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向死而生 5
就在他要將秘密脫口而出的瞬間,那個東西,降臨了。
「什麼……?」
他感到了某種不協調感。那種感覺首先死死纏住了昴的意識。
昴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而後他立刻就注意到了自己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
是聲音。聲音消失了。聲音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自己的心跳、艾米莉婭的呼吸、從窗口悄悄吹進來的晨間涼風。
這些都完全從世界上失去了蹤跡。
然而這不過是異變的開端。
接下來,所有的動作都從這個無聲的世界消失了。
時間被拖延,剎那成為了永遠,一秒以後的時間都消失在了遙遠的時空彼方。
艾米莉婭認真的面龐在眼前一動不動。
她凜然不動,自己永遠也看不到她接下來的動作了。
昴也是如此,無法動作。他的嘴巴、眼睛、一切的一切都永遠地停滯了。
聲音消失了,時間停止了,昴的願望遠離到了他的手無法觸及之地。
這現象已經超出了昴的理解範圍,在這靜止了的世界里只有昴的意識在不停地叫喊著「為什麼」。
然後,那樣東西突然現出了身形。
那是黑色的霧。那樣東西忽然湧現,闖進了連眨眼都做不到的昴的視線里。
在這個一切都是靜止的世界里,只有那片黑霧的行動不受影響。
它蠕動著,改變著形狀。它的重量只需兩隻手掌就足以承受。黑霧的輪廓一點點改變,最終,其變化停止了。
在昴看來,那是一隻黑色手掌。
它有著五隻手指,雖說它長只到手肘,然而它的的確確是一隻手臂。
它黑色的指尖在顫動。具備清晰的手臂形狀的那個東西緩緩地在空中移動著。看見它移動的目的地的昴,不由得在心裡倒吸一口冷氣。
那黑色的指尖暢通無阻地跐溜一下鑽進了昴的胸口。
昴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觸摸內臟,撫摸肋骨的感。
昴內心充斥著煎熬、焦躁的感覺。而黑霧的動作依舊沒有停止。
它的目的似乎是昴胸口的最深處。
——喂,給我等等。
他發不出聲音,他的身體無法反抗。昴在心中發出了悲鳴。
這次真的完蛋了。
比昴在心底發出的斷言更早一步,它給昴的衝擊徹底動搖了昴的存在。
為什麼人的內臟受傷之後會感到痛苦呢,有人能給出說明嗎?其實答案很簡單,就一句話:那種問題根本沒有考慮的必要。。
那一瞬,突然向昴襲來的劇痛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
他只感受到心臟被毫不留情地捏碎的痛楚,這份痛楚使自己的靈魂也支離破碎。
昴無法發出聲音。他甚至無法因疼痛而顫抖。
他只是單純的感覺到疼痛,然後,除了痛楚以外,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令他幾欲流淚的親切警告。
疼痛將昴撕裂,意識被攪成一團亂麻,思想也變得支離破碎——
「昴。」
「——?」
「昴,你怎麼了?突然就沉默下來了,讓人好擔心。」
銀髮的美麗女子把手放在昴的膝上,擔心地望著他的眼睛。
昴脫力般地鬆了一口氣。他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是遵從自己的意識而動作的之後,小心翼翼地覆上自己的胸口,從外部確認自己的心臟在安靜地跳動著。
身體能動,也能發聲。心臟也感不到痛。
可是恐懼還殘留著。
剛才有多大的希望,現在就有多麼的失望。
再挑戰一下那個東西吧。哪怕只是想想,昴都能產生黑霧在眼前晃動的幻覺。
然後,昴終於不得不承認那個事實。
「怎,怎麼了?你從剛才開始就很奇怪。如果有什麼事的話……」
看著因無法壓抑湧上心頭的情感而以手掩面的昴,艾米莉婭困惑地發出了疑問。
「——拜託你。」
昴打斷了艾米莉婭擔憂的話語,垂著頭背過身去。
他無法抬起頭。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糟糕。
