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何不一戰(二)
「我兒喜歡你,我沒有辦法。聽聞皇室極擅長隱瞞地下情,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如今你卻得寸進尺?!」季柏冷哼一聲,「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兒行事素來肆意放縱,若是身受萬人矚目,他日做錯了什麼事情,受到無數誤解苛責,你又拿什麼護她周全?」
「爹!」季沁喚了一聲,制止了他對姬珩的斥責。「我既然選擇了他,為此而引起的一切後果,我都會有心理準備,請爹娘放心。」
「爹沒有說不讓你和他在一起,只是希望他能夠像先皇一樣,把愛人的身份藏得隱秘些,能藏一輩子,誰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季柏解釋道。
季柏還要再說話,卻被李譚然伸手制止住,她閉上眼睛平靜了片刻,默默起身,將姬珩和季沁從地上拉了起來:「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骨血,看你瘦上一分,我就心疼,看你跪在地上,更像是跪在我心上,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娘呢?」
「娘……」季沁不安地看著她。
「為娘知道你心中有他,他心中也有你,既然當初背著我們成婚已經禮成,那這個女婿你爹他再不願意,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他如今說這麼多,不過是擔心若是公開,你腦袋上頂著個王妃的身份,以後日子過得不開心罷了。」李譚然嘆了一聲,「說到底,娘也擔心,可又能拿你怎麼辦?」
「伯母——」姬珩剛要說話。
季沁拽了下他的袖子,給他使了個顏色。
姬珩愣了片刻,改口道:「母親,我會好好待她的。」
李譚然無奈看他一眼:「殿下改口倒是改的快,可惜只一句母親,還無法封給你改口費。」
「——父親。」姬珩躬身行禮。
季柏轉過身去,給了他一個後背,撐著下巴,依舊氣哼哼的。
李譚然朝季沁揮了揮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天色晚了,你送殿下離開,我勸勸你爹。季二,你也帶著你沉姍姐姐去休息吧。」
季沁應了一聲,拉著姬珩出了廳堂。
屋外夜色漸濃,空氣中浮動著淺淡的荷香,月色灑滿地面,也拉長了人影,一步步彷彿都走在碎玉亂瓊之上,季沁一路上沉默,她腳步虛軟,一路上奔波令她現在還沒有什麼力氣,姬珩看了她一眼,突然彎下身攬著她的腰,將她抱到了身側飛馬上,停下了步子。
「心肝兒你怎麼了?」季沁奇怪地問。
姬珩看著她,淺色的瞳孔在映著天邊滿月,更顯剔透,他姿容無可挑剔,只是平日里神情總是太冷,此刻認真地看著季沁,唇角掛著笑容,頗有些冰消雪融的意味。
季沁忍不住滿足得嘆息。當初季二知道她一開始是因為美色而去追姬珩,覺得她膚淺,可季二那小子怎麼知道,每次看見姬珩這麼對她笑,就覺得膚淺也值了。
「我很開心你在父母面前替我說話。」姬珩低聲說道,眼睛之中彷彿有星光閃爍一般。
季沁好笑地看著他:「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竟值得你這麼高興嗎?」
「嗯。」姬珩認真地應了一聲。
他自幼和姐姐相依為命,早已忘記了父母的臉,他沒有王氣,姐姐又懦弱,雖然私底下竭力對他好,卻也不敢在官員朝議的時候替他辯駁半個字,各種唇槍舌劍之下,他也練就了一身堅硬的盔甲,無論旁人怎樣冷言冷語,也能面不改色。
