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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衣錦還鄉不歸家

  一劍往南而去。


  南下千萬里。


  當那破開雲霄的一劍突然懸停靜止,御劍女子的婀娜身形終於顯現。


  她眉眼冷冽,殺氣騰騰。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小聲呢喃道:「終於到了。」


  此刻她腳下大地,已是南唐版圖。


  南唐是當之無愧的大國,位於南瞻部洲的最南端,偏居一隅,兵戈極少,不見硝煙唯炊煙,年年皆有「極目青青壟麥齊」之豐收景象,恍如南瞻部洲的第一等人間福地。無數儒生士子、商賈豪客紛紛南下,湧入南唐境內。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南唐文風極盛,商貿也繁榮至極,以至於形成了南唐國主與士大夫、巨賈共治天下的罕見格局。


  南唐北部水網縱橫,南方多丘陵山脈,皆不利於騎兵馳騁。加上南唐水師戰力,冠絕南瞻部洲,所以南唐的太平盛世已經延續了整整兩百年。


  那名女子劍仙一路南下,或御劍凌雲,或負劍匣而行,她見到了許多陌生的人和事,與她修行的山上風景,截然不同。


  有赤忱佛子,在那風雨之夜,敲著木魚,唱著佛號,一直前行。


  有赴京趕考的書生,在破敗古寺里,為披著人皮的精魅溫柔畫眉。


  有年輕道士,在墳塋荒冢之間前行,默念著福生無量天尊。


  有嘴唇乾裂滲出血絲的中年文官,在河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祈雨文》。


  有古稀老人登高作賦,老淚縱橫。


  有一葉扁舟在千里長峽中,順流直下,有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飲酒高歌。


  ……


  以前她覺得,也許不是某人真的有多好,才讓她難以釋懷,只是自己見過的男子實在太少,等到了山下,就不會再想起他了。


  現在她見過了千山萬水,見過了三教九流,走過了雄城巨鎮,走過了市井巷弄,不知為何,仍是會在發獃的時候,次次回過神后,她都要使勁搖晃腦袋。


  她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覺得自己應該調頭轉身,一劍刺死那個馬屁精,一了百了。


  可她又覺得都御劍南下這麼遠了,跑來跑去多累啊,再說了走回頭路,多無趣。


  這不符合本座殺伐果斷的風格!

  於是她徑直南下,不再走走停停歇歇。


  她在尚未能夠記事的年幼時分,就被蓮花峰那位師父從南唐皇宮帶去觀音座。


  她曾聽說,南唐的皇宮,是整個南瞻部洲最富麗堂皇的帝王之家。


  她的父親,則是南瞻部洲最富裕的君主。


  只不過,她只有一個當皇帝的父親,南唐國主卻有二十餘位皇子公主。


  每次想到這裡,她就覺得有點虧,有些小女兒心態的鬱悶,她始終不願意承認這份心思罷了。


  用某人的話說,就是虧到姥姥家了嘛。


  然後她來到了一座雄偉巨城的圍牆邊緣。


  它就是南唐國都,鎏京。


  世間雄城,皆會設置一座或者數座氣勢磅礴的陣法,用以庇護城內凡人。


  有些強大王朝的首善之城,陣法恢弘,玄之又玄,竟然能夠在法陣內禁絕術法,絕大部分修士一旦入城,簡直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南唐都城臨海,不過在西南方還設有一座陪都,名酆城,習慣被老百姓稱為酆都。相傳遠古時代此地曾是冥府入口,九洲所有幽魂,皆從此處去往陰曹地府,入鬼門關,走黃泉路,過奈河橋,喝孟婆湯……不過如今已無人當真。


  也許是南唐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日子都過得太安穩了,這裡的邊關武將,連戊守治理邊疆都不太上心,更別談什麼開拓版圖的野心了,這裡的廟堂文臣,人人廣袖博帶,名士風流,好清談而輕事功,這裡的諸子百家,相處融洽。


  黃東來收劍入匣,身形急速下墜,最終落在一處外城牆的牆根。


  ————


  她沒有第一時間就去「認祖歸宗」,南唐黃室也好,母親所在的楊氏也罷,黃東來不知為何,可能是自幼就在山上清凈修行的緣故,對於這兩個有至親血脈牽連的家族,從來沒有太多歸屬感、認同感。


