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劍子兩劍
尋常武夫錘鍊體魄,窮其一生,也無法感知天地間種種雄闊氣象,倒是一些個飽腹詩書的風流名士,偶然登高絕頂,偶爾東臨碣石,或者乘桴浮於海,心胸間會無意間激蕩不平,與天地共鳴,一旦付諸於文字,便是流傳千古的佳文,只是對武道修行卻是並無裨益,唯有一些身具儒士風采的上品武夫,見識到這類文字,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藉以悟道,反而大受恩澤。例如那劍訣《大風歌》,原版即是一位東盛嵊洲古文巨匠的名篇,最終被一位氣脈劍宗大劍子收納,於大雪夜,一舉突破苦修百年不得超脫的境界,成就劍仙修為。
竹海第八日。
陳青牛離手兩丈。
第九日。
離手三丈。
一步悍然踏入馭劍境。
第十日。
一劍西去,紫竹齊整折斷三百棵。
此時離范夫人的進展審視還有半旬。
范夫人所能想象的極致,不過是少年脫手奴劍一丈,一劍割去五十棵紫竹。
陳青牛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斬斷三百紫竹,三百零一,到三百五十,又用了兩日。
終於累倒,躺在紫竹林中,透過茂密竹葉望著天空,連喘息都成了奢望。
「兄弟,幹啥呢?跟我一樣想山下的小娘子啦?」
一個不合時宜的嗓音響起。
陳青牛直接動了殺機,念頭百轉。
扭頭看見一位同樣粗布麻衣草鞋的年輕男子,一臉玩世不恭,姿態不雅地抱住一棵紫竹中端,在陳青牛注視中滑落在地上,停在遠處,換了好幾種自認為玉樹臨風的姿勢,最後選擇單手依靠紫竹支撐腦袋的蹩腳姿態,始終不再接近陳青牛一步。
陳青牛不知為何,見著這傢伙,就沒了往常的面具和好脾氣,吐口而出一個字:「滾。」
那廝也逗,竟真撒開腳丫子跑路,一溜煙滾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青牛皺了皺眉,自言自語道:「這瘋子該不會就是青蓮蘇然吧?不像啊,夫人描繪,這位蘇劍子可是個清高的冷性子。」
在地上躺了整整一宿,一邊按照《尉繚子》或者該稱為《白帝陰符經》的法子引氣,一邊思考一系列問題,他是誰,該如何對待,是試探是搏命,不同方式導致的各種結局又是如何,等等。清晨恢復精神后,陳青牛盤膝而坐,不再去費神,因為不管如何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目前與那有資格進入竹海的傢伙搏殺,以絕無喚出八部眾的體質,只有被殺這個毫無懸念的答案,唯一不同的就是被劍大卸八塊還是捅成篩子。
陳青牛不知的是,白蓮宗主晏慈替他秘密設有長生蓮花燈,按照原本命格,九十六盞燈,猿洞一戰,瞬間熄滅了四十八盞。
既然如此,陳青牛就既來之則安之,抓了一隻野兔來烤肉,手法老道,哪怕沒有作料,兔肉也是香氣四溢。
「兄弟,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所以打賞俺一塊肉,成不?」
那廝又出現了,依然站在相同距離外,只不過換了個負手而立的「瀟洒」姿態,可惜這模樣放在別人身上是洒脫,他來做就顯得非驢非馬,跟六旬鄉野村夫摟著一位二八俏嬌-娘一個德行。