直到遇到了季沁。
若是以前的磨難,只是為了等待她,那也是值得。
「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更覺得你爹娘說得有道理。」他想了想,還是說道,「九鳳昨天從冀州入境,帶來了數十個北地的精兵幹將,都能識字,念過幾年書。他們的入籍文書皆是由季家出面擔保。冀州侯覺得奇怪,通知了我。由此我知道了你答應同我祭祖的原因。」
季沁一愣,眼中帶著歉意。
「沒關係的,不要愧疚。」姬珩摸著她的臉,「為夫豈會這點度量都沒有?」
季沁笑了下,把自己掛在他的脖子上。
姬珩揉了揉她的頭髮,安撫道,「如今你爹娘肯承認我,即便是捏著鼻子認了,我也高興。而且現在確實不是讓你冠上王妃這個名號的時候,我不想你受委屈。」
季沁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姬珩性格偏執,沒有安全感。他一直認為季沁不肯隨他祭祖,是因為她沒有承認他。但是萬萬沒想到,這次季沁主動奉上機會,他卻選擇了放棄。
他頓了頓,又說道:「你想做什麼就去做,餘下的事情我來替你擋。」
「心肝。」季沁看著他發了一會兒呆,說道,「不知怎麼的,我突然覺得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姬珩不喜別人誇讚他容貌,但是面對季沁,也惱不起來,索性在她下唇咬了一下:「油嘴滑舌。不過這事有個前提——」
「什麼前提?」季沁笑眯眯地問他。
姬珩清朗的眉目之間流露出些許委屈:「你爹說的那句話你不許聽,我不要地下情,我要名分。現在不給我,以後也要給我。」
季沁挑他的下巴,「小娘子放心,你這麼乖巧,小爺可捨不得讓你沒名沒分地跟著我一輩子。」她聲音里一副紈絝腔調。
姬珩揚眉看她一眼,懲戒地捏了捏她腰間軟肉,重新痴纏上她近在咫尺的粉唇。
季沁唔了一聲,調戲的話全被噎回了肚子里。
她只是喜歡嘴上耍個流氓而已,姬珩這廝根本就是身體力行地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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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攢了數月的商行事務令季沁忙得頭暈腦脹,她趁著書院開學前的日子,匆忙處理著手邊的事情。幾乎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但是自那天過後,季宅里的氣氛就頗為詭異,從丫鬟到大管事都覺察出來不對勁。
尤其是來這裡稟報商行事務的管事們感觸最深,每逢家主正在交代一些任務的時候,老家主就會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副泫然欲泣的憂鬱樣子,渾身上下彷彿烏雲籠罩一般,看得人瘮得慌。他們行禮,老家主也彷彿沒看見一樣,直勾勾地盯著家主,偶爾嘆息兩聲。
季沁終於忍無可忍,揪住在自己身後飄來飄去,行如鬼魅的季柏:「爹你到底怎麼了?!」
「我閨女馬上就是人家的媳婦了,我多看兩眼還不行么!」季柏滿臉萎靡。
「我和他早就成親了。你別鬧行不行。」
「我閨女不僅要是別人家的了,而且還胳膊肘朝外拐,為了個野男人大聲吼我!……我兒傷透我的心。」
季沁扶額,示意管事們先離開,而後朝季柏作揖求饒:「你看我這兩天都在處理商行的事務,哪裡有準備跟他祭祖的意思?」
「你一定是想把季家的事情早點做完,早點甩開,所以我才一點都不幫你。」季柏耷拉著腦袋。