  唯有同父同母的親哥哥,雖然素未蒙面,但是黃東來最心生親近。記得在她尚且年幼的時候,當時在蓮花峰上得到大聖遺音的認主,蓮花峰專程傳信給鎏京皇宮。很多事情,她都是很後面很後面才被蓮花峰長輩告知,理由多是不希望耽誤她的劍道修行,為塵世俗事誤了心性。


  比如她那位當皇后的娘親病逝了。


  又比如她的哥哥,那位大皇子,曾經假借巡邊的名義,擅自來到青峨山外,希望見她這個妹妹一面,結果被阻擋在外頭,最後連蓮花峰都沒見著,只留下一份禮物,是個小布偶,據說是當年妹妹誕生時,他就準備好了的。後來黃東來聽一位門中晚輩,聊起哥哥的時候,那女子兩眼放光,說黃師叔你的哥哥啊,真是玉樹臨風,待人接物,溫良恭儉,真是位謙謙君子,一點都不像是未來要掌握一個大王朝的權貴男人,倒像是個性情溫和的世家書生。


  黃東來又聽說,這個哥哥,也病死了。


  最後在某人打算下山之前,黃東來又聽說,南唐皇帝,也就是他她的父親,因為身體孱弱,風燭殘年,已經好幾年不理朝政,除了每年一度的社稷大典,極少拋頭露面。這意味著什麼,顯而易見。帝王之家的龍子龍孫,和滿朝文武,對此更是心知肚明。


  所以黃東來覺得,如果再來一次「又聽說」,那麼她這輩子,其實再也沒有「又聽說」的機會了。


  她來這裡,是為了見那個男人一眼,可是又怕見到他。


  最少,她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爹?父皇?皇帝陛下?

  黃東來嘆了口氣,沿著高大巍峨的城牆,緩緩向前行走,漫無目的。


  ————


  她跟一群人擦肩而過,約莫七八號人,多是青壯歲數,也夾雜有兩個少年,衣飾都算不得華貴,但相對而言,也是殷實之家的子弟,有人咦了一聲,很快各自相視一笑,轉身跟在這位被他們驚為天人的美人身後,從背後欣賞她的婀娜身姿,有些膽子大的,還加快步子,想要過過手癮,若是那女子也是個膽大敢撒潑,不願忍氣吞聲的,那就腳底抹油跑路便是,反正總不至於給鎏京外城的巡城衙役抓個現行。


  只不過當兩人走近了想要伸手,就發現那女子已經扭頭望來,冰冷眼神跟看死人差不多。


  嚇得兩人下意識就乖乖站定,意識到自己竟然如此不濟事,弱了聲勢,其中一人立即搓著手,嬉皮笑臉道:「小娘子,散步呢,需要幫忙領路嗎?」


  要說他們膽敢光天化日之下,非禮良家女子,則是太高看他們了,過嘴癮罷了,撐死了,就是趁著人極少,或是人極多,偷偷抓一把屁股,或是手肘頂一下胸脯,每年元宵燈市或是盛大集市,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當然,不小心撞到鐵板的可憐蟲也不乏少數,給有些大家閨秀的僕役打得半死,丟死狗一般摔在路邊水溝,這種慘況也從來沒斷過。


  黃東來笑問道:「信不信眼珠子給你挖出來?!」


  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放著狠話,不嚇唬人,反而別有風情。


  那些遊手好閒的漢子少年,自然無一人當真。


  有位少年哈哈笑道:「咋的,姐姐,長得美還不許別人看啦?你以為你跟皇帝老爺一個姓啊?王法是你家的家法?!銀子上頭寫你名字了,還是咋的?如果是……」


  他自顧自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聲,然後他假裝作揖,大聲道:「那就懇請姐姐你發發善心,讓我做了駙馬爺吧!」


  黃東來覺得有趣,似乎有些熟悉這副油腔滑調,並沒覺得深惡痛絕,她也沒有深思。如果不是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插科打諢,先前兩人這時候即便還沒變瞎子,最少也該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了。黃東來破天荒有些「好說話」,笑眯眯道:「南唐境內的銀子,都隨本座的姓,都是本座的。」


  那少年一愣,然後開口大笑,滿嘴的腥重口氣,「口氣恁大!」


  黃東來皺了皺眉頭,她的心情不太好了。


  如果是在青峨山,就會有人膽戰心驚,因為這是黃師叔要出劍的跡象啊!


