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年尾盤點(一)
帝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近黃昏時分。
皇宮外平坦的長路上已經積攢了一層薄白,上面留著些雜亂的馬車的蹄印車轍。宮門外內廷衛正秩序井然地巡邏守衛,明亮的燈光照亮宮門前的雪路,內廷衛鐵甲寒槍映著雪色,不覺令人格外心安。
敖苞從馬車上下來,她一邊撐起傘,一邊將季沁扶了下來:「地滑,小心些。」
季沁冷得縮了縮脖子,回身將季二抱進了懷裡,季二不好意思地伏在她胸口,小聲道:「我能自己走。」
「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樣子,我就不讓你自己走。」季沁道。
季二掛在她脖子上,無奈地蹭了蹭她,算是道謝。
「早上天氣還好好的,怎麼就突然下起雪來了?」季沁感慨道。「花苞,這得下多久?」
敖苞與她并行,眯著墨青色的瞳仁看了看天空:「雲層極厚,至少三天。」
大風捲起大片的雪花拍打在她身上,季沁打了個噴嚏,敖苞輕輕抬了抬手,周圍頓時風聲驟停,剛剛還打著旋的雪花立刻呈直線落下。
「這種天氣理當圍著小爐煮酒,出來可真是折磨。」季沁抱怨道。
「好了姐,這可是國士選的慶功宴,要拜見女皇的,別人求都求不來,你也別這麼嫌棄。」季二勸說道。
「我又不是小陛下的仰慕者,我可不急著見她。」季沁眨了眨眼睛,打趣道。
季二小臉立刻憋得通紅:「你胡說什麼。」
「你天天抱著明辨鏡傻笑,當真以為我不知道為什麼?」
季二羞得兩腳亂蹬,連忙伸著手去捂她的嘴。
「還有——」
「姐你別說了!」季二直接把臉埋在了她的胸口。
季沁朗聲笑了起來。
說話間,三人已經到達了五福殿門口,殿內已經有不少人聚在一起,正在相互寒暄,只是寒暄的內容就頗為不正經。
季沁看見一個百竹洞的學子拍著一個演武堂學子的肩膀:「兄弟,我前些日子看慣了你不穿衣服的模樣,如今你正兒八經地穿上衣服,我反倒有點認不出來你了。」演武堂在國士選中扮演的是逃離的人族俘虜,考官們連正經衣服都沒給他們,都是獸皮樹葉。如同原始人一般。
演武堂學子覺得他話裡有話,也不甘示弱地說道:「那你是不是懷念哥哥健壯的胸肌了,來借你揉揉。」
「嘿嘿那我就不客氣了。」
「嗷嗷你真摸啊,流氓,你居然還捏我胸!」
他們的夫子正在不遠的地方看著這般情景,臉上表情多少帶著些驚異。往年的時候,演武堂和百竹洞的排名,一個總是第一,一個總是倒數第一,兩家學子也相看兩厭,見面不打架就好了,何曾相處如此和諧?不過這也是好事,倒是多虧了這次國士選。
殿外,季沁抖了抖身上雪痕,踏上台階,陸之善遠遠同她打了個招呼:「沁妹,我們在這裡。」
季沁走了過去,發現陸之善、趙筠、姜瀛他們都在這裡,陸之善正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沁妹,我聽人說,你們書院準備冬假的時候去北地遊歷?」
「是啊。」
「帶我一個如何?」
「當然沒問題。」
陸之善道:「爽快,那我就暫時原諒你不參加我們才子選的事情了。」
「沁沁不來可惜了,今年才子選爆了冷門,沉姍在琴技上發揮失常,竟然輸給了之善,原本之善都放棄了琴技這一門呢。」盧銘道。
「啊,為什麼會這樣?」季沁詫異地問。
「因為沉姍賽前臨時換了曲目,沒有彈奏自己準備更充分的那一曲。」趙筠道。
姜瀛立刻補充:「據說是一首新曲,音律非常驚艷,百竹洞最好的琴藝夫子聽罷也自愧不如,但是她卻沒有用那首曲子,說是能聽懂的人不在,彈起來也沒有什麼意思。竟然寧願輸掉比賽。」
