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97章 風雲起 (六)
「臣等萬死,萬請陛下收回成命。」
帝國的臣子烏壓壓地跪了一地,竟直接打斷了內侍的宣召。只剩下列國使臣突兀地站在大殿中,而南方附屬諸國的使節只是微作猶豫,便立即虔誠地跪伏在大殿之中。獸人王國與神賜共和的使臣不得不微微側身,殿中壓抑的氣氛令他們極度的不安,卻又進退不得,他們依然想不明白,人類的皇帝究竟要做什麼?
國務大臣羅金跪伏在地,聲音發顫,大聲道:「陛下,邊疆不靖,有損聖顏,一切皆臣等之罪。陛下乃千古聖君,威服萬民,何錯之有?老臣只恨身為一介書生,跨不得六尺戰馬,舉不得八丈長矛,未能為陛下分憂。老臣該死啊!」
「你的確該死!」龍椅上得那個男人忽然悠悠一嘆,抬起手遙指羅金道。
整個大殿死寂一片,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龍椅的方向,這個從出現就令人捉摸不定的君王,彷彿是一座尚未爆發的火山,誰也不知道它何時會噴發,但沒有人會懷疑,一旦爆發,這個久不臨朝的帝王會將大殿內所有人毀滅。
羅金只嚇得魂不附體,他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惹禍上身,難道之前內心所有的不安竟是因為自己死期將至?他顫抖著抬起頭,這還是自己所熟知的君王嗎?他確信自己不會認錯,那個籠罩在巍峨黑影中的男人,正是他悉心侍奉的光明皇陛下,但為何又如此地陌生?
羅金咬咬牙,心一橫,將額頭重重地磕在大殿的青石上:「任憑陛下處置!」
然而,光明皇卻不在理睬他的國務大臣,彷彿對羅金的舉動視而未見。光明皇對著內侍微微抬手,示意繼續。
內侍微微欠身,看也不看階下的國務大臣,繼續大聲宣讀。
「朕罪有三,其一功而不賞,其二過而不誅,其三偏聽偏信,。
帝國曆七八八年,朕北伐,受困陰山,拒馬坡之上,敵矢如雨,攻勢如潮。然朕之左右,幾無可戰之兵,形勢危殆。彼時,若外無北疆狼騎銳士,內無宗室奔走呼告,朕便是求一埋骨之地亦不可得。
猶然記得,朕困頓之時,忠武將軍蒙頓單騎而至,意氣風發,曰:狼騎雖九千,破敵足矣。其後,如將軍所言,異族聯軍一敗再敗,朕始脫困。
然,朕身雖脫困,心魔猶在。其後十年,朕怠慢國事久矣。
論民政,帝國十八省政浮於事,更有小吏擅賦,欺壓百姓,致民怨沸騰。
論軍政,東南,西南軍區擁富庶之地,戰力卻不及北疆十之一二。
今日之皇朝,國家疲弊,府庫空虛,下至眾庶,嗷嗷苦之。內無王道,北疆焉能不敗。若不能改革弊政,強化軍旅,亡國之日不久矣。朕決意自今而後,當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富國強軍,有功當賞,有過當誅。
以上種種,朕痛陳己罪而自省,此為罪己詔,即刻命有司昭告天下,清吏治,除冗政,強軍事。復使帝國萬世哀而鑒之。」
……
大殿之上,幾乎落針可聞,這一張「罪己詔」說盡了帝國之弊,同時表明了光明皇的痛悔與決心。就算是有所準備的郭子忠也深受震動,他深吸了一口氣,第一次覺得未來未必是黑暗一片。如果陛下真能踐行「罪己詔」中的承諾:安撫百姓,富國強兵,那麼帝國中興就並非天方夜譚。只要倉稟充足,君民同心,就算永夜和亡靈侵襲又能如何,眾志成城的帝國一定不會被任何勢力征服。可是,郭子忠同樣深知龍椅上那個君王的病情之重。這位君王,早已如黃昏之暮日,隨時都會落幕,那麼他又如何撐起這個帝國?