  你很好看,我少看一眼,我就跟虧錢似的,心意難平,所以要多看你幾眼。


  你很好看,我哪怕沒辦法跟你上床,也要多看你幾眼。


  這兩者皆好色之徒,但性質是不一樣的。


  到了山下,對於男女之事素來嗤之以鼻的黃東來,逐漸明白了這個道理。


  黃東來莫名其妙有些心灰意冷,揮手道:「滾吧,今天本座……」


  一個仗著身材魁梧的青壯漢子獰笑道:「臭娘們,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


  黃東來呵呵笑道:「哦?你給本座發一個試試看,不行的話,我當回郎中,替你治一治。」


  那人大踏步向前,聰明油滑地給自己找了個「由頭」,「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既然你主動邀請切磋,那我就不客氣了!」


  鎏京城內,嚴禁武人私鬥,但是不禁公開的比武,恰恰相反,鎏京城內有十多家官方認可的大型校武場,每年都會催生出數額巨大的賭注,成為王朝賦稅的一部分,極為可觀,亦是南唐戶部生財有道的一個明證。


  黃東來懶得廢話,抬起手臂大袖一揮,那人好似被一鐵鎚扇在臉頰上,整個人騰空旋轉不知多少圈,砸在城牆上,癱軟在地,如一大坨爛泥。【零↑九△小↓說△網】


  所有人呆若木雞。


  黃東來說道:「本座給他治過病了,只不過這傢伙病入膏肓,本座畢竟醫術有限,下一位,本座再熱熱手,多半就能妙手回春了。」


  天底下的好人壞人,跟聰明愚蠢與否,一向關係不大。


  甚至很多時候,好人正因為是好人,才顯得傻,而壞人是因為太聰明,才壞。


  那少年咽了咽口水,哭喪著臉道:「女俠!小的多有冒犯,求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這一次根本不見黃東來有所動作,少年就重蹈覆轍,與那壯漢癱軟如泥,在牆腳根那邊做了相依為命的難兄難弟。


  黃東來笑道:「放你一馬?可惜本座不是牧場放馬的,否則放你一萬匹馬都沒問題,惜哉惜哉。本座雖然劍法卓群,又喜歡以德服人……」


  說到這裡的時候,她驀然停下言語,唯有臉色越來越陰沉。


  噼里啪啦,剩餘那些登徒子來不及求饒,就摔暈在城牆下,有幾人還疊了羅漢。


  黃東來繼續前行,走著走著,就覺得有些無聊,最後在附近的外城西南城門入了城。


  由何處入外城,在鎏京是有講究說法的,其中以西南門最貧賤,多是販夫走卒,數量也最大,挑著擔子牽驢騾,少有牽馬入城之人,更別提馬車了。清晨黃昏兩個特定時段,揀選人少時分,還會有大量裝糞輪車進出,這在別處城門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因此西南城門延伸出去的外城坊市,也屬於鎏京最下九流的地理位置,操持種種賤業的貧民百姓,別說仕宦門庭,就是沒有功名的讀書人都不多見。


  鎏京的夜夜笙歌,歌舞昇平,和西南外城大白天的熱鬧喧沸,夜間的死寂沉沉,形成鮮明對比,天壤之別。


  若是有人能夠站在城牆高處,俯瞰外城,這種景象,更加直觀。


  黃東來一路行去,緊緊皺起的眉頭幾乎就沒有舒展過。並不平整的黃泥街道上,隨處可見有人在剷除豬驢糞便,沒能管住牲畜的可憐販子商人,便只好乖乖認罰,交出一筆不大的罰金草草了事。除此之外,人流攢動,衣衫襤褸的乞丐四處乞討,老幼皆有,還有無數渾身塵土的頑劣稚童,飛快跑動,四處玩耍,撞了人也不怕,做個鬼臉就跑,引來陣陣粗俗不堪的謾罵聲。


