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願為奴婢
拂塵微動。
砰然巨響。
少年整個人猛然向後飛去,狠狠撞在老槐樹榦上,若非所背行囊巨大,抵消了大半的衝撞勁道,恐怕這一下就要去鬼門關了。
女鬼沒有出手阻攔,冷眼旁觀。
老道士心中瞭然,笑意更盛,「果然,靈智未曾泯滅,姑娘你除去身具氣運之外,還定然身懷重器。」
女鬼低下頭,望向腳邊的井字,金光輝煌,如溪水流淌,她緩緩伸出兩根手指,捻住覆面紅巾一角,輕輕提起,以便更好觀看地面上的字跡。
老道士見到這一幕,只覺得天真有趣,面有得意,捻須笑道:「姑娘,莫要浪費精氣神了,貧道此符名井,寓意鎮壓妖魔於井口之中。天圓地方,井字元契合天道至理,由貧道使出,更是威勢浩大,如果不是貧道沒有歹念,姑娘你早已神魂俱散嘍。」
紅衣女鬼鬆開手指,方巾重新筆直下墜,她望向這位降妖伏魔的道教大真人,沒有半點畏縮怯意,大概正如道士所說,既然已不畏死,以死懼之便成了笑話。
「你與趙正陽是什麼關係?」
一個沙啞清冷的嗓音在空落落的街道響起,在那棵老槐樹下悠悠然飄蕩。
不光是嘴角滲出血絲的少年呆若木雞,連見慣大世面的老道士都愣了愣。
少年眼神獃滯道:「朱紅姐姐,你會說話?!」
老道士凝神定睛,仔細觀察著那女鬼在咬文嚼字之際,嘴唇張合之時,絲絲縷縷的幽綠之氣,從她雪白齒縫間溢出。
聽到少年的幼稚問話后,老道人譏笑道:「你這蠢蛋,你這位身穿嫁衣的姐姐,體內蘊含陰氣之重,便是練就金剛不敗之身的得道高僧,一旦被她吐出的氣息吹在臉皮上,也要顫上幾顫。以你的那點修為境界,莫說給直接吹拂在臉面上,就是靠近了,也要淪為頃刻間骨肉銷融的下場。原本貧道以為足夠高估你,不曾想仍是小覷了。不說貧道所在藩王府,就說姑娘你,方才從這裡經過的陳姓年輕人,再加上數十年前落腳於此的李牧,和建立那座琉璃坊的觀音宗仙師,商湖上那個撐船老叟,這座孤懸邊陲的小小涼州城,也真夠藏龍卧虎的了。」
老道士突然轉移話題,細眯起眼,玩味問道:「姑娘你是如何認識貧道師門的正陽祖師?」
女鬼沉默片刻,「趙正陽還在世?」
老道士哭笑不得,猶豫了一下,耐心解釋道:「正陽祖師在四百八十年前,便已在東勝神洲大洪王朝的地竅山騎虎飛升,在被大洪開國皇帝敕封為靈素真君之後,之後三百年間又接連被三位皇帝追封,尤其是那位開國皇帝,對正陽祖師最為推崇,累降聖旨褒揚,並親自敕令正陽祖師管領王朝之內所有出家善人,正陽祖師香火最為鼎盛之時,天下九洲五湖四海,皆有香火信徒,直到……」
老道士不再繼續說下去,神情開始凝神起來。
這份大善機緣,四百年後瓜熟蒂落,最終落在自己頭上,難道並非只是自己福澤深厚所致,也有之前不曾水落石出的因果伏線?
