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頭頂生虹
無數顛沛流離的孤兒,懂事後總會惦念親生父母,不管是恨還是思,都會有所有挂念。可陳青牛卻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乳娘便是她親娘,是乳娘獨自將他生出來的。這一點,陳青牛固執得沒半點道理可講。
陳青牛睜開眼,瞥見離絕壁僅有三尺的蓮花墩,站起身面朝扶搖大風,艱難走了幾步,吃力坐下。
往外三尺,便是萬丈懸崖。
天外黃鶴翱翔,雲煙如海。
陳青牛猛然間無比心靜,默念《尉繚子》口訣。
天上紫氣絲絲灑落。
黎明。
一輪紅日跳出雲海。
雲濤翻滾。
陳青牛老僧入定一般,盤膝坐於蓮花座上,不飢不渴不寒不熱,無欲無求。十六年蟄龍藏目子時涌動,逼得陳青牛走上一條不為人知的獨木橋,養體養氣,都劍走偏鋒,暗合天道。尤其被植入武胎后,苦難開花結果,一些詭譎妙處,便是觀察了多年的范夫人,都琢磨不透。
朝食雲霞玉髓。
夜吸星斗紫氣。
《尉繚子》前幾幅圖,可沒有傳授此等上乘玄奧妙術。
日復一日。
夜復一夜。
一旬后。
整座白蓮門都得知被化為禁地的捨身崖畔,有一位競爭蓮花峰客卿的少年,以凡夫俗子身軀,不吃不喝了一旬,並且在絕壁前如仙人入定,山中一日世間千年的風範,古怪絕倫。
不僅范夫人,忙於煉丹的翟芳都抽空站在捨身崖遠處,觀察了一炷香時間,最終還是疑惑不解地離開。
以那少年的境界,根本無法辟穀一旬,可他的精氣神卻異常飽滿圓潤,氣府清澈,經脈暢通,氣機流傳由潺潺小泉變成一條小溪,寬厚數倍。
開竅十餘。
一個月後。
連在猿洞深處絞殺一條八百年巨蝰的湯紅鬃都得知此種詭相,鑽出洞,雙手負后,站在殿宇頂點,她身材僅比魁梧石磯略遜,八尺多,仍然比高挑范玄魚修長一些。
她背上扛著一條即將修鍊成精的五百年巨蝰屍體,皺眉,喃喃道:「如此靜坐,周身四百零三氣府,才開了不到六分之一,肉身也離金剛境界甚遠,這修的是哪門子偏門法術?」
湯紅鬃百思不得其解,搖搖頭,將巨蝰砸到樓下空地,吩咐幾名女弟子拿去給煉丹大家翟芳,返身前去猿洞,繼續追剿那條肚中吞下半卷蓮花峰上古秘籍的三頭蝰王。
兩個月後。
風吹日晒,雷雨交加,月明星稀,日出日落。
陳青牛依舊不動如山。
白蓮門一群女子開始見怪不怪,開始習慣並且厭煩那名少年的靜坐風采。
唯有同脈同門的嬌小秦香君和魁梧石磯會時不時站在群樓中的高處,一起遙望,各懷心思。
臨近三個月。
小雨過後,晨曦微露。
只見一道粗壯絢美的神奇彩虹,從胭脂山山巔,橫跨兩百里,直達陳青牛捨身崖,懸在頭頂。
美輪美奐。
八條金光環繞盤旋陳青牛身軀。
陳青牛練氣多時,終於頭一回睜開雙眼。
伸開雙臂,長嘯一聲,通體舒泰。氣機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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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彩色飛虹之上,一名粉雕玉琢的紅袍女孩搖搖墜墜,遙遙向他走來。
似乎她將這道憑空而出的彩虹當做了索橋,搖晃行來。
七八歲模樣,天真無邪。
趴在離陳青牛頭頂幾步遠的彩虹上,托著腮幫,眼眸兒笑眯成兩條小月牙,奶聲奶氣笑問道:「喂,你是誰?」
陳青牛終究不再是對王瓊都需要仰視討好的青樓小廝,心平氣和道:「涼州陳青牛,你呢?」
她咧開嘴,露出可愛虎牙,笑道:「喊我小紅吧。」
陳青牛撓撓頭道:「這名字……」
她依舊神通廣大地趴在虹橋上,嘿嘿道:「很好哇,一聽就是道行高深的仙人。小白,你覺得不好聽嗎?」
小白?
