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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一忙碌人

  它緩緩道:「我大致知曉你的脾性,心地不壞,卻也算不得什麼慈悲心腸,這是好事,若你一味心善,不諳世情,便救不得我家娘娘了。我也知道你喜歡公平買賣,無妨,五百年悠悠歲月,我雖然終年無所事事,可只要是涼州城內人事,我不敢說全部了如指掌,十之七八總是有的。何處有家傳寶藏,何地有器物沉寂,何人天賦異稟,看似平庸,其實擁有修行之資……如元嘉圃院子里孩子那般的資質根骨,且暫時無人問津,屬於滄海遺珠之流,涼州城……準確說來是在涼州城出現過、且已經目前仍然留在西涼的良才美玉,當下仍有一手之數!」


  謝石磯站在門口,只能看到陳青牛的背影,但她敢拍胸脯保證,此時主人板上釘釘已經兩眼發亮了。


  這一次它沒有藏藏掖掖,竹筒倒豆子,請求和報答都一併說出口,「只要你能說服涼王朱鴻嬴關閉城隍閣,哪怕只有一旬時光,我家娘娘就能暫時醒來,若能徹底封禁城隍閣,就更是沒有後顧之憂,這兩者難度大小,相差懸殊,而你做成了,回報也就大不相同。」


  陳青牛問道:「整整五百年,你連封閉城隍閣大門一旬時間都做不到?」


  它好似被戳中要害,怒不可遏,在《雄鎮樓》畫卷上蹦跳不停,氣急敗壞道:「我一介孤魂野鬼,如何靠近涼州城歷任城主?不是身負一國氣數的藩王、便是主兵家殺伐的節度使,要不就是沾染一朝文脈氣運的刺史!我連接近他們都做不到!何況五百年來,這涼州城看似修士稀少,可那些盤踞此地的老不死,個個老奸巨猾,修為艱深,只說那上任琉璃坊的幕後掌柜,一位青峨山姓范的臭婆娘,不知為何,她每次秘密出現在城內,必然先將我逼得龜縮一處不得外出才肯罷休,還將琉璃坊化為禁地,不許我靠近,我能如何?還有那採藥寺的老禿驢小禿驢,衣缽佛法代代相傳,不知從何時開始,採藥寺便盯上了我,每次晨鐘暮鼓,必然要針對我,以此消磨我之修為,我若敢刻意潛伏躲避梵音,採藥寺當天便會有僧人來找我,倒也不打打殺殺,只是當面與我述說佛法,影形不離!除此之外,那五陽派的徒子徒孫,陸法真這些年又開始死纏爛打……」


  說至悲苦處,小木偶甚至開始提起手臂擦拭眼淚。


  陳青牛小聲提醒道:「作為木偶,你臉上並無淚水。」


  彩繪木偶愈發傷心,一屁股坐地,嚎啕大哭,四肢撲騰,當然了,只能是乾嚎。


  陳青牛想了想,一語切中要害,「如果只是關閉城隍閣一旬,有何難?例如我向藩王朱鴻贏提議,由我出錢藩邸出人,合力修葺翻新那座城隍閣,不就行了嗎?這其中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在水墨長卷上打滾的木偶傀儡,頓時止住哭聲,顯得十分心虛。


  陳青牛揉了揉眉心。


  彩繪木偶乾笑道:「需要藩邸向朝廷禮部要來一份敕書,由牧守一方的涼州刺史當眾宣讀,正式申飭涼州城的城隍閣,使其暫時失去朝廷正神的資格,一旬之後恢復資格便是,不難不難……」


  沒說完,它自己就知道要大事不妙,掀起畫卷護住自己身軀,只探出一顆腦袋,仰視那位面無表情的年輕修士。


  不料陳青牛並未出現想象中的震怒,只是心平氣和問道:「說完了?還有沒有遺漏啊?」


  它愣在當場,小心翼翼搖頭道:「沒了,真沒了。」


  下一刻,它裹挾那幅捲軸,側向打滾躲避。


  果不其然,陳青牛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手心下邊,是原本應該夾在書籍里的書頁,銀色火光瘋狂四濺,絢爛多彩,是那書頁上的百餘字體撞擊迸裂開來。