  黃東來一直忍著心頭的厭惡,可是走著走著,她突然笑了。


  本就引人注目的她,如此嫣然一笑,不知多少男人看花了眼,有人吃痛喊出聲,原來是給身邊醋味婦人,狠狠擰了胳膊或是腰桿。


  黃東來不以為意,抬起頭,遠方有數只製作粗劣的紙鳶,在空中緩緩隨風游曳。


  當她凝神望去,修為高如她,就能清晰看到紙鳶的粗糙圖案,能夠聽見紙鳶遊盪的嘩啦啦聲響。


  啪一聲。


  緊緊牽著紙鳶的線,不小心崩斷了。


  那一刻,黃東來突然紅了眼睛。


  她有點想家了。


  是蓮花峰的那個家。


  有聽話的劍陣,有頑皮的洗面,偶爾還會有頓香噴噴的意外之喜。


  在這裡好像只有高高的城牆,一牆又一牆。


  遠方的那個小窩,有很多山,一山又一山。


  ————


  一炷香之後,河邊有個衣衫破舊的小女孩,蹲在台階上,哭成了小花貓,手裡還死死攥著紙鳶的木頭轉輪。


  孩子身邊有位天生麗質的布裙少女,坐在一旁正忙著安慰,說是等姐姐拿到了下月初領的俸祿錢,就一定給孩子買一個漂漂亮亮的嶄新紙鳶。


  孩子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小淺姐姐,可那是爹花了好些力氣才給我做出來的,我回家肯定要被娘親揍的,而且……我也心疼死了……」


  少女摸著她的小腦袋,柔聲道:「不怕不怕,姐姐今晚跟你一起回家,馬叔叔那邊我來幫你說,而且姐姐保證你娘肯定不打你。」


  小女孩使勁胡亂抹了把臉,怯生生道:「那要是娘親罵我呢……」


  少女忍俊不禁,忍住笑意,說道:「也不罵你。」


  小女孩破涕為笑,「小淺姐姐最好了!」


  少女笑道:「行了,累了吧,聽說你都跑了好幾條街也沒找著,回家之前,姐姐給你買串糖葫蘆,不過記得到家之前,把嘴巴擦乾淨,不許說是姐姐給你買吃的了,看看你這牙齒,給蟲子蛀得什麼樣了。」


  小女孩使勁點頭:「好的好的!」


  少女和稚童的頭頂,突然響起一個不太客氣的招呼聲,「喂!」


  叫小淺的少女抬起頭,下意識將孩子抱在懷裡,後者小心翼翼抬頭望去,頓時瞪大眼睛,想說又不敢說的可憐模樣。


  河邊的台階頂上,站著一位年紀輕輕的背匣女子,容貌生得天仙一般,尤其是讓早熟的少女感到自慚形穢。


  那女子手裡拎著那隻斷線后失蹤的破損紙鳶。


  她揚起手中紙鳶,冰冷問道:「小丫頭,這是你的?」


  少女猶豫了一下,主動搖頭說道:「不是。」


  小女孩雖然心急也心疼,但終究是沒有出聲。


  正是尋回紙鳶的黃東來,她有些費解為何少女要否認,也懶得計較什麼,隨手丟下紙鳶后,轉身就走,只撂下一句,「破爛玩意,愛要不要。」


  很快從黃東來身後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謝謝神仙姐姐。」


  黃東來翻了個白眼,沒有轉頭,徑直離去。


  片刻之後,四處逛盪的黃東來,湊巧又在一個賣糖葫蘆的攤子前,遇到了她們倆,少女牽著孩子,孩子拿著失而復得的紙鳶。


  兩人都滿臉驚喜。


  黃東來沒理睬她們,跟小販問道:「怎麼賣?」


  擅長察言觀色的小販一看她就是不省錢的主,立即諂媚笑道:「十文錢一串小的,大的就要收十五文……」


  少女有些無奈,孩子童言無忌,疑惑問道:「不是小的五文錢,大的十文錢嗎?」


  攤販惱羞成怒,瞪了眼拆台的孩子,不曾想黃東來丟出一錠銀子,面無表情道:「都歸本座了,你滾吧。」


  攤販手忙腳亂接住那塊沉甸甸的的銀子,成色極好,官家一等一的雪花紋銀!輕輕咬了一口后,然後做夢一般,生怕那位一擲千金的敗家土財主後悔,值不了幾個錢的攤子也不要了,揣起銀子后跑得比誰都快。


