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夢境
有一扇窗。
卓奚舔了舔乾裂的唇,視線因為長久的飢餓和疲勞而出現一團團五顏六色的光暈,她覺得自己快要被晃暈了。
那扇窗戶就在她頭頂上,朽爛的木質窗框被蟲子蛀出一個個洞,歪歪斜斜地嵌在泥土牆上,光線就從這扇小小的窗戶顫巍巍地漏進來,極為奢侈一般,只照亮了她面前的一小塊兒地方。
卓奚希望那團光落在自己身上,或者旁邊已經昏過去的媽媽身上,因為在沒有光的陰暗角落,她覺得有些害怕。
蚊蟲不客氣地落在她的手臂上、大腿上、脊背上……甚至落在她的臉上,就好像她是一灘腐肉似的。
或許即將成為。
連掙扎都沒有,或許她很快就會在這個地方成為蒼蠅的晚餐,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裡死去了。
哦,也許能讓一個人知道。
在窗戶的對面也有一扇這樣的窗,窗戶的後面住著一個小男孩。在被關進這個屋子的最初那兩天,卓奚曾掙扎著趴在窗戶上看到過他,他被鎖住了手腳,沉重的鐵鏈把他困在了小黑屋裡。
他很可憐,和自己一樣。
仔細算算,大概自己更加可憐一點,因為他還能站在有光的窗戶前,而自己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是了,她連落在自己眼瞼上的蒼蠅都懶得費力氣驅趕了。
真想讓他知道,讓這個和自己同樣可憐的傢伙知道,自己出現,不是拋下他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而是沒有辦法和他見面了。
想要告訴這個同樣可憐的小夥伴……
想要告訴他……
這麼想著,強大的意志力催促著她抬起了無力的雙手,十分艱難地,她抓住了窗戶邊緣。有了支撐點,她已經麻木的雙腿竟然也顫抖著支起了她的上半身,她欺近了光源。
多麼神奇!在光線刺激著她的瞳孔之前,她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無力驅趕蚊蟲的手竟然支撐起全身的重量,靠近了窗戶!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她力竭撲倒在窗戶上。
這樣就足夠了。
她重重地喘息著,然後艱難地掀開眼皮看向對面——
那個地方,那扇窗戶,那個男孩依然在那兒。
模糊的視線里,男孩愕然的表情一閃而過,緊接著他朝她微笑。
那是他第一次笑。
白凈的臉蛋,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他笑得十分好看。
卓奚有一種錯覺,對方也把自己當成了朋友,儘管在幾天前,他們還是完全的陌生人。這大概就是同為可憐人的惺惺相惜?或者因為相似的經歷而彼此同情?
她不是很理解。
她昏過去了。
卓奚以為自己不會再醒過來,在睡夢中默默地腐爛。她想錯了,她醒過來了。醒來時,有人正粗魯地給她注射營養針。她迷迷糊糊地聽著女人哭泣哀求的聲音,那是她媽媽的聲音。
她徹底清醒過來了,然後驚訝地發現,這個低矮的小土屋裡多了許多人。她認得這些人,她和媽媽就是被這些人綁來這裡的。上一次見到他們還是在好幾天前,她一度以為他們不再回來了。
男人們給她水給她食物,這讓她有種面對最後的晚餐的緊迫感,她戒備地看著這些男人。
可她太餓了,在男人們離開屋子后,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脆弱的胃部一陣陣絞痛也沒能讓她停下來。
媽媽比她早醒,得到補給后已經恢復了精神,只是還很疲弱。她緊緊倚靠著媽媽。
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大風吹得矮屋的門嘩啦作響。
卓奚怎麼也沒想到,這場出現在傍晚的暴風雨,給被綁到這裡的她們帶來了轉機!
誰也沒想到大風會把門吹開!
