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重陽登高
陳青牛現在守著兩座寶庫,一座是現在屬於他將來屬於峰主的蓮花宮,這裡任何東西幾乎都由他予取予奪,陳青牛過慣了窮苦日子,一朝發跡,自然而然是躲起來清點財富,除了妙蓮殿和羽化殿是禁地,摘星閣空無一物,觀潮閣被裴青虎視作禁臠,加上蓮花池內紫金寶蓮不演算法寶,剩下幾座殿閣內只差沒被陳青牛掘地三尺找出蟑螂來,寶華殿一十三件上乘法器仙具死物一般,各自懸浮在殿中,陳青牛完全馴服不了,只能悻悻然作罷。
雖說沒有一件肯認陳青牛作主,陳青牛更沒那個本事以力注入自身精氣,強迫它們歸順,如此一來,陳青牛拎著它們與九品武夫打鬥還有些效果,畢竟一些柄靈兵再沉睡死寂,鋒利程度毋庸置疑。
陳青牛練氣之餘,總愛上寶華殿觀摩一下寶貝,視作禁臠。
裴青虎看不慣這尊客新卿毫無風度可言的市井秉性,可見並非是她一味嬌蠻。
但蓮花峰打開仙家大門后,陳青牛終歸不是那個瞧王瓊都要仰視、只會偷練一些空架子套路的孱弱少年,他小氣歸小氣,但並不愚笨,見多了琉璃坊紅牌手腕心機和高超馭人術,也學了點皮毛,懂得手裡的銀兩能派上用場才值錢,否則跟廢銅爛鐵沒兩樣,於是陳青牛割肉一般故作大度將夔甲破仙槍一股腦送給謝石磯,在蓮花峰,范夫人都靠不住,唯有謝石磯,才有可能在他受難之際,挺身而出,既然如此,這位師姐更加皮糙肉厚,更具備侵略性,陳青牛就更安全,道理並不深奧,淺顯得很,唯一看不透的,恐怕只有才開三竅的謝石磯一人。
除了寶華殿,鎮國閣也有不少珍奇物件,位列首位的自然是七枚傳國玉璽。
人間每位名正言順的帝王都或多或少身具龍脈,程度深淺不同而已,例如玉徽皇朝亡國皇帝宋哲,小薛后出生時,身上龍脈還粗壯充盈,怎麼看都不像是一位短命的皇帝老兒,只是不知為何短短十五六年便丟了江山,所有女子包括皇後趙鉤戈在內的數萬嬪妃淑儀都成了階下囚,性子烈的自盡,嬌柔貪生的運氣好些被朱雀王公大臣瓜分,淪為小妾侍女,運氣不好的,就被送去浣衣院充作官妓,甚至像琉璃坊那批,成了浮萍一般的私妓,皇帝做到這份上,也真窩囊丟臉到了極點。
山河在,國存,玉璽內就愈是紫氣流轉,帝王未必懂得武力仙法,卻先天佔據一份天下氣運,所以仙家修士道法不管如何超脫凡塵,本領如何了得,卻絕不會無聊就去王宮摘下哪位皇帝的腦袋玩,這畢竟是真會當日就會被天雷劈的吃力不討好行徑。
再者,大隱隱於朝,圍繞皇帝身邊的彪悍兵種,得道高人,不在少數,大多是圖那攀附在龍脈上的紫薇龍氣,例如北唐兩大國師,在范夫人嘴中,也是一流的大修士,現在陳青牛不僅與清涼宗接下仇怨,與韓桂芳之父北唐右國師也是間接的大仇,再如朱雀皇宮內的幾位大豎閹,頂尖幾位宦官領袖,尤其韋貂寺,更是超一流的絕世高手,出塵甚多,在范夫人看來,雖未必能與六道真統四大魔統的掌教宗主媲美,但放在蓮花峰,也絕不是長老一級可以對付的。
鎮國閣內七枚玉璽象徵的七個王朝俱是亡了國,所以玉璽內紫薇龍氣只殘留些許,這與那個王朝皇脈剩餘幾許直接掛鉤,前朝「餘孽」數量多,紫氣便足,不多,若某位氣運夠橫,紫氣也旺,假如再能復國,嘿嘿,那陳青牛手中的玉璽便成為名副其實的上乘靈兵,甚至可以成為大乘仙器,像陳青牛經常把玩的那枚紫氣尚未斷絕的玉徽玉璽,若被複國,就完全是大乘仙器一級的法寶,如此看來,陳青牛就有點待價而沽的味道了,可惜他暫時沒那個技巧本事去玩弄王朝更迭天下氣運於手心,否則便能汲取最大程度的玉璽紫氣。
這些都是裴青羊絮絮叨叨當小段子說給陳青牛聽的,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罷了。
除了玉璽,鎮國閣還有兩柄古劍,可惜劍靈被毀,只有紀念價值,但是上佳的煉劍材質,獨力練就一兩枚劍元,飛劍殺人於千里之外,可是陳青牛夢寐以求的境界。