季沁替她惋惜:「她以前確實是答應過我要給我譜一首曲子,沒想到她還記得。」
「沁沁以前就認識沉姍?」趙筠疑惑地問道。
季沁啞然,意識到說漏嘴了。
季二趴在她肩頭,幸災樂禍地笑出聲。
謝沉姍此刻也趕到了,她聽見最後一次,慢慢掀開了頭頂遮雪的斗篷,露出一張嬌俏明艷的面孔:「我們認識的。」她歪了歪腦袋,補充道,「當年若不是她照顧我,又給我治病,我可能活不到現在。」
「當年?」
「三年前。」
大家都是何等聰慧,略微一想關於謝沉姍的傳聞,就明白了個大概,紛紛打趣地看向季沁:「原來包養沉姍的那個滿肚肥腸的富商是你?」
「可別讓沉姍他哥哥知道了,據說他現在還在找那個欺負他妹妹的混蛋呢。」
「嘖嘖嘖,我來書院前,我爹交代說,要是我調戲姑娘,就打斷我的腿,沁沁啊,你爹要是知道你包養小姑娘,會不會打斷你的腿?」
季沁無奈地撫著臉:「以訛傳訛而已。」
謝沉姍笑著看季沁,眼中氤氳著一片暖意。
不多時,大太監前來傳話,姬青桐還要再隔半個時辰才能到來,示意大家先開酒宴,並且讓冢宰陸雪袖前來作為主陪,給足了學子們面子。
大家一邊聊天,一邊繼續等待,有人看著夫子席的敖苞竊竊私語:「那位就是雙龍珠的龍王,國士選的壓軸大妖王,近距離看,可真是美貌啊。」
「我們書院的夫子,那肯定是頂尖的美貌。」坐在他們旁邊的姜瀛一臉驕傲。
陸之善笑著道:「說起這件事,我昨日聽姑母提起,原本陛下也不打算這麼動真格,考官們也只是隨口提了這麼個建議而已,差人試探著詢問了下敖苞龍王的意思,不指望龍王能答應。結果她接到信之後,二話不說就從龍宮返回了王朝,說是正好也想念沁妹,特地來給她一個驚喜。」
姜瀛茶水剛入口,險些一口噴了出來:「你的意思是,若不是這個原因,我們的國士選可能也不用這麼艱難?」
陸之善溫雅地笑了笑,一派偏偏如玉的佳公子形象:「是啊,豈能輕易放過她?」
「自然不會簡單放過她,沁沁!別窩在美人懷裡醉生夢死了,來陪兄長們浮三大白!」姜瀛道。
慶功宴當天,季沁被灌得頭暈腦脹,無意間聽到了今晚大家聯手灌醉她的理由,頓時欲哭無淚:「之善兄光風霽月般人物,為何裡子卻也是黑芝麻餡,不就是我押了千兩銀子賭沉姍贏他嘛,竟這般報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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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季沁被小五叫醒,懶散地坐了起來,屋內熏暖如春,只是有些氣悶,小五打開了一扇窗子,清涼的氣息立刻湧入屋內,窗角伸出一枝覆雪的紅梅,枝間兩三簇花團,隱約暗香襲人。
季沁摸索著爬了起來,小五過來伺候她穿衣。
「昨晚怎麼喝那麼多酒?殿下把你抱出來的時候,怎麼叫你都叫不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亂耍酒瘋,嚇壞我了。」小五道。
季沁不好意思地笑:「勞煩小五了。」
「不勞煩我,昨晚老爺沒回來,是那位殿下照顧你到子時,之後才離開的。」
季沁勾了勾唇角,沒多說話。
「老爺讓李朔管事送信來,交代你一會兒去商行參加盤點,各州的管事都已經到了。這是你第一年以家主身份參加盤點,老爺特地交代你不要多說話,免得壓制不住他們。」
「不讓我多說話,那我就去睡覺好了。」季沁懶洋洋道。
小五對她無可奈何,不過也知道她目無禮法的紈絝性子,索性不多說什麼。