不過這還不是郭子忠最擔心的,帝國真正的威脅來自那個看似儒雅的中年人——文親王葉重,他的野心才是帝國中興最大的毒瘤,郭子忠看了一眼這位昔日的摯友,不由得捏緊了拳頭。
此時此刻,葉重同樣面色凝重,他也沒有料到龍椅上的那個男人會來這一手。罪己詔?挽回民心?葉重不得不承認,對方的反擊夠准夠狠。因為在他的計劃中,那個男人從來都是一個身敗名裂的昏君。然而,老天彷彿要故意開一個玩笑,這樣一個註定在歷史上被唾棄的昏君居然迷途知返了,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葉重的面色微微有些猙獰,他固然希望名正言順地登上皇位,但他更希望看到那個男人被踐踏,被羞辱,被萬世所鄙棄。只有葉重自己清楚,他對龍椅上那個人的恨有多深!葉重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戴琛,對方立即會意,情況已然發生了變化,原本計劃在大朝會施行「清君側」的計劃必須終止了。
只不過在戴琛的心中,有著更深的擔憂,是否他們的計劃被人泄露了,否則皇帝怎麼會如此精準的反擊,而這個反擊似乎還遠未結束。
……
「陛下聖明!」
在短暫的沉默后,光明殿之中,帝國大臣齊齊稱頌,不少臣子更是熱淚盈眶,渾渾噩噩了十年,終於要在今日結束了,他們彷彿看到帝國將再次走向強盛。
獸人王國與神賜共和的使臣面面相覷,心中極度地忐忑,這個沉睡了十年的帝國終於再次蘇醒了嗎?也許只有他們明白這件事所蘊含的巨大意義,久居光明皇朝的使者們深知:縱然北疆兵敗,損失極為慘重,但光明皇朝八百年的底蘊依然不可小覷。
人類帝國擁有無數人口密集的城市,具有非凡的財富創造力,龐大的軍事工業體系,以及強大的再次造血能力,這一切無不令人心驚肉顫。更重要的是,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人類帝國並不缺少名臣悍將,只不過這十年來,帝國猶如一般散沙,缺失了銳意進取的精神。
如今,龍椅上的男人再次展現了他的雄心壯志,這個帝國會再次煥發新生嗎?還是說只是曇花一現?
所有人看著內侍小心翼翼地捲起詔書,退後交到另一人手上,相信用不了多久,這張註定名傳萬世的詔書將很快被複刻成若干份,並昭告天下。
光明皇緩緩地坐直了身體,眾大臣也都平身站立。唯一不同的只有國務大臣羅金,他依然跪伏在地等候發落。如果說光明皇打算殺雞儆猴,那麼這隻雞也太大了一點,身為國務大臣,文臣之首,在大朝會上對他進行任何處置似乎都顯得有些輕率,甚至有些急迫了。
而且在一些正直的大臣眼裡,羅金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幸臣。他和戴琛一樣,都是光明皇陛下的兩條狗,一條寵物狗,一條看門狗。不過相對於戴琛那樣的「孤臣」而言,羅金多少還有一些可取之處。也許並不光彩,但也不會如何地十惡不赦,這樣的人罪不至死啊。
「羅金,你可知罪?」大殿之中回蕩著光明皇威嚴的聲音。
「老臣知罪,老臣任憑陛下處置,絕無怨言!」羅金的整個身體緊緊地貼著堅硬的青石地板,顯得無比的敬服。他的權勢都來自陛下,那麼能夠赦免他的也只有陛下,這一樣羅金非常清楚,雖然他到現在也不清楚自己罪在何處。
光明皇又掃視了一下群臣,忽然道:「御史言官,爾等督察百官,可知羅金之罪?」
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都聚集到督察院正戴琛的身上,這位號稱「光明皇佩劍」的權臣向來與羅金一同被視為光明皇的兩大心腹,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可以說,帝國之所以變成如今死水一潭的模樣,這二位居功至偉。不過,光明皇突然在大殿上讓戴琛指罪羅金,似乎有點狗咬狗的意思啊。
戴琛明顯一愣,他沒想到皇帝會突然找上自己,他心中閃過一絲極度的不安。世人都將他看成光明皇的忠犬,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戴琛的心中瞬間閃過千萬個念頭:皇帝目的是什麼呢?