還有把古琴,琴名「老龍吟」,蒼朴非凡,裴青羊說此琴可有天地共鳴,掌握音律大道,可呼風喚雨。宮商角徵羽,對應人體內在小天地,發揮到極致,便能使出莫大-法力,陳青牛對這些風雅玩意,不是很感興趣,更不想走音律求道的路子,只當彌補年幼時的遺憾,偶爾才去操老龍吟,裴青羊顯然沒預料到這位少年客卿還會撫琴,至於技藝高低,本身五音不全的裴青羊也不計較,只覺得陳客卿好生了得,能彈一手聽上去起碼不呱噪的古琴。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青銅鼎爐和古玉璜佩等,都是年代久遠,每一件物品背後都有各自的故事。最讓陳青牛動心的卻還是一些筆札,放在鎮國閣二樓,記錄著各任蓮花峰客卿的各類心得,悟道,為人,處事,求長生,甚至男女情愛,都有記錄,包羅萬象,相反,鎮國閣,甚至說是整座蓮花宮,都沒有一本功法秘籍,陳青牛也不介意,知足這種在他身上十六年困苦熬出來的唯一美德,可不只是嘴上說說的空洞東西。
另一座寶庫,便是陳青牛自身。
身藏八部天龍,如同一個無底洞,陳青牛不知道每日要進補多少餌料,這八尊孽畜才會溫飽,他只能拚命引氣吐納,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來吞霞服氣,所以他不僅從玉璽中汲取紫薇龍氣,在蓮花池大肆吸收紫金蓮華靈氣,簡直就是恨不得將整座蓮花峰的仙脈都化為自身氣機,白蓮門將他帶上蓮花峰,結果看來是皆大歡喜,各取所需,但將這傢伙送進蓮花宮,怎麼看都是引狼入室。蓮花峰在他看來,只是一座很大的靠山而已,若要他為蓮花峰獻身,除非逼不得已,否則絕無可能。
陳青牛見識到九朵紫金寶蓮綻放后,終於開始正視自己將來的前途。
打定主意要龜縮在蓮花宮十年,二十年,一甲子,甚至百年,千年,不修成足以自保的大神通大-法力,絕不輕易出宮下山。
他就不信有人能闖進蓮花宮將他攆出去。
裴青羊躡手躡腳走進鎮國閣,陳青牛正在玉石方案后閱讀某位蓮花客卿的《品蓮勾玉錄》,他只覺得字字珠璣,妙不可言,聚精會神,深陷其中,裴青羊等了半天,見他不解風情地慰問幾句,沒好氣道:「陳客卿,白蓮范玄魚求見。見還是不見?」
陳青牛猛然抬頭,毫不猶豫道:「見。」
裴青羊對於這位客卿今日不曾變著花樣誇她容顏氣質很是不滿,心不在焉道:「那跟青羊走吧,客卿總不能獨自跳下蓮花宮。」
陳青牛對於她的挖苦並不介意,只是笑道:「你在閣外等我,我換一身衣服。」
裴青羊有氣無力走出鎮國閣,自言自語。
她哪裡知道陳青牛胸無墨水,這些天已經將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這類辭彙用了個遍,腹內空空如也,實在沒東西可掏出來拍裴仙子的馬屁。
以陳青牛謹小慎微的性子,在摸透蓮花奴與宮外關係前,不介意擠出一張笑臉。
等陳青牛出來,裴青羊精神一振,問道:「你咋換上這身破衣裳啦?」
摘掉紫金冠,重新換上舊衣服的陳青牛輕笑道:「念舊。」
裴青羊撇撇嘴,挽住陳青牛胳膊,腳下羽化生氣,飄出蓮花宮,落在蓮花峰山頂。
范夫人已經被陸姥姥安排在山巔涼亭內,面朝雲海,安詳靜坐,背影清冷。
陳青牛朝裴青羊笑道:「你先回去,一個時辰再來接我。」
裴青羊百般不願,可見陳青牛這次破天荒不順著她改口,只好一跺腳,飄回蓮花宮。
「范夫人。」
陳青牛來到涼亭,等了兩柱香時間,直到范玄魚嘆息一聲,有轉頭跡象,他才恭敬出聲,依舊如同當年那名青樓小廝,有幸見著了高坐雲端一般的坊主,一定要微彎著腰。
「客卿禮重了。」
范夫人嘴上說道,卻沒有起身回禮的意圖。
陳青牛依然站著輕聲道:「青牛心中,范夫人永遠是范夫人,是青牛的第一位師傅,也是除娘親以外最大的恩人。」
恩怨,恩與怨,當分開來斷。
陳青牛不識大體,卻不妨礙他有著一股孕育十六年的犟氣。
范夫人微微仰起那張不沾凡塵的臉龐,眼眸依然如涼雪,淡笑道:「范玄魚一生碌碌無為,走一步錯一步,才到今天田地。本以為這輩子也就如此,不曾想誤打誤撞,跟你打上了交道,翻天覆地,如今白蓮僅位居黑蓮之下,我這殘柳之身,除去聽到一些無關痛癢的酸言酸語,也有了表面上在蓮花峰能夠與九脈門主平起平坐的身份,青帝,你說我是你的恩人,你何嘗不是我范玄魚的大恩人。你若今日要范玄魚去做什麼,我是絕對不會推脫的。」
