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分歧

  當呂后薨逝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朝廷內外的反應比想象中要平靜得多。


  據稱,呂后病逝於椒房之內,床榻前就只有心腹常滿、郎中令審食其以及太醫齊霖相伴;小皇帝劉弘年紀太小,呂后剛開始發病就已經被嚇得大哭,宮奴們沒有辦法,只好將小皇帝帶回長樂宮哄著,故此無法守在皇奶奶的身邊送終。


  權傾天下、傳奇一生的呂后最終在病榻之上黯然離去。鳳眸闔上的那一剎那,半點淚花凝在眼角,蒼白的唇瓣無意識地顫抖,好似想述說些什麼。


  呂后最忠心的追隨者審食其由始至終寸步不離地守衛在身邊,眸凝淚光、喉嚨哽咽,藏在衣袖下的手死死攥緊,彷彿有人用尖刀將心中最柔軟的一塊片片割下。常滿跪在床邊,俯身淚流,口中聲聲念念呼喚主子。


  從呂后被封為皇后、入主未央宮的那天起,常滿便伺候在側,陪著主子度過無數個苦寂的日子,主僕二人甘苦與共,這麼多年的感情不是虛假的。


  作為呂後身邊最親近的人,常滿對主子的了解比一般人都來得深。深宮冷落的寂寞、爭寵斗愛的憤恨,只有他知道在午夜夢回之際,世人眼中冷酷無情的呂后其實有多脆弱!

  丈夫寡情,兒子離心,身邊的人大都是狼犬之輩,為名、為利、為權勢、為地位、為了各種各樣自私自利的理由,才會對自己言聽計從、俯首稱臣,驀然回首,對自己真心相待的只有寥寥數人!


  位高權重,爪牙無數,呂后的身邊卻只剩下寂寞可以依靠!

  審食其哀慟萬分,連呼吸都是痛苦的!如果當年娶她的不是沛公,如果當年他能早一刻遇到她,搶在沛公之前獲其芳心,他們的命運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或許,他們會在亂世中顛沛流離;又或許,他們會在沛縣的貧村裡平靜地度過一生……尋常人眼裡最簡單平凡的生活,卻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奢望!


  旁人總以為她要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利,可誰又知道她的心是怎麼被冰霜封鎖起來的。


  在逃難中被丈夫拋棄,在俘虜的日子裡受盡苦難,在後宮中如履薄冰般護犢,她只能獨自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一切……


  命運註定她終究是不平凡的,而他只能默默地守在她的身邊,陪著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

  繁花終謝,她最後念想的名字會是他嗎?還是只有那個早就背叛了她的丈夫……


  一記苦笑慘然掛在臉上,心中的苦澀如此熟悉!


  然而,如箭在弦的形勢沒有給他們過多的時間去悲痛,呂后才剛剛斷氣,南北二軍頓然生變!呂產和呂祿手執兵權,分別率領自己的部隊佔領的東西二城,形成左右犄角之勢,矛頭直對未央宮!


  宮奴們一下子慌亂起來,小皇帝只有幾歲大,所謂的皇後娘娘張氏懦弱怕事,這對養母子加起來還不如一個常滿有用,哪裡會領兵打仗,萬一兩位呂姓將軍真的狠下心來起兵造反,他們這些宮奴豈不全都成了皇宮裡的螻蟻,又如何能保住性命?!

  常滿在宮中地位儼然如同半個主子,但也只能壓住一部分慌亂的宮奴,其餘的他想管也管不住了。呂后已逝,椒房如大山崩塌,他能守住小皇帝和張嫣,以及椒房裡的那些宮人們就算不錯了。


  審食其立刻調兵遣將,將手上的私兵和郎中令麾下的宮廷衛隊聯合起來,守住未央宮,應對呂產呂祿的南北二軍。


  呂後手下的最得意的心腹,三角對立,互不相讓,掀起內部陣陣狂潮!

  齊王劉襄意欲跟長安城內的營陵侯劉澤聯手,趁機來個「漁翁得利」。他敬稱劉澤為長輩,還說要擁護劉澤為皇帝,其實只想騙取他手中的兵權,待呂氏內部斗得兩敗俱傷之時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將長安城連同未央宮一併佔為己有。


  這番小心思又怎能騙過精明的劉澤?

  劉澤雖然人已經進入了長安城,但處處受制於人,帶來的大部分士兵被擋在城外,城內可用之兵僅能自保而已。在這個非常時期,單槍匹馬和審食其等任何一方正面衝突都是下下之策,左右思忖、無計可施之下,他找到了陳平和周勃。


  劉澤並不愚笨,雖然心裡對帝位念念不忘,但也十分清楚如今的形勢跟他原先預計的已是大不相同,提前進入長安城並未助他奪取任何先機,相反更像是誤進了狼圈,一不小心就會被撕咬撲殺。


  時不利他,唯今之計,只能聯合朝中重臣,先保住性命再說!


  周勃和陳平也不跟他廢話,直接討兵要人!劉澤手中兵力不足,又想攀附周陳二人,心頭一狠,乾脆將計就計,反過來騙取劉襄早就準備好的軍隊。劉襄身在城外,不知內情,還真以為自己忽悠了營陵侯,傻乎乎地奉上手裡的兵符,一心靜待入主未央宮的時刻!

  周勃陳平原得灌嬰之助,手中穩有滎陽十萬大軍,如今再多了劉澤、劉襄的兵馬,可謂是如虎添翼,再無顧忌!