被吹開的門重重撞在牆壁上,發出「嘭」地好大一聲響,她愣住了,媽媽也愣住了。
「小奚,我們快離開!」驚愣之後就是狂喜。
卓奚被拉扯著跑出屋子的時候,整個人還是呆愣的。
外面的雨很大,可沒人關心,她們衝進了雨中,往院子外拚命跑。
就在衝出院子前一秒,卓奚突然想起了對面窗戶後面的男孩,她猛然回過頭,就在這時,天邊炸開了一道響雷,電閃雷鳴間,卓奚看到那扇窗戶后的男孩沖著她叫喊著什麼。
沒時間思考,她被媽媽拉扯著踉蹌著往屋外跑。
男孩離開視線前,她看到他已經不再叫喊,只是直直地看著她,眼神幽森。
她恍惚看到他朝自己勾起嘴唇笑,表情卻像打在臉上的雨水一樣森冷森冷的。
卓奚心中一悸,猛然睜開眼。
入眼滿是暖色的燈光,視線一轉,束白真寫滿關切的臉闖入眼帘。
「你醒了?」束白真收回正幫她擦汗的手,放柔了聲音,「你剛剛做惡夢了。」
卓奚機械地看向窗外,直到看到漆黑的夜色,這才想起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從超市回來后她就睡下了,沒想一個午覺直接睡過了晚飯,睡到晚上了。
「幾點了?」卓奚問道,當她出聲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有點沙啞乾澀。
束白真注意到了這一點,遞了一杯溫水給她。
「九點多了。」
卓奚「嗯」了一聲,沉默地小口喝著水。
「你要起來吃點東西嗎?」束白真這是考慮到了她晚上沒有進食這一點,這才詢問的,儘管現在吃飯晚了一點。
卓奚沒回答,顧自喝著水,許久之後,她移開水杯,注視著只剩杯底的水,突然開頭道:「我五歲那年被人綁架過,綁匪把我和我母親扔在一個窮山惡水的敗落小村落里。」
事情已經過去近二十年,卓奚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件事,但沒有,她只是把它塵封了起來,不再去觸碰。
「當時綁匪沒有聯繫項家要求贖金,也沒把我們賣去哪裡,我們只是被關在一間小黑屋裡,自生自滅。」卓奚表情沉寂,並沒有因為講到黑暗的過去而起波瀾,「那種感覺是很絕望的,我一度以為自己會在那裡死去,誰也不知道。」
束白真卻十分心疼。她知道卓奚肯定經歷過什麼,但她從沒有試圖扒開她的傷口,她不想她重溫過去的痛。
想也沒想,她伸手握住她的一隻手。
卓奚眸光微微顫動,她垂下視線看了一眼,沒有掙開。
手上的溫度似乎給了她一些勇氣,她再次開口道:「有一個男孩,和我差不多大,他被關在我們對面的屋子裡。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心理,我們完全不相識,沒有一次交流,卻把對方當做了朋友。大概因為我們擁有類似的經歷,因為同樣絕望……」
「後來,偶然情況下,我和媽媽掙脫了這個困住我們的屋子,我們狂喜,有種從巨獸的肚子里逃脫的感覺,那個男孩看到我們了,他朝我們叫喊,那天雨很大,他的聲音被雨聲掩蓋了……」卓奚有些慌亂地喝了一口水,卻發現杯子里的水早已涼透,她呆愣了兩秒,放下了水杯。
「其實沒有完全掩蓋,我聽見他的聲音了。」
「他在請求我帶他一起離開。」
卓奚沉默了一會兒,舔了舔嘴唇:「可是啊,我不想因為救他而耽擱了逃跑的機會,我不想再回去了,那裡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經歷了,所以……」
「我裝作沒有聽見。」卓奚的聲音有一瞬間的不穩,「我一個人離開了。」
束白真握緊了她的手。
卓奚推開她的手,起身從床上下來,出了卧室去到客廳里,打開了電視。
束白真跟著她走出去,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沒有貿然出聲。想了想,她進廚房去了。
做了一鍋清湯麵條,她分兩份盛上,端到客廳里。
「陪我吃點東西吧。」束白真朝她笑,溫柔道,「一個人吃飯總覺得食慾不足。」
其實她吃過了,她只是換了個更貼心的說話方式而已。
她也沒有提及剛才的話題,卓奚這種人只是需要一個傾訴者而已,貿然出言安慰的話可能會起到反效果。
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是對的。
「讓你食慾不足的只可能是因為你的廚藝。」卓奚吐槽人的精力總算恢復了。
「原來是這樣啊!」束白真誇張地揚高了聲音,「那倒是我的錯了!」
可以看得出,她在努力逗她開心。
卓奚眸光顫了一下,沒有推拒這碗不甚美味的清湯麵。
電視節目從少兒動畫轉向廣告,卓奚看得眼也不眨,彷彿麵條不夠味用電視佐料似的。沉默地吃完麵條,束白真攬下了洗碗的工作。
當她正低頭認真清洗的時候,卓奚突然進到廚房,並從她身後抱住了她。
「他來了。」卓奚在她耳邊輕聲道。
沒有指明誰來了,可了解的束白真能明白,這個「他」必然指的是那位和卓奚有過傳奇經歷的小男孩。
束白真能感覺到,貼合在她背上的胸腔,傳來一聲聲紊亂的心跳。
不合時宜地,束白真突然生出一種奇怪心理。
——我有點嫉妒那個人了。
她在心裡默默這麼想。卻終究沒把自己任性的一面暴露出來。
「別擔心,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她輕柔地安慰道。
卓奚摟緊了她,頭依偎在她肩頭。
她沒告訴束白真,她早為自己的小人行為付出了代價。
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寧願自己在無人的角落裡默默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