  傀儡悲鳴道:「姓陳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陳青牛皮笑肉不笑,「哈,手又滑了,見諒。」


  傀儡推開畫卷,站起身,挺直腰桿,重重呼吸一口氣,不卑不亢道:「我之所能夠分出魂魄依附在傀儡之上,一是這五具傀儡本身,起先就是用以魂魄寄居而造,加之出自帝王之手,極為不俗,尤其是末代皇帝,天然賦予怨氣,最適合傀儡攀附。二是元嘉圃的竹海,匯聚涼州城大半陰氣,我以一門鬼修秘法汲取陰氣,能夠急劇增漲修為,然後小心隱蔽,故而分出魂魄之後,修為依舊維持原狀,採藥寺僧人便不會察覺到我這具分身的秘密出城。姓陳的,你要是能夠幫忙救出娘娘,幫我們恢復自由之身,只要是能做到之事,我有求必應,但是醜話說在前頭,你絕不可要挾娘娘,她性格剛烈,極有可能與你玉石俱焚,不過我可以現在就答應你,除了我這一魂一魄,願意做你奴婢十年,除此之外,之前說到的涼州各處密藏、重器和修行天才,倒是都會兌現承諾。」


  陳青牛微笑道:「做買賣,談生意,不講誠信,是做不成百年老字號的。你直到現在,才算有那麼點誠意。」


  它如釋重負,「你這算是答應了嗎?」


  陳青牛點頭又搖頭:「暫時算是答應,不過我隨時會反悔。」


  它悲憤欲絕,「你怎可如此市儈無情?!我家娘娘這般凄慘可憐,你就沒有半點同情惻隱?!」


  陳青牛伸手去翻書。


  它悚然,撲通一聲下跪,咬緊牙關,恨恨道:「好!就這麼說定!」


  陳青牛站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戶,拿起當國劍重新懸佩腰間,「合作愉快。」


  彩繪木偶轉頭望向那個背影,狐疑問道:「那就一言為定,駟馬難追?」


  陳青牛背對桌子,未曾轉身,只是抬起手臂,打了個響指,權當回答。


  陳青牛盤腿坐在床上,謝石磯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兩人各自吐納修行。


  孤苦伶仃的彩繪木偶則獨自在行囊里忙碌,默默規整著的珍寶器物,仔細用心,倒真像是個稱職奴婢了,一些個未曾繫緊的紅繩絲線,都被它手腳並用地使勁拽緊。


  極為辛勤賣力。


  突然它打了激靈,原來一聲怒吼響徹驛館,有人高聲道:「狗東西!竟敢辱我隴上鷂子?!」


  它蹦跳到窗欄上,將一側耳鬢死死貼在窗紙上,作竊聽狀。


  這副德性……不怎麼像是忍辱負重的神道旁支,倒挺像是個喜好流言蜚語的市井婦人。


  陳青牛無動於衷。


  連陳青牛都沒有動靜,謝石磯自然更是置若罔聞。


  木偶所在的錦盒在內幾樣物件,是王妃第二撥送至小院的禮物,這期間木偶一事,她是否知情,是否始作俑者,是否被人利用陷害,不同的結果,會直接決定陳青牛的後續安排和應對。


  它聽了半天牆角根,自覺無趣,便躍回桌面,繼續折騰那些寶貝,那五本儒家典籍,它是絕對不願去觸碰的,其餘像綁成一捆的八根竹籤,無名氏僧的古硯等物,它就很上心。至於其它四具原本裹藏在棉布內的傀儡,暫時都被它並排放在那幅《山海雄鎮樓》上,應該是以畫軸上的雲靄之氣,滋養陰物。


  廊道那邊有一陣腳步聲越來越大,它忙遮掩住行囊諸多物件,跳到地面上,一路小跑,繞過謝石磯一人一椅,繼續正兒八經聽起了牆根。


  屋外走廊有人毫不壓低嗓音,憤恨道:「那賊驛丞,欺人太甚!我們那麼多次下榻驛館,之前哪次不是上廳甲舍住著,偏偏這次就沒屋子了?!」


  有人勸說道:「唐譽,這等官場做派,有何稀奇,以後有的是機會收拾他們。」


  被喊唐譽的年輕人咬牙切齒道:「曉得歸曉得,可落在自個兒頭上,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口氣我咽不下!」