季沁無奈:「爹你可真是……心肝說他怕我受委屈,決定暫時不去祭祖。而我想做的事情,會引起的一切後果,他都願意替我扛著。所以你可以暫時放心了。」
「咦?」季柏這次聽懂了,詫異地看著女兒。他沉默半響,才說道,「……倒是低估了他的氣度。」
季沁剛要說話,門口小五進來通報:「家主,九鳳他們過來了。」
季沁眼見一亮:「快請他們去花廳。」她起身,回頭勸說季柏,「爹,您老也歇歇吧。心肝沒你想象中的那麼差,今天晚些時候他過來陪我,你不許又躲在花叢里裝鬼嚇唬他。」
「我又沒嚇到……」季柏委屈。
「反正不許。」季沁嚴肅道,「還專門畫了個鐘馗面具,你幼稚不幼稚?」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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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鳳躋坐在花廳,朱衣則站在他身側,身體呈現半獸態,似乎有些情緒不穩。九鳳見季沁過來,起身行禮。
「九鳳一路上可安好,其他人呢?」季沁扶起他,關切地問道。
「一路上都好。我為了避人耳目,將其他人暫時安置在城外,齊長平、周陽他們都在。」
季沁記得這兩個人,當時在北地的時候,他們就格外驍勇善戰,尤其是齊長平這位小將軍,因為一打起仗來,就太過熱血上頭,而不被九鳳允許參加最終的反攻,當時蹲在城牆上罵罵咧咧了兩天。這兩位都堪稱將才,待他日王朝接管北地,他們定然都可以陞官加爵,卻沒想到這次竟然願意追隨九鳳前來王朝,成為一個沒名沒分的私兵。
「哦,對了,這是朱衣。你見過的。」九鳳介紹道。
朱衣不情願地向季沁問好。
季沁點了點頭,奇怪道:「朱衣統領不在北地,為何也來了王朝?」
九鳳解釋道:「原本讓他接替我統領的職務,可他知道我來做什麼之後,竟然死活不肯在待在北地,一定要隨我一道,加入我們。」
季沁無奈:「……這有些不太合適吧,朱衣統領並非人族——」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朱衣打斷:「九鳳兄長都告訴我了,半獸怎麼了,人族有正氣就能看不起沒有正氣的半獸了嗎?我比人族力氣大的時候,也從未瞧不起過人族!」
季沁好脾氣地解釋:「我並非人族至上主義,不歧視非人族。」
朱衣懷疑地看了她一眼。
「不信可以詢問九鳳,我的同窗中,也有很多半獸,甚至還有妖魔,當初在北地,你應該也見過。」
九鳳點頭稱是。
朱衣這才收斂了一身尖銳的刺,眼睛中豎瞳獸態也緩慢平復下來,他低頭道:「我就是想加入你們而已!你若非得趕我回去,我就嚷嚷得滿帝都都知道,讓你下不來台。你現在做的這事根本不能擺在明面上,若是被女皇知道,你肯定得被忌憚。」
「朱衣!」九鳳惱怒地喚了一句。
季沁抬手制止了九鳳的斥責,啞然失笑道:「怕了你了。雖然你加入有些不妥,不過當個武師負責訓練,也是可以的。」
「嘿嘿嘿,只要能留下,武師就好,謝謝你啊。」
「家主太好說話了。」九鳳似乎鬆了一口氣,但是嘴上卻不怎麼贊同。
季沁看他一眼:「九鳳帶他來,不就想讓我收下他么?」
九鳳乾巴巴地笑了一聲。
「以後不要再有這種九曲迴腸的心思,你是幽水的義子,單憑這一點,無論你要求什麼,我都會答應。」季沁道。
九鳳拱手低下頭。
季沁摸了摸他頭上豎起的一撮羽毛,突然說道:「對了,小五說你今年才十歲?」
九鳳一張臉立刻僵住,他瞪了在季沁身後隨侍的小五一眼,小五扒著嘴角沖他做個鬼臉。
朱衣則噗的一聲笑出來,看著季沁的眼神彷彿關愛傻子。自家統領成熟穩重,心思細膩而又聰慧異常,怎麼可能才十歲?季家主莫不是腦殼壞掉了?