以現在的心境面對艾米莉婭的話,他自己都無法保證自己會下意識地說出什麼來。
昴調動起自己所有的自制力,只說出了一句話。
那是他把剛才想對艾米莉婭說的話,以及想讓她傾聽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捨棄掉的一句。
「別管我。」
昴只是無力地說了那一句話,而後就沒再看艾米莉婭呼吸一窒的樣子,徑自倒在了床上。
他下意識地將手掌覆在胸口。客觀殘酷的現實讓昴徹底明白了。
他不能坦白,那個東西不允許他說出真相來。
昴只能孤軍奮戰到底。
……
連艾米莉婭也被昴拒絕了,他的第四次重生以一個暗淡的開頭拉開帷幕。
在昴以無心之言傷害了艾米莉婭之後,羅茲瓦爾到訪了他居住的客房。
對方說了什麼話,昴幾乎都不記得了。
只是他覺得,羅茲瓦爾似乎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自己。他不知是僅僅這次羅茲瓦爾這樣看自己,抑或是羅茲瓦爾每次都這樣看自己,只是自己沒覺察到。
昴隱約記得他好像說了「你是我們的客人,想住到什麼時候都可以」之類的話,說的真好聽。
不過對昴來說,這些事情已經無所謂了。
如今自己若是隨意出了宅邸的話,想必會被封口吧。然而,若就這樣呆在宅邸里的話,自己就無法避免在不久的將來被絞成肉餡的結局。
他覺得自己是在遊戲的悲劇路線存了檔。這存檔分明是自動存檔,真是荒唐至極。
「——」
昴躺在床上幾乎沒有動,但他的喘息卻劇烈而迅速。
昴怕自己睡著,他多次用手裡的羽毛筆剜自己的手背。每當感覺自己困得不行的時候,昴就靠疼痛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因為如果睡著的話,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他已經死過三次了。
在王都的回合中,昴只經歷過三次死亡。而對於突破了第四次重置的昴而言,第四次的死亡是一個未知的領域。
——如果這次還是死了的話,說不定就再也回不來了。
昴找不到規避死亡的方法。即使如此,他也不想死。
他懷疑一切,反抗一切,只是執著於生存。
昴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忘記了飢餓與乾渴,他只因自己還活著一事而感到興奮。
他覺得傷口的疼痛能夠證明他的存在。於是他剜自己手背的頻率加快了。
痛苦,喜悅,痛苦,喜悅,痛苦,痛苦,痛苦——
「真窩囊。」
突然有聲音傳來,昴反射性地抬起頭。
昴的眼睛像野獸一般閃著危險的光。闖入他的視線的,是背靠著門的一名少女。
來訪的是在這次的回合里還沒見過面的貝昂朵麗絲。
這種變化至今為止還未發生過,昴一下子提高了警戒。
「這回是你啊。」
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是因為太想詛咒這個世界了嗎,他的聲音里竟包含著深深的敵意。
「不過才一兩天,你就能自暴自棄到這個地步,真是蠢得無可救藥了。」
「我沒時間聽你高談闊論。——你來做什麼?」
聽到昴因為被自己嘲笑而對自己態度十分不友好地頂嘴,貝昂朵麗絲眯了眯眼。
「被哥哥和那個小丫頭拜託了,來看看你。」
「帕克和……艾米莉婭?」
「因為你自從清醒過來,樣子就很奇怪,所以他們懷疑我在你醒來的時候對你做了什麼,真是侮辱人。」
雖說他們的懷疑都是事實,可貝昂朵麗絲卻完全沒有反省的模樣。然而昴在意的並不是這個。
他在意的是,被自己的無心之言傷到了的艾米莉婭,卻依然在為自己擔心。雖說她有會錯意的地方,但她擔心到了讓貝昂朵麗絲直接過來和自己談話的程度。
貝昂朵麗絲不知為何難以拒絕帕克,而帕克又對女兒艾米莉婭百般寵愛,所以貝昂朵麗絲才會極不情願地來探望昴。
艾米莉婭的關心讓心情煩躁的昴心中湧上一絲暖意。
即使那對打破當前事態毫無意義。
「知道了。已經沒事了。你來道歉了,那就足夠了。」
「憑什麼要我道歉,先把這一點說清楚了,否則,讓我回我也不回去。」
對著隨隨便便就想把自己打發走的昴,貝昂朵麗絲撇了撇嘴。她沒有離開房間,反而向床走去,想要繼續向昴表達不滿。
「——嗯?」