  有個懶洋洋的聲音嬉笑道:「這不城外正在大肆搜捕刺客嗎,讓我去神不知鬼不覺宰了那驛丞,萬一問到咱們這邊,只推說是城內刺客的手筆,不就成了?」


  有人威嚴斥道:「不得胡鬧!」


  有人疑惑問道:「涼州城內的風波,這麼快便傳至關外軍鎮了?」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嗤笑道:「你們幾個家族,在涼州城又沒能隻手遮天,還不許別人藉此機會,對咱們痛打落水狗?」


  「俞本真,你欠揍不是?!」


  「呦,不服?」


  「你們都給我閉嘴!明日向將軍府交接完軍務,立即趕赴隴上,在此期間,誰都不許擅自行動,聽到了沒有?!」


  屋外走廊的紛紛擾擾,隨著依稀可聞的幾聲關門聲,陷入沉靜。


  傀儡回到桌子,坐在邊緣,雙腿懸挂在「懸崖」外,望向陳青牛,幸災樂禍道:「其中好像有被你連累的宋家子弟?」


  陳青牛問道:「這宋家的底子如何?」


  木偶想了想,「土生土長的一窩子將種唄,還能如何。在西北,想要成為一方豪強,靠寒窗苦讀,可不頂用。」


  它很快補充道:「不過宋風帆曾經有個讀書種子的長子,早年外出求學,後來傳聞宋夢熊那個兄長,在返鄉后,遇到事情想不開,便投湖自盡了,當時在涼州城鬧得挺大。」


  陳青牛好奇問道:「怎麼說?」


  見識過五百年風風雨雨的傀儡搖晃著雙腿,娓娓道來,無悲無喜,「奴婢如果沒有記錯,那個讀書種子應該叫宋夢麟,也確實是佔據了好些涼州文脈才氣的出彩人物,在大隋的觀海書院,拜師於一位儒家君子,剛剛學成歸來,正要赴京趕考,便得到消息,說他心儀已久的女子,給朱鴻贏的三子朱真豹凌辱至死,最後可憐女子的屍體都沒能找到,宋夢麟一介文弱書生,騎馬尚且勉強,更挽不得弓提不了刀,只在大隋士林擁有些許聲望而已,家世又遠遠不及朱真豹,只好給那女子在郊外造了一座衣冠冢……奴婢當時也無所事事,有一夜便潛入宋宅內院,親眼見到宋夢麟在書房與他爹爭執,只是宋風帆哪裡敢與藩王之子的朱真豹掰手腕,況且朱真豹的母親更是膏腴大族,老頭子苦口婆心便勸說宋夢麟莫要鑽牛角尖,天底下的好女子多得是,何必獨獨心繫一棵枯草。宋夢麟嘴上應諾下來,當夜便偷偷出府,獨自去藩邸砸門,想要面見藩王朱鴻贏,然後就給朱真豹指使藩邸豪奴,打得宋夢麟遍體鱗傷,尤其是嘴巴都給打得滿是血污,大概是警告他莫要胡說八道吧。」


  它語氣幽幽,平淡道:「那一夜,奴婢出不得城,只見到他背靠城門牆根,枯坐了一夜,天一亮,城門開禁,讀書人便一瘸一拐出城去了。當天,便有消息傳入城內,宋家長子,泛舟夜遊,酒後失足,溺斃水中……」


  陳青牛有些恍然。


  所以大隋安植死士在宋風帆身邊,可謂一箭雙鵰,就算刺殺朱鴻贏不成,也能讓雙方心懷芥蒂,難以釋懷。甚至說不定真能策反宋家,一不做二不休,倒戈向大隋。


  這些年朱鴻贏格外器重宋夢熊,在邊關上進階神速,官場攀爬得飛快,甚至那些說他有意將宋氏次子收為女婿的流言蜚語,藩邸也從未大力遏制,這裡頭未曾沒有朱鴻贏在補償宋家的心思。


  陳青牛問道:「寶誥宗位於朱雀大隋接壤邊境,作為宗字輩的龐然大物,哪怕座位墊底,那也不是尋常幫派能夠比肩,寶誥宗跟西涼鐵騎的這樁聯姻,是朱雀皇帝授意,還是朱鴻嬴自己布局?」