九鳳也皺眉解釋道:「我二十了!只不過以前是個蛋,但是那時也是算年齡的!而且我們一族幼年期短暫,出殼十年就算是成年了!」
「按照我們人族的規矩,懷孕沒有出生的時候算是虛歲,也就是你虛歲二十,實際上還是十歲啊。真是愧疚啊,總覺得自己在使喚童工。」季沁為難地皺了皺眉頭。
朱衣已經傻掉了,統領他真的才破殼十年啊……
「對了,吃糖葫蘆嗎?我讓小五專門給你買來的。」
「不吃!都說了我不是小孩子!」九鳳頭頂羽毛都炸了起來。
「朱衣吃嗎?」季沁轉頭問。
「……容我先緩緩。」朱衣滿臉滄桑。尊敬愛戴多年的統領原來只有十歲,心裡衝擊真的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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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鳳和朱衣帶著一眾原北地士兵在帝都城郊安置下來,季沁在這裡給他們準備了個大宅子,背後就是洗日湖和連綿的鳳岐山。士兵們聞雞起舞,按照徐幽水曾經教授學子們的辦法,進行讀書養氣。
除卻讀書養氣外,他們日常訓練的任務也極繁重,甚至堪稱殘酷。
季沁專門去請教了幽州界賴炎的練兵方法,季二也根據自己的回憶,列出了更為詳細的訓練科目。越野跑、負重跑、戰鬥技能訓練、戰場妖族語言,軍事地形學,野戰生存技巧,季沁還專門請人在鳳岐山的荒地上布置了寬闊的場地,常常能看見身著土綠色短打,幾乎和林地融為一體的年輕人在這裡滿頭苦練。
在繁重的體能訓練之餘,他們還會專門前往鳳岐書院聽課。夫子和學子們很快發現這群黝黑健壯漢子們的存在,不過他們並沒有多想,只以為是誰家的私兵。
齊長平極為喜歡鳳岐書院的氛圍,每天訓練之後,如果天還沒黑,總要拉著夥伴前去書院的藏書樓讀會兒書,或者乾脆在藏書樓過夜,等到天快亮才回去。因為季沁的原因,書院門口的守衛從來不會攔他們。
他的文化水平其實在眾多弟兄們中間可以算是墊底的,其他人好歹都讀過幾年書,而他只是能勉強識字而已,當初是他扒著九鳳的褲腿求他帶自己來王朝的,如今為了追趕上兄弟們,一天只睡兩個時辰,空閑時間全用來在藏書樓讀書。
好多古文典故其實他不太明白,幸虧藏書樓有個看管書籍的老夫子,他遇到不會的句子就上前去詢問。那老夫子脾氣不怎麼好,不過好歹會回答他的問題。偶爾心血來潮,還會幫他引申釋義,講解更多的內容。
齊長平的水平突飛猛進,開心地稱呼那老夫子為恩師。
一日那老夫子同他閑聊:「我看你不像是鳳岐書院的學子,我白天從沒有見過你。」
「我住在山下。」
「山下那四十二個私兵?」
「對啊,那是我的兄弟。」
老夫子凌厲的眼神上下掃了他片刻,突然道:「季沁可真是大膽,私自培養正氣軍,若是被人蔘上一本,足夠她吃不了兜著走。」
齊長平一愣,沒想到這老夫子如此火眼金睛,他的手下意識撫摸上靴子里的匕首。但是想了想,又移開了:「恩師誤會了,我們只是一群想要報仇的私兵……」
老夫子嗤笑了一聲,起身徑直離開。
齊長平哆哆嗦嗦地回到住處,將這件事情稟報了九鳳。九鳳皺著眉頭,帶著他去見季沁。
季沁聽完他的敘述,撓著頭髮滿臉茫然:「奇怪,我們藏書樓從沒有夫子看管啊。」
「沒有?」齊長平臉都白了,「那我這一個月遇到的是什麼人,鬼么!?」
「哦,我想起來了。」季沁拍了拍腦袋,「你遇上的八成是他吧,——皇陵守墓人,他閑著沒事的時候,會去藏書樓看書,沒事,別放在心上,他人還不錯的。」
齊長平一顆心依舊懸著。他翻了半天關於守墓人資料,又問了書院的學子,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個月究竟是和誰秉燭夜談,教授自己的恩師究竟是何方神聖。
——皇陵活了千餘歲的守墓人。王朝那位以血腥聞名的將軍。武力值極高,整個帝都最危險的存在。
九鳳聽罷了齊長平哆哆嗦嗦的敘述,卻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能從我們的訓練方式,一眼就看出來絕對不是私兵,甚至還推斷出來是正氣軍,果然非同凡響啊。」
「統領你想做什麼?」齊長平怯怯地捂住胸口。
九鳳搭上他的肩膀,挑眉道:「想給你個任務,最近你接著去藏書樓,務必把這位血腥將軍勾搭下山,我們正缺這麼一位身經百戰的軍事技能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