  當日,陳平使計在城門挑撥事端,讓呂產和呂祿的副將起了衝突,自己的人則趁亂溜了出去,騎上備好的快馬,一路往代國的方向奔去。


  一封密函很快就送到了代王劉恆的手裡,薄薄的帛書如旱天雷,震撼了整座代王宮!

  代王劉恆旋即召見群臣共討對策,文武官員齊集於議政殿,從早上一直待到晚上,仍未能達成共識。殿內時而雅雀無聲,時而爭論不休,緊張的氣息從緊閉的門縫透出來,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竇漪房一個人在金麟殿里等了好幾個時辰,一點消息都等不到,不由得心亂如麻、坐立不安,彷彿有千萬隻螞蟻在心窩裡啃咬亂爬。不知是何原因,自從密函抵達代王宮后,胎動就莫名其妙地厲害了起來,孩兒在她肚子里倒騰得非常厲害,加劇了她頭痛目眩的癥狀,視力變得更差了些。


  巧珠很是擔憂,搖著手中的小蒲扇為主子扇風,默默希望能將此刻凝重的氣氛吹散些。


  咚咚咚幾下急促的腳步聲,只見梅子鳶身形靈巧,像小鳥兒似的跑到主子跟前,氣都來不及喘好,便急急來報:「以威武侯和戶牖侯為首的三十八位文武大官聯名奉上密函,欲迎代王殿下入長安為帝!代國諸位大臣在議政殿內分成了兩派,一方支持一方反對,雙方各執一詞相持不下!」


  竇漪房心跳停了半拍,素手放在高聳的腹部壓下又一陣強烈的胎動,「入……長……安……為……帝……?!」她機械性地重複著梅子鳶說過的話,彷彿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正發生在自己眼前!

  身子一顫,差點連坐都坐不穩了!

  「夫人,請保重身子啊!」巧珠連忙扶住主子。


  竇漪房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只覺得呼吸困難,耳邊嗡嗡直響。


  梅子鳶點點頭,繼續道:「此事千真萬確,我偷偷溜到議政殿後方聽得一清二楚!密函上有三十八位朝廷大官的私印,應該是錯不了的,但我家臭石頭不肯輕信,認為此時長安城危機重重,恐怕其中有詐,便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宋護衛卻認為,正是因為長安城內危難當前,朝廷百官棄暗投明、擇選賢主,才冒死送來的密函,代王殿下應該捉緊這個機會登基為帝!薄大人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為難,一時間也定奪不下來。」


  竇漪房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武子和宋昌是殿下的左右臂膀,向來默契是極好的。但這一次兩人各持己見,針鋒相對,他跟薄大人當然定奪不下來。」


  她很明白丈夫的想法,劉恆原本就只想暗中扶持王兄孝惠帝劉盈治理天下,孝惠帝駕崩之後,他也一心一意繼續幫扶著小侄子,希望有朝一日小皇帝終能成才,繼承父王未完的宏遠,為百姓造福。


  登基為帝實非劉恆之所願。


  但如今呂后病逝,未央宮中一片混亂!皇帝年紀太小,朝廷眾臣即便赤膽忠心,群龍無首也難成大事。呂產呂祿狼子野心,手握兵權就想伺機奪取江山,要不是兩人勢力相當,互相競爭,恐怕皇權早已落入呂氏之手!

  縱觀劉氏宗親,就只有自己和七弟阿長是繼承大統的最佳人選!

  二者擇其一,大臣們最終選擇了他!

  千鈞一髮之際,他該臨危受命,登基為帝,還是退居二線,明哲保身?


  竇漪房心裡清楚,劉恆不是怕承擔肩負天下的責任,而是因為家人而躊躇不前。薄姬、劉嫖、還有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丈夫裹足不前的原因!

  先不說踏足長安福禍難料,走錯一步,後果都是不堪設想的。全家人的性命和未來,就在一念之間!

  竇漪房輕喘連連,一陣劇烈的頭痛猛然來襲,眼前一黑,身子又搖晃了幾下。梅子鳶和巧珠大驚失色,穩住主子的身子后仍然覺得心有餘悸。


  「夫人,您的眼睛……」


  竇漪房闔上眼,努力地調整呼吸,「我沒事,只是突然覺得有點頭昏而已。」


  「可是夫人,您最近頭痛之症越來越嚴重了,眼睛也越來越差,咱們不如跟代王殿下如實稟報吧。」巧珠擔憂地說道。自從呂后病危之後,代王忙於布防嚴守,長時間呆在議政殿內□□無瑕。


  竇漪房板起臉,語氣很是嚴肅:「不許多言!」劉恆就是因為對自己十分信任,才安心將後宮的一切交付於她,她又豈能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拖丈夫的後腿呢!

  家也好,國也好,都是他們一家人攜手相守的,她必須幫劉恆守住!


  巧珠扁扁嘴,只能應令:「諾!」


  滴——滴——咻!


  規律而急促的響聲突響,梅子鳶認得出來是影士的暗號!

  她將二指合併,置於唇上,吹響出高尖的哨聲作出回應,節奏和先前的暗號極為相似。


  錚——!

  銀光一劃,她們身邊的宮柱上多了一支袖箭,箭身小而箭頭利,在橙色的燈光下閃著精光。銳利的箭頭直插入柱身,完美地吊著一個粗布小錦囊!


  梅子鳶趕緊將它取下,解開錦囊,五顆不同顏色的泥丸從裡面滾了出來,上面均刻了兩個字——「渭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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