如此一來,陳青牛覺得小紅這稱呼確實悅耳脫俗多了,笑道:「好聽,最不濟比小白好聽。」
扎兩根朝天辮子的她歪了歪小腦袋,問道:「你打架很厲害?」
陳青牛搖頭道:「不厲害。」
她撇了撇稚嫩猩紅小嘴,一臉不通道:「不厲害能牽動觀音座氣脈,擾得蓮花峰胭脂山兩處不得安寧,生出一條兩百里彩虹?不厲害心機最重的白蓮門能讓你去搶那勞子的蓮花客卿?」
陳青牛覺得上山後,只有眼前小女孩最有趣,不如那些仙子仙姑喜好板著一張張俏臉,拒人千里。說話談天也無壓力,哈哈笑道:「那就當我厲害。好吧,小紅姑娘,實不相瞞,我一歲閉關,三歲悟道,六歲御劍,十歲已然舉世無雙。」
小女孩笑得爛漫,然後皺了皺鼻子,哼哼道:「吹牛。」
陳青牛起身,與她平視,也哼哼道:「不信?」
她搖晃腦袋厲害,一點都不給顏面。
陳青牛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不得不露一兩蓋世絕學給你開開眼界。」
她使勁點頭,拍掌道:「好呀好呀。」
陳青牛臉不紅心不跳地練了一套錘仙拳,三十六式,三月冥想中悟出一半,初具雛形。
打完收工,自覺不錯,陳青牛得意道:「如何?堪稱天下無敵吧?」
她卻狂翻白眼。
陳青牛受傷道:「喂,淑女可不許翻白眼,小心長大了嫁不出去。」
她眼珠兒滴溜溜轉頭,靈氣之盛,在陳青牛印象中,只有小薛后能夠媲美,她狡黠道:「莫不是你想等我大些,便與我雙修?」
陳青牛頓時被震驚,這小閨女也忒生猛霸道了,小腦袋裡也不知裝了啥,搖頭裝神弄鬼,道貌岸然道:「我一歲閉關,三歲悟道,六歲御劍,十歲天下無敵後,便吾身孑然,不求天道,獨向黃泉。」
她張大嘴巴,似乎也震驚陳青牛的厚顏無恥,實在忍不住,再翻白眼。
陳青牛試探性道:「小紅姑娘,你從胭脂山那邊來這玩啊?」
她似乎懶得回答這類白痴問題,閉嘴不言。
陳青牛輕聲道:「你還是走點離開吧,我這邊有很多頭蠻不講理的母老虎,到時候我即便舉世無雙天下無敵,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但終究礙於同門情面,不好過分幫你。萬一鬧出風波,小心回去后你師傅打你屁股。」
她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緩緩道:「那你以後來胭脂山找我玩?」
陳青牛無言以對。
敢情這小女孩真當自己是天下無雙了啊?三百里距離,便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鴻溝,就是真有一條索橋,兩山之間大風肆虐,強勁無匹,陳青牛也未必走得過去。
小女孩泄氣道:「看吧,我就知道你只會吹牛。」
陳青牛撓撓頭道:「我的天下無敵,不好輕易泄露。高處不勝寒,人生寂寞如大雪崩的滋味,可不好受。」
她坐在彩虹上,伸出兩根手指玩弄朝天辮,很努力地思考問題,許久說道:「要不我教你御劍,你就能去看我啦。」
說得輕巧,御劍是吃喝拉撒睡不成。
陳青牛故技重施,搖頭晃腦道:「我一歲閉關,三歲悟道,六歲御劍……」
她故作老氣橫秋哀嘆一聲,翻白眼,突然,她站起身道:「小白,我得走了,下次再找你玩。」
她就這樣蹦蹦跳跳走了。
每走一步,懸空彩虹便消失一寸。
陳青牛久久佇立,不曾回神。
這女娃,是胭脂山何方神聖?是哪位大仙師的親傳弟子嗎?
側過臉,猛然驚覺一位白衣白髮老婦站在捨身崖畔,身子骨看上去卻遠比琉璃小院那位殷姥姥要好,站如孤松,氣質出塵,這種清逸氣質,陳青牛在范夫人身上感受過。她收回視線,轉頭望向陳青牛,和藹笑道:「你就是玄魚找來的少年陳青牛,是好苗子,可惜白蓮門做不了你的大靠山,可有遺憾?」
陳青牛搖頭心誠道:「青牛一介低賤白丁,不識大體,卻最懂知足。」
她感慨道:「這世上聰慧的孩子多,憨厚知足的孩子卻日益少了。早知如此,便不許玄魚將你帶上蓮花峰。」
陳青牛恭敬而立,不敢插嘴。
她輕嘆一聲,飄然遠去。
陳青牛不知所以,離開捨身崖,走向白蓮門安排給他的小院,有點想念范夫人和秦香君,至於那位不開竅的石磯師姐就算了。那擋劍的壯舉,無非是在范夫人面前賣個乖,博取一個心智淳樸的印象。年幼聽說書人講述江湖紛爭,或者仙怪誌異,裡頭隱士高人擇徒,首要便是赤子心性,其次才是根骨才智,陳青牛登蓮花峰前,就一直在苦思冥想如何贏得范夫人歡心,少女師叔那一劍,不過是契機而已。
仙路縹緲難測,范夫人也不曾真正泄露過天機,一切只能由陳青牛獨自去摸索。
來到院中,秦香君和石磯師姐都不在,陳青牛掏出《尉繚子》和《黑鯨吞水術》,細細揣摩,入定半年,陳青牛所思最多的並非引氣術,而是旁門左道的《黑鯨吞水術》。
據書中記載,這黑鯨吞水,最高境界並不只將他人精血吸為己用,連魂魄都可攝入,甚至修鍊到極致,連皇朝大洲的氣運也可一口吞下。冥想百日,陳青牛隱約覺得體內藏有一股玄機,如當年兩條蟄龍,繼續吞食根骨,猶有數倍過之,如果不是百日參悟,陳青牛相信體內辛苦積攢的不多氣機早就被吞噬一空,這仙道修行,當真是逆水行舟,一退再退,豈不是成了蓮花峰的笑話。
難不成蟄龍還潛伏在眼中,潛龍在淵,伺機而動?
陳青牛開始有點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