  少女和孩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黃東來拔出一串糖葫蘆,一屁股坐在攤子后的小板凳上,斜眼瞥了瞥原本正要付錢買糖葫蘆的少女,「小的十文錢,大的十五文,愛買不買,不買滾蛋。」


  小女孩立即泫然欲泣,乖巧懂事地扯了扯少女的袖子,抬起頭眼神示意她不要吃糖葫蘆了,還善解人意地微微張開嘴,指了指自己的蛀牙,「呀,小淺姐姐,突然牙疼了。我們回家吧?」


  少女揉了揉孩子的腦袋,仍是多掏出五文錢,彎腰一併遞給黃東來,笑道:「那我們就買串小的。」


  黃東來沒好氣道:「現在開始,小的不賣了,只賣大的。再加五文錢,拿走。」


  小女孩生怕姐姐多花錢,火急火燎道:「小淺姐姐,你還得給劉爺爺買葯呢!不許買!買了我也不吃的!」


  少女嘆了口氣,收起那些銅錢,對黃東來歉意笑道:「對不起,我們不買了。」


  黃東來望著少女那雙乾乾淨淨的清澈眼眸,笑道:「無所謂啊,你們隨意。」


  少女和孩子正要離去,黃東來眼睛一亮,說道:「要不然你們倆來幫我賣糖葫蘆,到手的銅錢,咱們對半分。」


  姿色清麗如蓮花的少女有些猶豫不決,小女孩則不敢自作主張,可憐巴巴望著那些鮮紅鮮紅的糖葫蘆,嘴饞呢。


  到最後,鬧市上就出現了既賞心悅目又滑稽可笑的一幕,一位少女吆喝販賣糖葫蘆,小女孩幫著大聲唱和,剩下一位容貌絕色的年輕女子,板著臉在那裡收銅錢。她最終還是聽從少女的意見,按照以往的正常價格收錢,若是三串以上,價錢還有優惠。估計是難得有如此美人做生意,許多兜里有點閑錢的男子,都忍不住來此駐足,假借買東西的名義,欣賞風景,磨蹭許久,才買串糖葫蘆,大多也不走,就蹲在不遠處啃,於是攤子附近,一大堆男人在那裡動作整齊地吃著糖葫蘆。


  最終,入賬小七百文錢。所幸也無膽大包天的浪蕩子惹事,畢竟外城,也是正兒八經的天子腳下。


  少女和小女孩的嗓子都有些沙啞,但是一大一小,高興壞了。


  分賬……分錢的時候,少女卻只肯收一百文錢,最多就是幫著小女孩要了三串糖葫蘆,一家三口都有份,而且還是小份的。


  黃東來有些費解,問道:「你不是缺錢買葯嗎?事先說好了對半分,這種錢拿著你又不燙手,心安理得的事情,怕什麼?」


  堅持只要一百文錢的少女神采煥發,笑得眼睛都成月牙兒,「已經很好啦。謝謝姑娘!」


  一手紙鳶一手三支糖葫蘆的小女孩,也跟著感謝道:「謝謝神仙姐姐!」


  ————


  這一天暮色里,鎏京城西南的虎牙坊,銀魚衚衕巷,多出一位奇怪的客人,最後她花高價租了一棟獨門獨院的宅子。


  經常坐在小院里發獃,偶爾外出,往往是一整天見不著人影。最多就是去小淺那妮子所在的擁擠院子,串串門,陪著後者的爺爺一起曬太陽,也不愛說話。偏偏老人是個話癆,總喜歡說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舊東西,都是些街坊鄰居都耳朵聽出繭子的故人故事,好在那位女子雖然不答話,卻也從不會流露出嫌煩的表情,老人自顧自嘮叨,她反正就在那兒怔怔出神。


  但是只要聽到走街串巷的吆喝聲,女子都會出門買上一些糖葫蘆之類的碎嘴吃食,自己吃,更多是給那個饞嘴的小丫頭,本就慘不忍睹的那口牙齒,真是更遭殃了。


  銀魚衚衕巷,除了橫空出世的陌生女子,就沒有一個有錢人。大伙兒都知根知底,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拌嘴吵架,每天都不缺。巷子里最出名的,是個寒窗苦讀的小秀才,說是秀才,其實並無此功名,但鄰里都以此稱呼,每年年關的寫春聯福字,或是平時的家書,都找他寫,銅錢看著給便是,那位祖上世世代代住在這裡的讀書人,也從不在乎,至於為何祖父輩都是做拿刀切肉屠子的,偏偏生出個讀書種子,天曉得呢。