陳青牛撕咬一口兔肉,滿嘴流油,罵道:「滾。」
他再次聽話地滾遠,只是似乎抵擋不住饞蟲,又滾回來,換了個翹腳斜靠一棵紫竹的白痴姿勢,垂涎道:「兄弟,能否先打賞塊肉,再讓俺滾?」
陳青牛被這位身份神秘的瘋子打敗,撕下一塊兔腿肉,遠遠拋去。
他立即顧不得辛苦經營的英俊形象,慌忙接住,大口啃咬起來,還不忘對陳青牛回拋過來一個實誠笑臉。
狗日的。
咋怎麼瞅都像媚眼。
陳青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毛骨悚然。
啃完兔腿,竟然連骨頭都不剩,然後很信守承諾地跑了。
陳青牛吃完整隻野兔,翻白眼道:「他娘的這傢伙真是能跟劉七那敗類有得一拼。他要是高手,老子把整棵竹子都吞下去。」
這一日陳青牛重新癲狂練劍。
被他冠以敗類綽號的傢伙沒有來打攪。
第二日陳青牛結合范夫人傳授劍訣和《攝劍咒》開始冥想,自省馭劍術。
將近十三天枯練劍術,若是只靠蠻力,哪可能達到如此駭人神速。雖說陳青牛根基淺是最大原因,但在劍道上艱辛跋涉的百萬眾劍客,也只有萬中無一的寥寥劍子,才可能與他相提並論,甚至可以說還無法完全媲美,唯有劍胚黃東來那一類怪胎,才能勉強在速度上力壓陳青牛一線。
他十三天一刻不停奴劍,馭劍,也意味著體內氣機無時不刻在引氣,在猿洞內汲取的黃蝰白猿血肉精元都在用來填充一顆隱隱形成的劍元,只是這枚劍元游移不定,陳青牛還無法探知,但那種與八部天龍奪食的感覺卻無比清楚,體內蘊藏的天龍絕非善種,一般情況下只會留給陳青牛保證生息不斷的養料,再多絲毫,絕無可能,陳青牛在竹海之中,陷入魔障一般,存了那個深埋於心的念頭,只求練劍有成,完全不顧身體與八龍構成的平衡,無異於太歲頭上動土了,最顯著代價就是昨天黃昏到清晨足足六個時辰的深度倦怠,連手指都不想動彈。
修道絕無官場上的終南捷徑,哪天你自以為找到了一條,那肯定是獨木橋,盡頭不是大道,只會是走火入魔,註定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不是自我毀滅就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是范夫人的忠告。
陳青牛對於這位宛若雍容美婦的女子,對她很多境況下的無心之言,都視若圭臬。
懂道理是一回事,陳青牛還是一門心思速成劍術。
沒法子,列陣鬥法迫在眉睫。
十年百年後走火入魔,總比半個月後死在其餘候補客卿手上來得好。
好死不如爛活,這破道理更加靠譜。
當陳青牛一劍折斷三百六十棵紫竹,那傢伙終於出現在視野,猶豫不決,欲言又止,終於在陳青牛揮出當日第三百劍后小心翼翼道:「兄弟,你這劍道,高明是高明,快准狠,但比起蘇然那獃子,威力上還是差些,也不如他耍起來威風凜凜,竹林里那些一百年不變只穿青衫婆娘,都中意他,說實話,俺也覺得,蘇獃子板著苦瓜臉耍劍,確實挺人模狗樣,賊能遭女人青眼媚眼啥的,俺眼紅嫉妒哇。」
陳青牛盯著那位說著說著便捶胸頓足起來的敗類,忽略掉他的嬉皮笑臉,問道:「哦?你倒是說說看蘇然是如何耍劍的。」
他耍賴皮道:「不給兔肉不給說。天大地大娘親最大,娘說一報還一報是天理。」