  木偶沒好氣道:「這種在藩王府邸都屬於頭等機密的要事,我如何辨認虛實真偽?」


  陳青牛輕輕點頭,以為然。


  對於藩王朱鴻贏,陳青牛對其認知,從最初的輕視,到如今的忌憚,不斷拔高。


  陳青牛還記得自己離開涼州城之前,跟朱鴻贏有過一場私下的見面。


  是朱真嬰牽的線,她和涼王妃崔幼微都在場,除此之外,朱鴻贏只讓貼身扈從賀先生站在遠處,這放在世家士族之中,就屬於極為親近的「通家之好」了。


  朱鴻贏開門見山地自罰一杯,歉意道:「商湖刺殺一案,是本王連累陳仙師了。」


  陳青牛也跟著喝了一杯酒,然後擺手笑道:「也是命里該有這一劫。與王爺有關係,但關係不大。劫數一事,玄之又玄,最怕它將至未至,尤其是堪堪懸在命門外一線,又最喜它有驚無險從命里渡過了。諸子百家、萬千修士的種種生死關,大多如此。若是較真起來,我還要感謝王爺才對。」


  朱鴻贏鬆了口氣,感慨道:「原來如此。本王受教了。」


  之後陳青牛便說要去西涼關外歷練一番,短則半年,長則兩年。朱鴻贏自然是一口應承下來,只是好奇詢問陳青牛難道還是兵家修士不成,陳青牛便含糊帶過。朱鴻贏何等老辣,便不再刨根問底。兩人一番商議,陳青牛主動要求在涼州逗留兩旬,其中半數時光就出城遊玩,試試看能否讓那名宗師刺客咬餌上鉤。


  朱鴻贏問道:「即便那名刺客的實力超凡入聖,恐怕也不至於這般膽大包天吧?」


  陳青牛笑道:「如果連王爺都如此想,那麼刺客就有可趁之機了,當然,我也就有反殺機會了。」


  朱鴻贏哈哈大笑,「我便讓賀先生隱匿暗處,既算本王和王府略盡棉薄之力,也不至於壞了陳仙師的精心布局。」


  陳青牛沒有拒絕,舉杯敬酒,「感激不盡。」


  只不過在那之後,刺客始終不曾露面。


  這樁風波就暫時只能是一筆帶過了。


  在那之後,陳青牛離開藩王府花園,返回元嘉圃,還有兩小插曲,一個就是隨行的朱真嬰好奇詢問,當時商湖喝花酒,為何要作弄那個領路登船的青樓小廝,將五十兩賞銀說成了六十兩,如此一來,按照船上老鴇南雁的說法以及做派,那小廝豈不是要吃足苦頭,少不得挨一頓暴揍。陳青牛也沒有如何賣關子,跟她說了三句話,算是解釋了其中緣由。


  「一個陌生人的心眼好壞,關我什麼事請。」


  「但不夠聰明,卻偏偏喜歡耍小聰明,是活不下去的。」


  「我希望那個在你我身後偷偷吐口水、心眼不算太好的青樓小廝,明白這個道理,畢竟我也是如他這般混出頭的,說到底,我是在自省罷了,千萬別得意忘形,以後混得比他還不如。」


  當時朱真嬰聽完之後,一臉匪夷所思。


  大致意思是你都已經貴為觀音座客卿了,還這麼有閒情逸緻?何至於活得如此謹小慎微?


  在她看來,那位小廝,何其無足輕重,一手指頭碾死算數。


  天恩浩蕩,雷霆震怒,兩者皆由她這些人,隨心所欲。


  陳青牛當時也懶得與她說什麼,各人各命,不能強求。


  之後的插曲就是崔幼微託人送去的禮物,當時陳青牛也仔細查探過,並沒有發現異樣,哪裡想到會有這麼大一個「驚喜」。


  ————


  木偶沒來由冒出一句,「你聽聞宋氏長子的慘事後,就沒有半點心情起伏?」


  陳青牛斜瞥了它一眼。


  它氣咻咻坐起身,返回行囊那幅畫卷上躺著裝死,大概是對陳青牛的鐵石心腸,心懷不滿。


  世上獨不缺幸運人,人間獨不缺辛酸事。


  若是人人羨慕事事憐憫,天下第一大忙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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