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誤會
季二是被一陣陣的劇痛驚醒,他抬手摸了一把腦袋,掌心黏膩,入目一片血紅。疼痛令他半邊身子都一陣陣發木,他喘了幾口粗氣,勉強撐著地面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起身朝屋外跑去。
天邊還是一片晦暗夜色,季二看不清路,摔了幾跤,摸索著方向跑向李譚然居住的小院,他鮮少來過這裡,唯一的一次還是被季沁拎著耳朵強迫來的。他知道李譚然不喜歡他,甚至可能是厭惡他,索性平日里也鮮少出現在她面前。
他氣喘吁吁地在撐著膝蓋,有氣無力地抬手敲了幾下門,童僕打著哈欠下了門栓,拎著燈籠看見他站在那裡,有些吃驚:「小少爺?」
季二來不及說話,悶著頭往房間里跑。
李譚然還沒有睡下,她今晚不知怎麼的,總覺得惶惶難安,索性披衣起身,伴著燭光,開始打磨剛做好的齒輪。房門砰地被推開,她皺眉看過去,見季二一臉倉皇地站在那裡,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渾身顫抖得像是篩子一樣,似乎下一刻就會倒地不起。
「……母……母親,」季二艱難地喚了一句,「姐姐被人綁走了。」
李譚然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陣陣發黑,她用力閉了閉眼睛,竭力清醒冷靜過來。彎腰抱住幾乎站不穩的季二,她急匆匆走出房間:「小童?」
「是,夫人。」
「立刻喚李朔來見我。帶信給山長,說我要帶兒女回娘家一趟。今晚所有事情不得泄露分毫。」
「是。」
「你還記得什麼?」李譚然詢問季二。
季二勉強還能清醒:「是一個九尺高的……大漢,身上很多疤,……穿著獸皮,口音像是從北邊來的。」
「嗯。」李譚然眉頭皺得更緊,她疾步走下層層台階,來到書院門口一處養荷花的人工湖邊,拍了拍正仰躺在石頭上,尾巴浸在水裡沉睡的敖苞。
敖苞猛地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抬起利爪,見是她,才收斂渾身殺氣,冷冰冰問道:「夫人何事?」
李譚然並不介意她的態度,除了季沁,敖苞待所有人都是這副冰冷略帶防備的樣子。她請求道:「公主,沁兒被惡人綁走,我需去處理,勞煩您將犬子送去帝都季宅里,交給家中醫者。」
敖苞欲言又止,但還是接過季二:「夫人暫時不要走遠,我去去就回。」
「母親……」季二蒼白著嘴唇,又拽起李譚然的袖子,「……那人說,要想姐姐活命,要給他準備五十萬兩銀子。」
李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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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萬兩銀子?」季沁不解地看著面前的人,看了一半的書都掉在腿上。
白茅忐忑不安地揉著衣角獸皮:「其實三十萬兩也夠了,就是哥幾個想留條後路而已,多一點銀子就能多買幾塊玉石啊。」
「三十萬兩?」季沁臉色越發地難看了。
「那,二十萬?」白茅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兩個手指頭。
季沁再也壓抑不住,拿起手中的書,朝著白茅腦袋就是一通亂砸,「還二十萬,我叫你二十萬!我好不容易被綁了一次,你告訴我我就值那二十萬兩?你侮辱你自己就算了,你還想侮辱我?」
白茅被她砸得連連抱頭,委實忍不住了,大聲咆哮一聲,「夠了!你嚴肅點行不行!我們這是在綁票,你不害怕也就算了,你怎麼還能揍我?」
季沁難以忍受地揉著腦袋:「叫夙喬來見我。」
「大哥去找玉石商去了。——等等,你怎麼知道我大哥的名字?」
季沁不想再說,她從腰間拽下來季家的家主印鑒,雪白通透的骨面上,雕刻著一個古體的季字,「拿著這個去最近的季家商行,讓掌柜給你們調一百萬兩銀子,然後立刻回幽州。」
「啊?」白茅接過那印鑒,立刻有通透的涼意順著手心傳到四肢百骸,彷彿置身在洪荒無邊無際的原野之中,自己是天地間唯一的生物。他掐了自己一把,這才從那種孤寂的感覺中清醒過來,但還是覺得陣陣心驚,「……妖祖骨?」