陳青牛確定他不是玩笑后,就去抓了只野兔過來,無需多久便香氣撲鼻,掌握好火候,撕下一隻兔腿,砸給始終呆在百步距離外的傢伙,自己細嚼慢咽,等那廝啃完,問道:「如何,該說了吧?」
他抹了抹嘴,指了指陳青牛身旁的竹劍,束手束腳道:「借俺耍耍,俺只學了蘇獃子五分像,你等下可不許笑話俺。」
陳青牛毫不猶豫將竹劍丟過去。
他捧住劍,先板起臉,還一本正經解釋道:「這就是那蘇獃子的表情。」
陳青牛覺得自己比這白痴還要白痴,竟然真相信他會馭劍,還能有魏劍子一半火候。
那廝氣機。
猛然驟變。
整座巽竹海氣運剎那間彷彿被左手持劍的他牽扯帶動,扭曲,匯聚,最終如一輪陰陽魚圓盤旋上空。
「這一招叫射金烏,我琢磨好幾日,總覺得聽著有氣勢,耍起來也最能吸引婆娘眼球。」
他嘴上依然嘻哈玩笑。
劍勢卻是愈演愈烈。
陳青牛初窺劍道門徑,更加能夠感受這股磅礴劍意。
那言談如傻子的傢伙左手持劍,提起,劍尖指向遠方,簡單明了。
只是輕輕刺出。
一道劍氣長虹便衝出尖端,筆直射出,真如劍招名稱,要射落金烏才肯罷休。
一劍之威,竟然不可理喻地折斷一條直線上近千株紫竹。
他收起竹劍,使勁揉了揉那張模仿魏丹青的臉龐,好不容易恢復原先憨傻笑臉,討價還價道:「兄弟,再給俺一塊兔肉,俺就使出吃奶的力氣再耍一劍,中不?」
我叉你祖宗十八代的板板哦。
陳青牛覺得自己真要去吞竹子了。
眼前這貨扮豬吃老虎的本領也忒蠻橫了,自己都要甘拜下風。
陳青牛迅速又撕下一塊兔肉,砸過去,他將竹劍抱在懷中,伸出雙手接住,一頓毫無風度地撕咬,啃完,從地上撿起一根小竹枝,當做竹籤剔了剔牙,雙手在粗麻衣裳上擦了擦,這才重新持劍,只是換做了右手,擺了半天姿勢,想了想,還是背對陳青牛,還不忘提醒道:「這一式不好看,耍起來還費勁,蘇獃子當初磨磨唧唧,俺等了他半天,他才肯耍出來,那之後,俺便徹底悟了,為何俺成不了萬千婆娘心目中的絕世高手,是因為俺是急性子,不會磨嘰啊!」
醞釀片刻,竹林氣機再變,濃厚陰沉。
門外漢只能瞧見那廝畫了一個半圓,陳青牛卻能勉強看出斷斷續續的一百七十道細微劍勢,事實上應該還要加倍,組成了一個媲美劍陣的大劍勢。
一劍遞出。
半圓形偌大一片竹海,眨眼間斷了兩千株左右的紫竹,支離破碎,幸虧不需片刻,竹林便能恢復原狀,否則還試圖對范夫人藏著掖著的陳青牛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就破功了。
他轉身後,將竹劍還給陳青牛,憨憨笑道:「咋樣,兄弟,俺九牛二虎之力耍出的一式『萬鈞』,還湊合吧?」
陳青牛苦笑道:「湊合,很湊合。」
將剩下兔肉全丟給那扮豬吃虎的王八羔子,有種挫敗感的陳青牛無奈道:「你說一報還一報,我覺得這一劍『萬鈞』值一整隻烤兔,你儘管放心吃。」
這山上咋隨便拎出個傢伙,就如此恐怖,心性堅定的陳青牛不得不有生出一股挫敗感。
那廝捧著烤兔,邊吃邊走,走近了五十步,然後坐下,嗯嗯啊啊含糊不清道:「兄弟,俺覺得吧,你雖然才學劍,但將來肯定比蘇獃子牛氣,那傢伙有個鳥的靈氣哦,都是別人瞎捧的,他還真以為牛氣衝天了,俺就覺得吧,只是一股子酸不可聞的匠氣。俺就是瞧他不爽,要逗一逗他。只可惜沒能讓他在青蓮家門口弄個灰頭土面,俺心中那叫一個悔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