突然,貝昂朵麗絲那如果不說話就更可愛的小臉上鼻子微微皺了皺,她歪頭看著昴。
貝昂朵麗絲掃視了昴那張神情不愉的臉幾眼,然後瞪著他。
「你不止臉讓人瞧著心煩,而且味道更濃了。」
「啊?」
「我是說你的氣味讓人覺得不快。你最好暫時不要和那對雙胞胎見面。」
貝昂朵麗絲捏著鼻子擺著手,似乎要把惡臭味扇走。
「呃?」
然而牢牢抓住昴的心的是」味道」這個重點單詞。
味道。好像在第三次重置結束的時候有誰說過——
「我身上散發著什麼味道嗎?」
昴抬起頭問道。他的聲音中第一次包含了抗拒以外的感情。
「——是魔女的味道啊。難聞死了。」
魔女這個關鍵詞,讓昴覺得腦仁生疼。
他記得這個單詞。就在最近,自己也應該見過這個單詞。那是在——
「嫉妒的魔女。」
「在現在的世界上,能被稱為魔女的只可能是那個了吧。」
她話里話外似乎把自己當成了傻瓜,然而昴探出身子,再度詢問。
「為什麼你能從我的身上感覺到那種味道呢?」
「誰知道呢?可能是魔女第一次見你,也可能是她視你為眼中釘。不管怎說,受到了魔女的特別關照的你是個麻煩人物。」
「被不知名知姓的人特別關注,這真讓人毛骨悚然。」
貝昂朵麗絲縮了縮肩膀,暗示昴若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會覺得不愉快。
魔女。「嫉妒的魔女」是甚至會作為民間傳說廣為流傳、人們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但是,昴和魔女的交集,不過是上次看到的那個連具體內容都沒有的故事梗概而已。
當然,既然沒有和魔女見面的記憶,也就不會有和魔女接觸以致留下魔女味道的記憶。
蕾姆好像也說過,昴的身體有魔女的味道。
昴覺得,蕾姆的過分殺意與魔女的氣味有關。若是如此的話,那自己根本就是因為某些連自己都不記得的事實而招人怨恨,真是天大的冤枉,只得緘默其口。
他明白,自己對這無法挽回的事實根本無計可施。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要是沒事了我就走了,我得好好地和哥哥彙報一下和你說過的話。」
「等一下。」
昴叫住了對沉默的自己放任不管、握住門把手準備穿過渡門離開的貝昂朵麗絲。貝昂朵麗絲一臉不耐地回過頭。
「你有覺得對我感到抱歉吧。」
昴忽然起了壞心,向她說道。
雖然不知這是否有意義——但他覺得自己的主意有賭一把的價值。
對著一臉不愉的貝昂朵麗絲,昴邊敲著床便說道。
「你,對我,感到,抱歉。快點說是。」
「我沒這麼想。」
「我要告訴帕克喲。」
「唔……我說不定有過一點——點的歉意。」
貝昂朵麗絲整個身子轉了過來,正對著昴。她抱著雙臂,抬頭拽拽地看著昴。
昴從上到下打量著貝昂朵麗絲嬌小的身體,回想起自己與這個少女至今為止的交集。——他百般思索后,得出了結論。
「若你覺得抱歉,想讓我原諒你的話,就答應我一個請求吧。」
「說來聽聽。」
「第五天的早晨……後天早晨。在那之前,能不能保護我?」
請求一個比自己年齡小的少女做這種事,實在是有些恬不知恥。
對於昴提出的請求,貝昂朵麗絲沉默著思考了一會兒。
「你的說法很模糊。你是不是因為什麼事而被盯上了?」
站在貝昂朵麗絲的立場上考慮的話,這個疑問理所當然。
她冷眼看著昴,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
「再說,別把這所宅邸卷到什麼紛爭里。對貝蒂來說,這個宅邸是無可取代的存在。」
「我不想起什麼紛爭,只是未雨綢繆而已。」
「你分明把麻煩事推給了別人,真是志向崇高。」
「這次我的確沒法反駁你。」
看著垂頭喪氣的昴,貝昂朵麗絲嘆了口氣。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室內一片寂靜。
昴垂著頭。他想自己很快就會聽見房門被關上的聲音。
那將會是貝昂朵麗絲對自己的請求置若罔聞,獨自回到禁書書庫的聲音。
那也是預示著昴最後一絲希望破滅的聲音。
「把手伸出來。」
就在昴死心的時候,貝昂朵麗絲走到了床邊,伸出了自己小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