季沁詫異地回頭:「這會兒又不蠢了。王朝難得有人認識這個。」
「啊啊啊啊啊我不是王朝人我是幽州人當然認識這個!」白茅一陣興奮,聲音都哆嗦了起來,「季家主,我們什麼錢都不要了,就這個給我們行不行?」
「這東西是家族印鑒,旁人用不了。否則早被士大夫們收繳國庫了。」季沁無奈地解釋。
白茅又翻看了一陣,果然妖祖骨氣息似有似無,應該是被血脈的力量封印壓制著,他猶不放棄,挑了挑眉,問道:「季家主你還沒成親吧?」
季沁警惕起來,捂住胸口:「你想怎麼樣?」
「嘿嘿嘿。」
「你還是趕緊去換一百萬兩銀子回去,最多能有兩天時間,再晚落到我娘手裡,我可不管你怎麼死。」
門口傳來兩聲輕咳,葛衣麻履的夙喬走了進來,他抽出白茅手中的印鑒還給季沁,疲累道:「白茅鮮少出過幽州,打交道的都是直來直去的兄弟和窮凶極惡的妖魔,性子尚存天真,季家主見笑了。」
「我只值二十萬兩,我笑不出來。」季沁哼了一聲。
「夙某隻需要二十萬兩,而且這二十萬兩算是暫借,他日會拿東西抵債。」夙喬平靜說道。
「我反正要給你一百萬兩,你不要我就不走了!我以後還要再王朝混日子,說出去我被綁架一次就被勒索了二十萬兩,丟不起那人,到時候回書院,說不定姜瀛那小子怎麼笑話我!」季沁蠻橫道。
夙喬上揚的漂亮鳳眼微微抽了一下。
「你去休息吧。」季沁看他滿臉疲倦,沖他揮揮手。然後朝白茅勾勾手指,「你過來,給我講講幽州的事情。」
白茅委屈道:「大哥,你看你看,她一直就是這麼欺負我的!我雖然第一次綁人,但是我也覺得這情節發展不太對勁。」
夙喬慘白的臉上浮現笑意,剛想說話,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壓抑住,他痛苦地彷彿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來,連忙抬袖掩住口鼻,踉蹌地朝門外走去,背影佝僂,格外瘦弱落魄。
白茅沒有跟出去,只是微微嘆了一口氣。
季沁垂頭翻了一頁書,心不在焉問道:「他身體一直這樣?」
「是啊,他日子不多,所以我們才想多弄回去點玉石,即便不能蕩平幽州,也希望能將寒山谷的妖魔除個乾淨,拼得一塊凈土,以後……他也能葬在家鄉乾乾淨淨的土地上。」
季沁憐憫地搖搖頭,又問道:「妖魔是醉玉石,但是醉了最後你們又能怎麼殺了他們?一擊若是不成,它們反抗起來根本是後患無窮啊。」
「我們自然有我們的辦法。」
「那你們費儘力氣,殺死一隻兩隻,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殺死一隻妖魔,便可以為人族減少一隻妖魔的威脅,我殺死兩隻妖魔,人族便少了兩隻妖魔的威脅,說不定就有一個孩子活下來,說不定就會有一個像大哥的讀書人不至淪落至此。……我們幽州人失去了王氣,所以也不能像其餘八州一樣在女皇的裙子下面苟活,我們只能靠自己的拳頭!」
季沁聽出他話里的另外一層意思,深覺不可思議:「你竟然很反感王氣?」
白茅本要起身離開,聽見這句話後腳步頓了頓,他勉強說道:「王氣是不好的。它讓大家忘掉了自己的力量,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王室身上,姬姓王室本就因此子息單薄,一旦王室血脈斷絕,人族會徹底崩潰的。天下人本應該人人都有自己的『王氣』。」
「這話是誰說的?」
「我大哥。」
「哈哈哈哈哈。」季沁撫著手中墨經大笑起來,「妙啊,單這一句話,我就想再給他一百萬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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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沁正和衣睡得香甜,冷不防被人搖醒,睜眼就看見白茅滿臉焦急的樣子,抬頭一看,天不過剛剛透出一點亮光,約莫只是寅時,窗外傳來一陣陣的飛馬暴躁的嘶鳴聲。
「怎麼了?」她迷迷糊糊地問道。
「應該是你家裡人提前找來了,得罪了,得拿你當一下擋箭牌。」