不少人也看到了戴琛愣住的模樣,不由心中發笑,更有幸災樂禍之感。要知道天下人,尤其是大臣們對戴琛的怨憤之深遠超羅金,這位都察院的頭子就彷彿黑暗中的魔鬼,角落裡最陰險的小人,窺探隱私,栽贓陷害,排除異己,無惡不作,總而言之,他的罪孽罄竹難書。
據說,這位戴琛大人幾乎每三天就會遭遇一次刺殺,至於背負的惡毒詛咒更是數不勝數。然而時至今日,這位一手製造了無數罪孽的權臣依然活得好好的,不僅妻妾成群,子女更是多不勝數。以至於連身在北疆的郭子忠都曾感慨:難道老天爺的眼睛就長在戴琛屁股上嗎?
戴琛很快反應過來,躬身道:「陛下聖明,臣毫無異議,國務大臣乃帝國之首相,本應是群臣之楷模,然而,羅金一味獻媚於上,置國事於不顧,無德也無才,臣以為應當令其罷官返鄉,潛心思過。至於國務大臣一職,陛下慧眼如炬,當另選賢能,佑我光明。」
戴琛剛剛說完,跪伏在地的羅金身子便猛地一抖。此時此刻,羅金對戴琛曾經的那些怨念竟化為烏有,內心更是充滿感激之情。他深知:雖然戴琛看起來疾言厲色,痛斥他的罪名,其實是在提醒光明皇,請念在他鞍前馬後,不辭勞苦的份上,給他一個回家養老的機會。
羅金的眼中頓時噙滿了淚水,再次泣呼道:「老臣該死,老臣願憑陛下處置!」
整個大殿中一片死寂,戴琛的話羅金能明白,大臣們自然也能明白。光明皇同樣清楚戴琛的未盡之意。然而,光明皇卻毫不在意,冷哼一聲道:「你的確該死,自己看吧!」他袖子一揮,一封文書落在羅金的面前。
羅金連爬幾步,打開文書一看,頓時明白過來,文書上是自己幾日前對於獸人王國犯邊一事的批複,短短數字彷彿毒針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
「狼騎營既墨,萬不可再起邊釁,唯有:量皇朝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
也許在大朝會之前,這樣的批複並沒有錯,對於深宮中的皇帝和自己而言,從來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用錢擺平的就不算事兒。然而,誰能知道,皇帝突然走出了深宮后,整個人就變了。
「卑躬屈膝,屈辱至極!」戴琛立即上前痛斥道,「身為國務大臣,此等批複無異於叛國,臣懇請陛下以叛國罪將羅金交付都察院審理。」
羅金面如死灰,他全明白了,陛下想要挽回民心,自己便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道具,天下人稱自己為奸佞,那麼殺了一個蒙蔽君王的奸佞,自然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從此陛下依然是一代聖君,好手段,果然好手段啊!不過,這做得也太絕了,如果真按戴琛所言,以叛國罪論處,那是要株連九族的,想到自己剛剛學會走路的幼子,羅金慘然地看著龍椅上的男人,只希望對方能念在多年的情分上,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准了!」光明皇神色冷淡,輕輕一揮手道。
羅金頓時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癱倒在地,他的眼神一片茫然,任由殿內侍衛將自己拿下。
不,絕不甘心!羅金忽然猛地掙紮起來,他正要大喊,卻被侍衛猛地抽在嘴上,幾乎能聽到牙齒崩裂的聲音,巨大的痛苦讓他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羅金拚命地掙扎著,他怨毒地看向戴琛,可笑自己居然如此天真,以為對方會幫助自己。如果此時羅金的眼神可以殺人的話,戴琛恐怕早就死了一千遍了。
戴琛毫不在意,微微一笑,對著龍椅的方向虔誠地彎下腰:「陛下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