,刑場那裡就交給你了。」
「將軍放心吧。」
「事後好生安葬,這些人都是值得尊重的對手。」
記者招待會定於九點舉行,有些性急的記者八點多一點就來了,穿著一件七成新暗紋淺灰長袖襯衣、戴著一副金絲眼睛,一副溫文爾雅文人模樣的何其莘,索性請在大門口等候的記者們提前進了大會議室,還命兩名身穿便裝旗袍的行政科女職員奉茶待客。
今日的76號戒備前所未有的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充滿殺氣。何其莘一番有意做作,惴惴不安的記者們驚魂稍定。
九點整,何其莘陪著一身少將軍銜戎裝的倪新出現在會議室,身後跟隨著川崎哲也,出現在會議室,李學惠帶著馮根生、馬茂德侍立在倪新身後。
何其莘介紹道:「這位就是倪局長,百忙之中撥冗和大家見面。」
記者們紛紛拍照。倪新說道:「諸位辛苦了,76號在各方面的大力協作之下,近日破獲了反日組織軍統的九個行動組。眾所周知:軍統在淞滬地區多次策劃實施針對平民的恐怖活動,根據民國二十八年頒布的《戰時戒嚴令》的有關規定,軍事法庭判處這些惡貫滿盈的匪徒的死刑。這是《判決書》,何處長,請你派發給諸位女士先生們。」
記者們爭先恐後的接過《判決書》,一看之下,都有些吃驚:九個人?!一次性殺這麼多人,在淞滬地區也並不多見,其中還有一名少將軍銜的要犯。軍統能善罷甘休嗎?七八頁的《判決書》,洋洋洒洒近萬字,一時也無法細研,粗粗看去,殺人、縱火、爆炸,搶劫……列出的罪名有四五十條,全是針對平民的無差別殺戮,軍統真的如此無惡不作嗎?
記者們有的根本不信,有的將信將疑,卻誰也不敢反駁,一時有些冷場。
眾人的反應在倪新的預料之中,按照事先的安排,何其莘說道:「種種罪行,令人髮指,也令人難以置信,可嘆的是這些都是事實。我向大家介紹一下:馮根生先生,原軍統中校特工,馬茂德先生,原軍統中尉特工,二人都已棄暗投明。我還可以向大家透露一下?此次被破獲的九個行動組都是馮根生先生的部下。」
一名事先約定的男記者問道:「馮先生,我可以問您兩個問題嗎?」
馮根生答道:「可以,只要不涉及機密,我一定知無不言。」
「第一個問題:您似乎有傷在身,是否是刑訊逼供所致?第二個問題:即將被處決的張弛和您是什麼關係?」
馮根生不假思索答道:「我受傷是在被抓捕的時候,拒捕反抗所致,刑訊逼供完全子虛烏有。張弛,軍統的王派殺手,雖是少將卻不是我的直屬長官,軍統派他來上海是為了策劃執行搶劫金號銀樓,解決經費短缺的問題的。」
何其莘微微皺眉,心道:馮根生回答的如此流利,顯見是早有準備,相互配合的痕迹太明顯了。好在與會眾人似乎沒有人察覺。
那名記者又問道:「搶劫金號銀樓?這可是刑事犯罪,他們得手了嗎?」
倪新答道:「幸而偵破的早,沒有得手。馮先生可以證明軍統確有這樣的計劃。」
馮根生趕緊答道:「是的,我可以證明,計劃中還特意提到一旦遭遇反抗,可以當即除去戶主。雖然僥倖沒有得逞,可其他的恐怖行動,很多起都是張弛直接策劃指揮的。」
又有一名女記者問道:「倪局長剛才說:有九個軍統的行動組被破獲,軍統的一個行動組有幾個人?為什麼今天將被處決的也是九個人?其他的人哪?」
倪新答道:「軍統的行動組成員有多有少,被破獲的九個行動組最多的七個人,最少的三個。其他人員有的在逃,有的在押——罪不至死,當然要按照《戒嚴令》的規定,分別處置——還有的幡然悔悟,除了今天面見諸位的馮先生、馬先生,其他的人因為下一步追捕工作的需要,不便露面。」
一名男記者問道:「今天被處決的九名人犯是否拒絕招供,所以被判處死刑?」
「不完全是,自首或者招供,可以減輕刑罰,卻不能免罪。這九名人犯被捕后,在確鑿的證據面前,都供認了自己的罪行。可惜的是他們罪行過於嚴重,不能免死。治亂世用重典,非如此,不足以震懾宵小之輩,打擊犯罪集團的囂張氣焰。所以雖然倪某深感遺憾,卻不敢枉法。」