季沁被白茅推到門口,白茅他們雖然待她寬厚,但好歹也知道自己在綁架,平日里是絕對不允許她出門的,這還是她來到此地后第一次看見外邊的情景。季沁眯了眯眼睛適應一陣,發現屋外種滿了高大的銀杏梧桐,遠處,明月半沉的地方是連綿層疊的矮山,空氣中帶著乾燥的塵土味道,應該是多日不曾下雨。
「這原來是晉州?」她茫然地問了一句。
「是啊。」
她一陣無奈,萬萬沒想到這群人尋死都能尋到這麼好的去處,剛剛還懶洋洋的神色蕩然無蹤,急匆匆地催促著眾人:「快走你們快走。」她話音未落,就有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正刺入夙喬旁邊的柱子上,羽箭尾部幾乎沒入實木柱子,只餘下一小截白色箭羽露出表面。
季沁看著那截箭羽,心下更確定:「這恐怕不是我家裡人,這是晉州的白羽衛。」
眾人臉色當即大變,即便是夙喬,也顯露出一絲不安。
就算是在幽州,他們也聽說過白羽衛的名字,晉州邊防油潑不進,全憑彪悍善戰的白羽衛,他們之中有很多原幽州的突擊軍和強弩兵的精銳,面對妖魔完全面不改色,實力、勇氣和毅力都絕非一般人能夠抗衡的。
謝沉巒手握雕弓,騎在馬上遠遠地瞄準,驀地,他手又是一抖,第二支羽箭再次射歪。他緊抿著唇,沉吟不語,從背後掏出了第三支。
若是剛剛還可能看錯,這次絕對不會。挾持季姑娘的那人,定然是夙喬。他沒有死這件事確實是讓他欣喜,可是……
謝沉巒舉起弓的手有些輕不可察的顫抖。
一隻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伸到他面前,拿過了他手中弓箭。謝沉巒渾身一冷,翻身下馬,跪在原地:「殿下,我……」
姬珩周身氣勢冷冽,並不看他一眼,張開雕弓如滿月,瞄準了不遠處的那人,箭羽紋絲不動,蓄勢待發。
季沁只覺得脖頸發涼,她回頭茫然四顧,不遠處初升的日光下,一排肅整的白羽衛逆光而立,為首的一人身著玄衣,容顏如覆著一層薄雪,他手中弓弦拉到極致,下一刻就會鬆開。
季沁心中一緊,連忙高喊:「不要。」回身將夙喬擋在身後。
姬珩手中弓弦已經鬆手,他完全沒有料到季沁會回身相護,心跳幾乎驟停,匆忙起身疾飛兩步,硬生生將已經破空而出的羽箭捉入手中,強大的力量拽得他一個踉蹌,手心更是立刻鮮血淋漓。
片刻的耽擱,季沁已經被夙喬帶上馬。
姬珩皺眉抬頭看去,幾匹幽州的健壯飛馬已經起飛,很快就只剩下一個黑點。眸中怒海翻滾,沾著鮮血的羽箭應聲折斷,箭身木屑刺入掌心,他渾然不覺:「將她帶回來,其餘人我要活口。」
「是。殿下。」謝沉巒不知該鬆口氣還是該繼續緊著,他應了一聲,帶領著身後的白羽衛縱馬飛入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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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沁在馬上暴躁地抱著腦袋:「完了完了這次完了……」她回身揪住在身後控制韁繩的夙喬的衣領,「等到這件事情過去,你一定得跟我回來一趟,這事不解釋清楚我肯定沒好日子過了。」
夙喬臉頰微紅:「夙某本是殘破身子,不值得你捨命相救。」
季沁搖搖手:「我就是覺得一個說出\天下當人人有王氣\的人,若是這麼死掉就太可惜了。」
白茅在旁邊大聲吹了個口哨:「季家主看不出來啊,原來你對我們大哥還有這麼點意思,關鍵時刻能飛身擋箭,佩服佩服,你這大嫂我認了。」
季沁更加暴躁無力了:「……你不要說話。」
「大哥,白羽衛追上來了。」後邊有人說道。
夙喬回身一看,沉默片刻:「回幽州。」
「回去?」
「大哥我們的玉石還沒買啊。」
季沁勸道,「落我娘手裡,左右只是一個死,落我家心肝手裡,根本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信你等著看,白羽衛肯定是要捉活的。」
「還指不定他們能不能捉到我們呢。不過,能調動白羽衛的話,那人是晉王珩?他是你相好的?」白茅非常詫異。
季沁想了想,還是糾正道:「他是我未婚夫君。」
「什麼犢子?」
夙喬勒住馬頭調整方向,打斷他們的對話,「季家主,得罪了,勞煩你跟我們回幽州一趟,過些日子,我再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