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言有不盡(一)
蕭玉將有些發燙的額頭抵在冰冷的石壁之上,想儘快使自己仍略感昏沉的神志清醒過來,同時也可以讓牆上的青石,將他額上的汗慢慢吸走……
一隻溫暖的大手忽然搭上他的前額,慧念大師的聲音也隨之在他的耳畔響起,「阿彌陀佛,施主正在發熱,定是生病了。這室中有一床榻,讓老衲扶你過去,躺下歇息片刻可好?」
蕭玉感激地牽動了一下唇角,卻是搖頭回絕道:「我只是頭有些暈,應該並無大礙。大師現在毒性未解,想來身體也會有諸多不適,您還是去床榻上歇息一下吧。」
慧念大師聽他如此說,也未再多勸,想是已十分清楚這少年堅忍倔強的性子。但他也並未就此離開,而是將那隻本來搭在蕭玉額上的手,移到了他的左肘處,將掛在那裡的一塊染了血的白色布條解了下來。
「施主肩上的傷口想是已經裂開了,讓老衲幫你重新包紮一下吧。」
這一次,蕭玉倒是沒有再拒絕,只輕聲說了一句:「有勞大師了。」
慧念大師將蕭玉的身體扶正了些,先解下他身上那件銀色外袍的系帶,幫他脫下了外袍。
他想先查看一下傷口的情況,便扶著蕭玉慢慢側過身去,讓他的後背轉向自己。
「這——」
慧念大師吃驚地盯著蕭玉身上那件白色長衫的背部,那上面幾乎已被鮮血盡染。
「若不如此,實是無法抵得住那丹毒的迷魂之力。」蕭玉聲音低啞地說了一句。
慧念大師聽了一怔,也將聲音放低了道:「原來施主方才並未被無盡丹所制,卻為何將藏澗谷之秘和盤托出?」
蕭玉沉默了一瞬之後,方有些含糊地答道:「我若不將此事和盤托出,雪宗主又如何向皇上交差?」
慧念大師自中衣上撕下一條,將蕭玉肩上還在滲血的傷口仔細包紮了一番。
「施主失血過多,而且正在渾身發熱,應是由此傷所引發,看情形,著實是十分兇險,須得儘快用些治外傷的葯,方能控制住傷勢。」
蕭玉勉強打起精神,無力地應道,「不……不必了,我剛已服下了一顆……止血丹。」
「止血丹雖能暫時止血,卻不能阻止傷口惡化,還是要上些消腫止痛的傷葯才行。不如讓老衲去向外面負責守衛的岫雲派弟子討些過來——」慧念大師邊說邊站起了身。
蕭玉猛地清醒了些,急忙出言阻止道:「大師,萬萬不可!——不能讓雪宗主發覺我有任何異狀,否則,方才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
慧念大師不禁急道:「但若是如此下去,你的傷口勢必愈加惡化,被雪宗主發現也只是遲早的事!」
「只要過了明日……便是被她發現也無妨了。」蕭玉又是含糊地說了一句。
「恕老衲愚鈍,實是聽不明白,施主此言究竟是何意?」慧念大師的語氣中不覺已帶了一絲焦躁,顯是對這個事事皆藏諸於心的少年有了些許的不滿。
覺察到慧念大師話中明顯的不悅,蕭玉只能無奈地笑了笑:「請大師千萬不要動氣,都怪在下頭腦不清楚,故而話也說得不清楚!其實我的意思是,雪宗主明日若不能發覺我的傷口有異,那以後便不會再有被她發現的機會了。」
「可是以你現在傷口的情形,又如何過得了明日?」
「大師難道忘了我是隱族人嗎?隱族人的體質天生與常人有異,傷口的自愈能力也非常人可及。最多十二個時辰之內,我的傷口便會自行癒合。」
「若果真如此,明日子時丹毒還會再次發作,你又將如何應對?」慧念大師追問道。
蕭玉用手慢慢撫摸著冰冷而粗糙的青石地面,似是自言自語般地輕聲道:「無盡丹之毒確是太過霸道,到了明日子時,只靠撞裂傷口,怕是已不足以抗拒丹毒,看來我還得另想他法了……」
慧念大師忽然嘆息了一聲,「阿彌陀佛,施主心志之堅,實是老衲平生僅見,而施主心胸之廣,更是令老衲大為汗顏!」
蕭玉反倒讓慧念大師的這番話給說愣了,「大師何出此言?」
慧念大師只是微微一笑,拿起放在一旁的那件銀色外袍,將它披在了蕭玉的肩上,同時溫聲道:「冬夜寒冷,即便是隱族之人,也都還是血肉之軀,也當知冷暖,也會有傷痛。」
蕭玉微抿了一下唇角,輕聲道:「多謝大師。」
「方才施主所服下的那顆止血丹——,是不是從雪宗主那裡得來的?」
慧念大師這突然冒出的一句問話,竟是令一向狡黠多智的蕭玉聽了也是一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然犯下了一個極其簡單,而又極其愚蠢的錯誤!可問題就在於,錯誤越是簡單,便越是難以彌補,因為任何的解釋,都會顯得多餘,而且矯情——
頗帶些懲罰意味地,蕭玉將自己的額頭再次抵在冰涼的石壁之上,心中也在暗恨不已,這見鬼的無盡丹!為何自己的頭腦到現在還不能恢復到平日那般清楚靈活,而且自己的嘴也似失去了控制一般,在那裡一個勁兒地胡言亂語……
見蕭玉一臉懊惱地閉口不言,慧念大師卻是絲毫不以為忤地微微一笑,仍是繼續追問道:「既然知道那是一顆止血丹,那麼你方才想必是故意選擇了無盡丹。其實,從一開始給雪宗主出了那個二選一的主意起,你自己就已打定了主意——不讓我服下那顆無盡丹。老衲猜的可對?」
也許是冰涼的石壁真的生了效,蕭玉感到自己的頭腦似乎清楚了一些,不由長長舒了一口氣,終於開口道:「那顆無盡丹本就應該是我的。而大師為了保全我,竟然不惜破戒,對雪宗主打了誑語,說我並不知藏澗谷之秘的全部。其實在濟世寺中,家師是當著大師的面,向我講述了在藏澗谷中所發生的一切。」
慧念大師不由慚然垂首,口中連連念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蕭玉卻是嘿然笑道:「在下雖然不肖,好歹也是蕭天絕的徒弟,怎能讓大師替我去承擔所有的罪過?雪宗主一直在罵我是個奸狡小子,若我當著她的面揭發大師所言不實,她必是不會信我,反而會疑我又在耍什麼陰謀詭計。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真的對她耍了一個小小的陰謀詭計。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所用的手段雖是有詐,可我所說出的藏澗谷之秘確是不假,怎麼也算是對得起她那顆無盡丹了!」
「那你為何還要擔心被雪宗主發覺你的傷口有異,以至於會讓你的努力全都白費了?老衲想請教施主的是,你這『努力』一詞,指的又是什麼?」
蕭玉將身體慢慢地側倚在石壁之上,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苦笑,「若是雪宗主方才也似大師你這般,對我追問個不休,以我此時這般混沌不清的狀態,怕真是要做到言無不盡了!」
慧念大師卻是絲毫不為所動,且還一字一句地沉聲道:「可老衲以為,施主對我,一直是言有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