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臣議
深夜的長安城月無光燈無火,連天空也只剩下幾點寂寥的星光,一改往日熱鬧繁華的盛況,沉靜得好似鄉野貧村一樣。
自從呂后的病重得走不出椒房以後,審食其和呂產、呂祿連番行動,將未央宮乃至長安城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裡,不僅加強了軍備巡邏,還下令全城實行宵禁,每日從亥時起,無論販夫走卒、官吏平民,一律不得私自外出。
入夜後,大小商鋪無法正常經營,就連燈紅酒綠、鶯歌漫舞從未停歇的無憂坊都得早早關門,大街小巷除了巡邏的兵衛之外,幾乎看不到其他人影。
亥時三刻,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分,城西市集的暗巷中隱約多了些許動靜,黑影晃動,沙沙的聲響幾不可聞。行動者打扮利落,動作迅速,在夜色的掩飾下靈活的身影一竄一動,很快地溜進了一間打鐵鋪內。
這是城西市集中一家極為普通的打鐵鋪子,外店面內住宅,在商鋪林立的城西市集內一點都不起眼。宵禁期間,打鐵鋪子未到酉時就關了門,只有一盞油燈隔著薄薄的窗紙透出微弱的光亮。
脆弱的房門開了又關,又一個利落的身影竄進屋內,動作快得幾乎讓人察覺不了。
「大將軍,身手果然不凡!在南北二軍把守下的長安城來去自如,當今世上恐怕也沒有多少人能辦得到了。」低沉的聲音在屋子裡幽幽響起,言語間充滿敬佩之意。
「呂家那兩個沒出息的傢伙,多加幾隊兵衛就想阻攔本將軍,簡直就是痴人說夢!想當年,本將軍夜探敵方大營奪其主將首級的時候,呂祿還沒混出個名堂呢。呂雉和審食其讓這些人守城,唬唬的無知庶民還可以,想糊弄本將軍還差得遠呢!」洪鐘般的聲音故意壓低,統軍大將特有的威武氣勢卻絲毫不減。
「既然人已經到齊,咱們就長話短說,大漢江山飄搖欲墜,已容不得半刻耽擱了!」
「本將軍的十萬兵馬就在滎陽等著,都快等不及了!」
此言一出,眾人精神為之一振,眼眸中似有火焰燃燒。
簡陋的打鐵鋪子內,寥寥數人,卻都是當今朝廷上響噹噹的人物——威武侯周勃,戶牖侯陳平,御史大夫張蒼,以及剛剛來到的車騎大將軍灌嬰。
為了此次秘密會面,他們四人密謀已久,好不容易才逮到今天這個機會聚首於西城暗店內詳談。
張蒼首先說話,「張某不才,隨高祖皇帝攻打南陽起便奉劉氏為主,立誓此志不渝!高祖皇帝駕崩之後,呂氏弄權專政,漢室江山岌岌可危;張某怨憤滿腔,只恨自己勢單力薄,對付不了陰險狠厲的呂氏。如今幼帝無能,呂氏病危,正是擇選賢主、重振朝綱的大好時機!」
周勃點頭稱是,「本侯先前兩次試圖入宮面聖,為的就是想探清楚宮裡的情況,奈何審食其從中作梗,本侯始終無功而返。幸得戶牖侯出手相助,否則本侯只怕虎落平陽,被審食其這隻惡犬欺負到頭上!」
一想起當日審食其自持呂后寵信,狐假虎威口口聲聲要治他大罪的模樣,周勃不覺怒火中燒,忿忿不平。
灌嬰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審食其就是呂氏身邊的一條狗,本將軍遲早把他煎皮拆骨,丟進大鍋里煮了!」
張蒼道:「大將軍稍安勿躁。呂氏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上朝了,待在椒房裡半步未出,估計病情甚重,病入膏肓。」
呂後患病的傳聞日益囂揚,審食其和呂產、呂祿頻頻行動,長安城內風聲鶴唳,種種跡象表明呂氏集團正加緊把握最後的機會鞏固自己的勢力,怕是背後最大的靠山正慢慢崩塌!
「那還等什麼?!直接殺進去再說!我就不信本將軍手中的十萬大軍攻不下一個長安城!」灌嬰揚手虎嘯,隱忍多年的怨氣就等著發泄的一刻。
張蒼神色凝重,眉頭緊鎖,愁容滿臉,「大將軍虎威震天,手握兵權,對抗南北二軍有何難?!只是長安不是一般的地方,乃大漢江山根基之所在!兩軍對戰,受苦的還是城裡千千萬萬的平民百姓,萬一內戰一發不可收拾,只怕匈奴人有機可乘,後果將不堪設想。」
周勃道:「御史大人所言極是。先不說外族異類在大漢四周虎視眈眈,就是散布各國的諸侯宗親也難保沒有狼子野心之輩。本侯聽聞齊王已跟營陵侯達成協議,借得兵馬伺機而動!」
「營陵侯一向自持輩分高,怎麼可能聽令於齊王?」
營陵侯劉澤是高祖皇帝的堂兄弟,現任齊王劉襄則是高祖皇帝的庶長子劉肥的兒子,兩人的輩分差了一大截,劉澤怎麼可能臣服於小輩之下?!
周勃冷冷一笑,「只怕齊王使了詐吧。先帝駕崩之後,營陵侯就沒有放棄過對王位的覬覦,還暗中積攢自己的勢力,蓄養私兵、招攬謀士,樣樣不少!」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就等著有朝一日能夠鯉躍龍門!
張蒼嘆了一口氣,「華髮已生,這又何苦呢?」明明是半隻腳踏入棺材的人,又何必死死地盯著未央宮中最高的位置不放呢!如今的大漢需要的不是垂垂老矣之人,而是蓬勃青壯的新生力量!