一名男記者問道:「倪局長,我們可以採訪張弛等九名人犯嗎?」
「不可以,這不符合人道主義。不過諸位可以過目他們的供詞,當然為了今後的工作,是做了刪節的版本。也可以去刑場拍照。」
記者們又問了幾個問題,倪新回答的滴水不漏。何其莘說道:「時間差不多了,給大家十分鐘拍照,而後請跟我去刑場。」
攝影記者紛紛給倪新、何其莘,特別是馮根生、馬茂德拍照,心事重重的馮根生擠出笑意,勉力奉陪。倪新暗道:馮根生這樣的反應雖在情理之中,可要想讓他心甘情願的效力,還需耐心開解。唉,好在有了這麼一個人,可以稍稍彌補張弛拒不合作的缺憾。
凌晨時分瀰漫的大霧一直沒有散去,入秋後悶熱的上海,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潮濕陰冷。刑場上二十餘名憲兵荷槍實彈,張弛等九個人被綁在刑架上。記者們所在的位置與被處決的人犯之間隔著行刑的憲兵和一排警戒的76號的內衛。
倪新、何其莘等人進入刑場后,臉色變得冷峻肅殺,記者們不敢提額外的要求,只得勉強拍照。馮根生的臉色愈加蒼白,李學惠帶著四名特工監控他和臉色同樣灰敗的馬茂德。
戎裝在身的錢明奇陪著兩名身穿黑色制服的軍事法庭的法官宣讀《死刑判決書》:查張弛、蔡坤……判處死刑,驗明正身,立即執行!
錢明奇跑過來行了個軍禮:「報告倪局長,一直準備就緒,請指示。」
「執行吧。」
「是!」
錢明奇跑到行刑的憲兵旁邊,高聲喝道:「準備——舉槍!射擊!」
憲兵們扣動了扳機!一陣密集的槍聲響起,驚起遠處數十隻烏鴉,伴隨著凄厲的叫聲,向天邊飛去,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
並沒有預想中除掉對手的快意,一陣寒意襲來,倪新打了個寒戰,深深的嘆了口氣。
與此同時,聯絡點內,劉澤之一陣心悸,突兀起身,又頹然坐倒,兄弟默契,張弛,不在了……
一點整,鞏肅和進來說道:「劉副局長,王庚從我們在《新聞時事報》的外圍成員那裡得知:張弛、蔡坤、史林德等九人犧牲了……」
劉澤之看著他,二人相對無言。過了一會,鞏肅和默默地走出了東屋。
不知過了多久,崔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劉副局長,劉副局長,您在聽嗎?您,沒事吧?」
劉澤之反應過來,問道:「崔峰啊,你在說什麼?」
「您命我把聯絡方式放進去的那個死信箱里,果然有新的情報,我取回來了,請您過目。老鞏在西屋裡喝酒,不像話!您怎麼也不管管他?」
劉澤之接過情報,一邊破譯一邊答道:「由他去吧——我是說過一會我和他談談。」
「劉副局長,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張特派員他們已經……劉副局長,我明白您的心情,我心裡也……可張特派員他們是為國而死的,他們,沒丟中國男兒的臉,沒丟軍統的臉……」崔峰的淚水滾落……
劉澤之強打精神說道:「什麼都別說了,我虧欠的人太多,張弛——他曾救過我的命,也就是因為他曾突襲76號,營救我,76號怎麼會掉入同樣的陷阱?是我害死了他……」
「劉副局長,此言我不敢苟同,張特派員他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如此自責。我……其實您的心情屬下感同身受,可我們還能怎麼樣?如果沉迷於悲痛之中不能自拔,張特派員他們就白死了。」
「你說得對,崔峰,你做個見證: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要攔截日本人從中國搜刮到的貴金屬!」
「我相信,我也將追隨您和周局長,誓與日偽周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