季家的年尾盤點習慣始於季老太爺時期。在年末的時候,家主要主持對季家名下所有產業的盈利虧空情況進行總結。
這對於季家名下的所有管事、合伙人、甚至夥計,都是一件大事。
因為盤點之後,季家將按照管事們一年來的功過是非來發放豐富的獎勵,這筆獎勵往往都極為豐厚,意在作為初始資金,資助有能力的人才繼續進步。已經有不少季家商行的小管事接住這筆資金一躍而成一方富賈。
也正因為如此,季家年尾盤點的場子太大,人人都是競爭者,即便是家主的面子,該不給也不給。季柏也是害怕女兒壓制不住自家居功自傲的老管事,特地在年前趕了回來。
自從巴州管事莫名其妙失蹤以後,季家反對季沁的聲音便像春蟲叫聲一樣絡繹不絕,新任巴州管事是從帝都的一個小管事升職而來,對於巴州原管事失蹤的原因心知肚明,生怕步了後塵,不敢參與他們的小團伙。
然而反季沁的小團伙依舊發展壯大。畢竟老家主卸任,權利逐漸移交,影響力會逐漸式微,而新家主目前勢力最為單薄,若是現在他們壓制不了新家主,那以後只能被她壓得死死的。這是一場相互博弈,即便季柏有心幫扶,恐怕也作用不大。
盤點在季家的一處私園中舉行,私園位於帝都郊區,往南毗鄰鳳岐書院,往西則是各世家貴族的別院,環境自然是不用說,此刻遠山如雪眉,景色更佳。私園門口有犬妖私兵巡邏,入門還需安全檢查,不許攜帶利刃,要求極嚴格。
此刻,私園的寬敞的花廳內,已經熙熙攘攘坐滿了人,角落暖爐熏然,但是氣氛卻格外劍拔弩張,不少人都綳著臉坐在那裡,沒有一絲笑臉。
季柏也緊皺眉頭坐在次主座,滿心擔憂。
季沁踩著時辰趕了過來,眾人起身行禮,口呼家主,季沁應了一聲,道:「各位管事們安好,今年辛苦了,只盼盤點快快結束,好為你們奉上紅包,犒勞一年來的勞累。大家不必多禮了,立刻開始吧。」
李朔道:「是。」他手捧一疊已經整理過的簡明賬本,依次根據各州經營情況排名。
季沁在主座上做了一會兒,有些嫌冷,便挪去了暖爐邊,也不管旁人不滿的目光,往爐邊扔了一把瓜子毛栗,邊烤邊打起盹兒來。
不一會兒,氣氛壓抑的房間里,飄起了堅果的甜香味道,反對季沁的管事們對她如此舉止更加不滿了。
約莫兩個時辰過後,李朔合上了賬本:「……各州情況就是如此,下面按照排名情況開始分配獎勵。」
「且慢。」青州管事突然抬手示意李朔。「可否容老夫說幾句?」
青州管事資歷極老,便是季柏也得敬他幾分,李朔當即閉口不言,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知道老家主今年出海了一趟,前段時間剛回來,帶回來了一人高的珊瑚、鴿子蛋大的珍珠、以及不計其數的奇珍異寶,開闢了與南疆孤島的通商路,其中意義不下十萬兩金銀。」
「恭賀老家主。」眾人齊聲道。
季柏點頭。
青州管事立刻話鋒一轉:「那麼我們新家主呢?李朔,你可有我們新家主今年開銷的明細賬?」
李朔眼神微閃,拱手垂下眼睛,有意避而不答。
底下頓時有笑聲傳來:「還是算了吧,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新家主除了……咳咳,還會什麼?給老家主個面子,這事別提了。」有人幸災樂禍。
「這面子我們倒是想給,只是只怕家主覺得我們輕視她啊。」有人在等待季沁開口請求。
「你說我們這麼努力地賺錢有什麼用?賺一個月,可能還不如別人一天花掉的多呢……唉,心酸啊……」有人在刻意挑撥情緒。
也有人閉口不言,畢竟季沁才剛上任,他們也想考驗一下這位年輕的家主究竟值不值得他們以忠心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