劉弘太小,劉澤太老,都不是付託天下的最佳人選。
周勃繼續道:「營陵侯借著長輩的身份,已經抵達長安城了。雖然現下宮裡宮外戒備森嚴,明地里幹不了什麼大事,更進不了宮,但營陵侯還是積極籌謀,據說正嘗試聯繫一些在朝廷上混出些名堂的舊部,不知道在商量些什麼。」
顯然,對方是想來個「近水樓台先得月」,呂后萬一真的薨逝,與未央宮距離的遠近就是搶奪先機的關鍵!正是因為如此,呂產和呂祿才會死死守住城門,確保沒有其他諸侯王能夠靠近未央宮半步,若非劉澤身份特殊,只怕早被擋在城外了!
灌嬰搓著手,牙齒磨得吱吱作響,「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周勃和張蒼相視一眼,眼中有著同樣的憂愁——剷除呂氏的機會近在眼前,偏偏缺了群龍之首!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一直安坐席上片言不語的陳平悠悠然捧起案上煮好的清茶,湊在唇邊呷了一口,享受著暖茶的芳香,悠然自在的模樣彷彿周圍緊繃的氣氛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周勃皺起眉頭,頗有不悅,「阿平你這是什麼意思?把我們暗中聯繫起來的人是你,來到這裡之後一語不發的還是你,看著我們幾個干著急很好玩嗎?」
在這幾個人裡面,數周勃和陳平的關係最好,兩人同朝為官多年,既是同僚亦是好友,說起話來自然特別的直接了當,語氣也隨意得多。
陳平慢悠悠地放下茶盞,嘴邊揚起一抹輕笑,「賢主近在眼前,庸人何須自擾?」深幽的瞳眸閃著光亮,在跳躍的燈火下熠熠生輝。
「近在眼前?所指何人?」
灌嬰更是緊張,要不是對方身份尊貴,他差點就想把人掄起來弔問一番了,「陳大夫,都到這節骨眼的份上了,您就別賣關子啦。您說的賢主究竟是誰?!」
陳平笑了笑,不答反問:「高祖嫡血皇兒有幾?」
「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先帝生子有八,尚且在世者乃四子代王,七子淮南王。」
周勃最先反應過來,「你想在先帝的諸侯王子里擇取賢主?」
「有何不可?」陳平笑意更濃了,道:「子承父業乃天經地義之事,扶立高祖之子為帝,合情合理,理所當然!」
可是問題又來了,高祖皇帝剩下的兒子有兩個,他們要選誰呢?
張蒼摸著下巴,仔細地思索著陳平的話,「代王和淮南王正值盛年,身強力壯智勇兼備,確實是最佳的人選。但二者只能擇其一,我們該擁立哪一個為帝呢?」
事關重大,這道困難的選擇題只能做一次,不得有誤!
周勃分析道:「淮南王是太后的養子,從小嬌生慣養,性格中難免帶了點驕縱,但性情豪爽率性,治國有道,在朝廷中也頗有威望。至於代王……個性風流自由散漫,這麼多年來所立之功甚少,連太后都不曾將他放在眼裡。」
「若不是率性風流,代王能在太后的眼皮底下活到現在嗎?如果太后真的不把他放在眼裡,又何必費煞苦心、暗地裡處處打壓於他?淮南王再不濟,說到底還是太后從小養大的孩子,所謂『虎毒不食子』,太后對他凡事均留三分情面的。」
張蒼點點頭,「說的是。正是因為太后之故,淮南王在封地中自立法典,獨行獨斷。」
灌嬰氣急敗壞地道:「淮南王不行,代王又不行,該如何是好?!」
陳平整了整衣襟,神情依舊自若,「代王真的是世人口中的『軟腳諸侯』嗎?別忘了,當日在餓狼爪下勇救宮婢的人是他,護送琳琅公主北上和親者還是他;就連先前太後下令,宣召眾位諸侯進宮面聖,大家正愁無法脫身之際,只有他先發制人,帶著家人潛逃回國。有勇有謀,布局周全,這樣的人真的是個『軟腳蝦』?
「論血緣,代王是高祖皇帝剩下的兒子中最年長的一個,連當今聖上都得尊稱他一聲『王叔』。營陵侯也好,齊王也罷,均不過是庶出的旁支,哪能跟嫡系正統相提並論?論人品,代王雖有風流之名在外,後宮卻始終簡單,後宮之內和諧安寧,沒有半點讓人操心的地方。庶夫人竇氏生有一女,如今再孕懷胎,世子出生指日可待。再說身邊輔助之才,代王身邊賢才輩出,文有薄昭武有張宋,可謂無憂。
洋洋洒洒的一段話,分析得頭頭是道,其餘眾人連連點頭稱是。
陳平又問了一句,「大漢江山面臨今日之困局,誰人之過?」
張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今日之難,歸根到底就是外戚勢強、劉氏羸弱之故。後宮婦人雀占鳩巢,連累天下蒼生,可恨之可恨也!」
「代王之母薄姬一族人丁單薄,數來數去就只有哥哥薄昭一人為官,成不了氣候的。寵妾竇氏出身貧寒,家中無人出仕,同樣不足為懼。反觀淮南王,身為呂后養子,與呂氏一族關係甚密,淮南妃雍氏是呂祿妻子娘家的親戚,私相授受,私底下的關係千絲萬縷,恐怕……」陳平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一提到呂氏,大家的臉色都黯了下去。
劉恆最為薄弱的外戚背景,竟然意外地成為了大臣們最安心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