陳青牛幾乎冒出冷汗,惶恐道:「青牛絕不敢猖狂忘本。」
范夫人眯起眼睛笑道:「的確沒有忘本,看你這一身衣裳就一葉知秋,尋常人進了蓮花宮,一步登天,還不得眼高於頂。年少輕狂,得志猖狂,才是常態,若不是,除了可能真是心如磐石,就是城府深沉了。」
陳青牛彎腰更深,低頭不語。
「好。」
范夫人說了一個字后,又道:「很好。」
陳青牛低著頭,看不見范夫人臉色神情,自然不知道這好和很好是真好還是假好,如果是真好,又好在何處,陳青牛感覺一切都雲里霧裡,越是如此,越是如履薄冰。
范夫人重新望向雲海,她曾經對陳青牛說過,捨身崖的雲海風景,比不得山腰望去的雲海壯闊,山腰又比不得蓮花金頂波瀾起伏,如今她借著陳青牛的東風,終於能夠坐在蓮花峰峰巔涼亭,一眼望去,果真雲海滾滾,波起峰涌,浪花飛濺,觸及胭脂山和玲瓏洞天兩處峰巒便是驚濤拍岸的絕美畫面,時值黃昏,雲海更顯五彩斑斕,范夫人那雙如雪的清涼眸子也染上一抹迷人璀璨。
陳青牛等了許久,悄悄抬頭,偷望了一眼范夫人背影,又繼續低頭。
范夫人輕聲道:「昆崙山巔,還有龍虎山斬仙台,白帝城頂通天閣,據說比金蓮頂還要高,青帝,有沒有想過以後再去那些個地方,替你娘看一看日出日落。」
陳青牛嗓音莫名沙啞起來,道:「想去。」
范夫人笑了,道:「但總得活著才能去,是吧。」
陳青牛不明就裡,只能點頭,畢竟這道理誰都懂。
范夫人像是自言自語道:「很多話,現在可以捅破天窗來說了。青帝,狀元墓前,你瞎眼后,體內竄入佛門正統數一數二的仙器,八部天龍,這也是我願意帶你上山賭上整個白蓮門去搏一搏的重要原因,你可能並不知曉,這八部天龍本體是遠古八位凶煞魔頭,陸續被佛門感化,放下屠刀,雖不曾立地成佛,但有生之年都成就大般若境界,選擇在化龍台圓寂,聚頂天花轉為佛種,戾氣與化龍台龍骨融為一體,化作八部眾。天龍寺建寺六千年,花費四千年時間,在兩千年前終於鍛造出這浮屠,後來被李牧,哦,就是上一任蓮花峰客卿,蓮花師,一個被天龍寺寄予厚望的男子,為了救出被三大天師聯手困在龍虎山的峰主,不惜打破上百道層層禁忌,放出八部天龍,以身飼龍,他一身修為,巔峰時期比之蓮花峰公認的第一修士,黑蓮穆墨,還要強橫幾分,短短二三十年,對修士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一身修為便被天龍吞食殆盡,陳青牛,你覺得以你的薄弱底子,能支撐多久?實不相瞞,白蓮為本次客卿選拔花費了很多心血,很多檯面下的謀划,以往今日將來,都無須對你訴說,但你只憑一戰便登上客卿寶座,還是讓我大吃一驚,我帶你上山,目的再明確不過,依靠體內玄機,幫白蓮贏了這客卿位置,扭轉頹勢,至於你的死活,是排在第二位的事情,但這並意味著我不希望你能繼續活下去,能以蓮花峰客卿的身份輝輝煌煌,堂堂正正,活下去,還活得愜意,最不濟,也要比你那個割掉子孫根入宮當太監的死黨劉七活得長久些。你當年被丟在琉璃坊門口,是我親口答應下來,將你收養,暗中觀察了你十六年,對你的熟悉,除了你自個,無人能比,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親眼見你日日受那蟄龍刺目之痛,我甚至有一個念頭:范玄魚,殺了這孩子吧,省得他再受苦,一個長在勾欄的小娃,平白無故過著暗無天日的人生,何苦來哉。後來每當浮起這個念頭,我就告訴自己,陳阿蠻不再只是陳阿蠻了,他是陳青帝,是要去狀元墓賭一把的偏執孩子,結果,你賭對了,我也押中了。青帝,瞧見我身邊茱萸沒,今日是重陽節,按照我那鳳州獨特的習俗,需登高,插遍茱萸,祭奠先人。我知你孝心,加上我如今只是白蓮門下偶然雞犬升天的范玄魚,不再是范夫人,更不是琉璃坊的坊主了,無物可慶祝你成為客卿,唯有一束重陽節茱萸而已。」
陳青牛低著頭,上前幾步,拿起那束茱萸,淚流滿面。
陳青牛手捧茱萸,走出涼亭,來到山崖,插上茱萸,跪下,面朝天際雲海,磕了九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