  除了這位與巷子格格不入的讀書郎,再就是越長大越出落得水靈的劉小淺了,所有人惋惜這個孝順孩子,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是老天爺打盹少給了點福氣,要不然怎麼都該是個官老爺家的千金。街上大人都喜歡撮合小淺和姓宋的讀書人,加上兩人青梅竹馬,所有人都覺得以後會是一樁喜事。小淺的爺爺,也瞧著宋家孩子順眼,時不時就拿這個話題來讓自家孫女羞紅臉,然後老人就哈哈大笑。


  銀魚衚衕巷還有一撥抱團的年輕人,氣血方剛,四五人稱兄道弟,講義氣敢打架,在附近坊市很是闖出了些名頭,帶頭的年輕人,綽號,很小就失去親人,幾乎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所以很念舊情,從不在自己巷弄這邊鬧事,倒是經常幫著這位叔叔那位嬸嬸討要公道,故而附近地痞流氓,也不敢輕易欺負銀魚衚衕巷的百姓。否則以劉小淺的姿容和宋家讀書郎的礙眼,兩戶人家早給折騰得雞飛狗跳了。


  兩旬過後,銀魚衚衕巷都習慣了那個漂亮女子,見怪不怪了。有些性子外向的婦人,還會熱絡打招呼,那女子也不說話,完全置若罔聞。


  一個月之後,性情冷漠的她再走在巷子里,面對那些依舊殷勤的招呼聲,雖然還是不願意回話,但偶爾也會點點頭,大致意思算是她已經聽見了,所以別再煩我了,該咋的咋的。


  稍遠一些個不長眼的地頭蛇,想著來這邊一睹芳澤,順便看有沒有便宜可占,次次都給守株待兔的銀魚巷那撥年輕人,結結實實揍了回去,之後就乖乖死心了。


  有一天,劉小淺說要和她晚上一起住,最後一張床兩床被子,她一如既往很見外,劉小淺眉開眼笑,也不說話。


  兩人熄燈躺下后,劉小淺突然小聲問道:「黃姐姐,睡著了嗎?」


  黃東來回答:「睡著了。」


  劉小淺無言以對,興許是實在是憋不住肚子里的話了,她忐忑不安問道:「我其實是想跟你說件事情,但是怕你看不起我。」


  少女雙手攥緊被角,手心滿是汗水。


  黃東來在黑暗中,睜著雙眼,語氣平靜道:「是去井水樓做彈箏的清倌吧,我知道的。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就算你是去賣身,也是為了治你爺爺的病,不丟人。何況你還是賣藝不賣身。」


  她又加了一句,「挺好。」


  少女如釋重負,偷偷呼出一口氣,仍是有些惴惴不安,「黃姐姐,真的不會看不起我嗎?」


  黃東來微笑道:「看不起你?你傻啊,本座其實……」


  其實挺佩服你的。


  但是這句話,生性驕傲的仙家女子,哪怕到了嘴邊,也沒有說出口。


  放下心事的少女立即雀躍起來,側過身,好奇問道:「黃姐姐,『本座』是什麼啊?」


  黃東來猶豫了一下,淡然道:「我呢,來自一個叫觀音座的地方,本座的意思,就是我以後是那兒最厲害的女人,地位最高,實力最強。」


  生長於市井底層的少女根本沒聽明白,只是哦了一聲,嘿嘿笑道:「黃姐姐很厲害啊。」


  黃東來沒好氣道:「拍馬屁也不會,掃興!睡覺!」


  少女沉默片刻,壯起膽子問道:「黃姐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很快答覆:「有啊,就是還沒生出來。」


  少女無言以對。


  她低聲呢喃了一句,「討厭的人,倒是有一個。」


  可惜少女聽不到。


  很快,少女微微鼾聲,深深睡去。


  黃東來始終睜著雙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放在桌上的劍匣,匣中長劍,鋒芒盡收。


  黃東來緩緩閉上眼睛,此刻心境祥和的她,只有一個念頭,這樣的確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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