當然,老道士根本不懼那女鬼的修為,退一萬步說,哪怕她與自己境界相當,他也是穩操勝券,傳承近千年的師門道法,尤其是幾手壓箱底的本事,最能剋制世間一切陰魂鬼物。所以並非這位老道自負,事實上他對付修士之外的鬼魅妖魔,就不僅僅是當下的道教陸地神仙了,而是還要高出陸地神仙大半個境界,才算準確。
只不過老道士向來比較厭煩意外之人和事。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句話真是有道理。
意外之事有了。
然後意外之人,也有了。
老道士扭頭望去,在百步之外的屋檐邊沿,去而復還的一男一女,一坐一立,正隔岸觀火呢。
最過分的是那個年輕男人,盤腿而坐,將當國劍橫放在雙膝上,他不知從哪裡找到的一小袋山核桃,歪著腦袋,磕著核桃,津津有味。
順著老道士的視線,少年艱難開口,竭力喊道:「師父救命!」
陳青牛沒好氣回復道:「翻了翻黃曆,拜師這事吧,今日不宜,明天再說!」
耍了一手普普通通的聚音成線,開口處嗓音不大,卻在老槐樹一帶相當清晰。
沒能成功禍水東引的少年頓時氣急敗壞,跳腳怒罵道:「拜你祖宗十八代的師!」
陳青牛咬碎一顆山核桃,吐到手心,嘿嘿笑道:「便宜徒弟你放心,明天沒有什麼祖師爺讓你拜祭,因為咱們宗門就你我師徒二人。」
老道士不輕不重嘆了口氣。
肅殺之意,鋪天蓋地。
根骨不俗的少年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遍體生寒。
老人站在陳青牛主僕二人和老槐樹下紅衣女鬼之間,貌似腹背受敵,怡然不懼,只是這一刻終於恢復道教大真人的威嚴。
正衣襟,凝氣神,誠心意。
最後老道士朗聲道:「貧道陸法真,投於五陽派門下,師門五祖,無一不是揚名半洲疆域,自純陽、少陽、紫陽、重陽至正陽,初代五祖,皆有轉斗移星之神通,陸續封為天庭清福正神,時隔千百年,仍是高居神位,享受香火!例如貧道師門真傳之井字元,不用口誦字訣,亦無須手指掐訣,心意動則靈符成,放眼整座南瞻部洲,一枝獨秀!」
名震一國,享譽朝野,已經不易。
能夠揚名數國甚至是半洲版圖,足可稱為神人,許多陸地神仙都不曾有此聲勢名望。
就連陳青牛在觀音宗都在筆札典籍中,多次看到過趙正陽的道號,由此可見,這位遠在東勝神洲的正陽真人,絕對有資格被徒子徒孫用來扯虎皮大旗嚇唬人。一位喜好收集道教經典的蓮花峰客卿,提及過那樁發生在大洪王朝立國二十餘年後的懸案,當時大洪王朝挾立國之勢,成為國師的正陽真人趙離岩在皇帝大力扶持下,試圖以正陽一派之人力,統率東勝神洲所有大小道門,更希望以一派之宗旨,成為天下道林之張本。說句難聽點的,這可是挖別人家祖墳的事情。後來趙正陽便莫名其妙地從朝野視線消失,朝廷對外宣稱是飛升了,後邊幾位皇帝累加追封,倒像是在心虛愧疚,以此補償那位於開國有大恩的道教神仙。這之間的曲曲彎彎,真相到底為何,都隨著大洪王朝的分崩離析,徹底湮沒於歷史的灰塵之中。
陳青牛好奇問道:「陸真人竟是師出五陽派?」
五陽派,那是當之無愧的道門龐然大物,試想當初正陽真人一人香火就那麼誇張,之前四位祖師爺,各有山頭道觀和傳承道法,都可以接受善男善女的香火,只不過主脈承襲,是陸法真所謂的五祖次序,被後世統稱為五陽派。
道門千年以降,大體上是丹鼎符籙之爭,五陽派存世之時,幾乎是五陽派獨力抗衡世間所有丹鼎派道門,在如今的道教祖庭龍虎山天師道成就大勢之前,五陽派幾乎能算是道統執牛耳者,之所以加上一個「幾乎」,在於五陽派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簡直就是讓道統內的對手都措手不及。
五陽派傳承中斷已久,在趙正陽之後,其實還有幾名陸地神仙獲封護國真人,但都效果不大。近兩百年在南瞻部洲,陳青牛可以確定沒有誰傳道五陽,或者說可能有,但絕對無人成功。
凡人最怕子嗣斷絕,道統佛門也怕香火不繼,那些供奉五陽派祖師爺的道觀,都早已改名換姓,隨著五陽派的沉寂,原本穩壓丹鼎派一頭的符籙派隨之一蹶不振。
結果涼州城冒出一個自稱出自五陽派的道士,陳青牛怎麼會不感興趣。
當然了,陳青牛絕不會主動挑釁這位老道士。在南瞻部洲和東勝神洲,各個王朝的民間,都會有五雷轟頂的通俗說法。相傳五陽派的鎮派之寶,是一套代代單傳的五雷法,以秘術製成的一張五雷符籙,據稱可以一紙鎮壓一城。
鬥法。
陳青牛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自己飼養天龍八部就已經強弩之末,一旦超出體魄承受範疇,不僅僅是跟人切磋,還是死磕拚命的那種鬥法,則無異於直接消耗本命元神精氣,等同於慢性自殺。
這也是守財奴陳青牛可以忍住橫財誘惑,不願以身涉險進入湖底龍宮的根本緣由。
發財確實是天下第一等快意事,可為此丟了小命的話,可就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更是世間頭等窩囊事。
那老道人側過身,既不面對井中女鬼,也不背對屋上主僕。
見老道人沒有開口的意思,陳青牛又問道:「先前以神識窺探湖上樓船,應該也是你吧?」
老道人這一次沒有裝聾作啞,點頭道:「正是貧道。」
隨後陸老道微微轉身,笑呵呵道:「你進了藩王府邸后,平日里眼高於頂的那對母女,都願意對你敬重有加,敢問汝南陳公子,你又是師出何方啊?」
陳青牛燦爛笑道:「方才不是說過了嘛,我啊,正想著明天收了那小子做大徒弟后,就抓緊開宗立派!」
老道人收斂笑意,一手負后,閉目凝神,像是在為某一刻的獅子搏兔雷霆出手,默默養精蓄銳。
一柄清涼如雪的拂塵,一張金光熠熠的井字元,襯托得老人不似在人間。
陳青牛也打起精神,生怕那陸法真一言不合就丟出一張傳說中的神霄五雷符。
謝石磯更是摘下行囊,將原本偏於攜帶拆分兩截的誅神槍,重新拼接在一起。
若說高林漣在朱鴻贏眼中,原本可能被誤認為只是一介酸儒,那麼這位老夫子不曉得自己觀音宗蓮花峰客卿的身份,還在情理之中,可是陸法真這位被涼王府擺在檯面上,專門用以震懾政敵仇家的活菩薩,竟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真正靠山,那麼就很有嚼頭了。
朱鴻贏可不是那幾個轄境就在天子腳邊的傀儡藩王,與燕王一樣都是戰功顯赫的強勢宗藩,這麼一號土皇帝,身邊怎麼可能沒有一兩位定海神針般的大修士?假若連陸法真都沒資格讓朱鴻贏推心置腹,陳青牛很難想象那位始終躲在重重幕後的供奉,會躲在藩邸何處,又會是以何種身份隱於市野?
先是皇帝安插在崔王妃身側的老嫗,然後是大儒高林漣,接下來是眼前這位五陽派大真人,加上一個擁有密宗絕佳根骨的崔王妃,陳青牛有些後知後覺的頭疼,這座藩邸,豈不是龍潭虎穴?
他猜測如果不是黃東來和王蕉曾經聯袂拜訪藩邸,就不會有他之後在藩邸不分明暗的暢通無阻。
想到這裡,陳青牛有些鬱結,歸根結底,打鐵還需自身硬啊。
自己不成氣候,才最需要順勢和借勢。
陸法真率先打破沉默,「接下來怎麼說,陳公子,姑娘,你們兩位要不要聯手對敵?貧道可以給你們一炷香的功夫,先商量商量?」
女鬼聞言后,似乎下定決心,雙指撥動覆面紅巾,以半面妝示人。
道教真人心境,做到心如磐石,心如止水,根本不值得奇怪。
可在真人之前能夠綴上一個「大」字的老道士,驀然心頭一震。
此女之絕色,美艷不可方物,哪怕明知是鬼魂,仍然會驚為天人。
陳青牛瞪大眼睛,身體前傾,眼神複雜,臉色古怪。
露出半臉的女鬼眉眼凄凄,自有風情萬種,柔聲道:「陳公子,我願為奴婢,只求公子庇佑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