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內訌
杜遠扒在漁船尾,被海警船拖著往前航行。
眼見陸地一點一點接近,心道:這要是進了碼頭,四周人多眼雜,怕是不好上岸。如果直接呼救,一時難以解釋清楚,十有八九被當做「匪諜」逮起來。
堪堪經過一座離島,杜遠悄然滑入水中,下潛了四米左右,認準方向,徑直遊了過去。
海警們並未察覺有異,拖著空蕩的漁船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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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伯今年五十五,原本一直在船上討生活。
錢掙來就花,花不掉就賭,一直沒攢下個女人。
三年前,在台南屏東跟著船老大出海拉網,被菲律賓人射了大腿一槍,傷了筋骨。從此腳板抓不牢甲板,於是上了岸,一路北歸,回到老家龜山島。
現在開個小海鮮檔,給遊客炒海鮮賣燒酒,里裡外外一個人,也能生活。
今天一大早,蟹伯就來到海邊,這裡有個慣熟的「蟹坑」。
龜山島沿岸都是火山岩,當初海底造山時,岩漿一路拱上來,遇到冰冷的海水,相互催化,形成刀劈斧鑿的效果。地勢和內陸天池的火山景象又大大不同。這個「蟹坑」其實就是個袖珍灣汊,危岩環繞,作不成碼頭,所以很少有人來。
蟹伯無意中發現這裡,海水下面地熱涌動,硫磺形成的酸性導致浮游生物爆發,因此招來大量海蟹聚集,讓蟹伯有了取之不盡的免費食材。現在是秋季,螃蟹正肥美,趕緊多起幾簍,又能賣個好價錢。
不巧的是,今早的「蟹坑」邊上,坐著一位年青人,打了赤膊,一件套頭棉衫晾在岩石上。清涼的海風吹拂下,也不見他感覺冷。手裡還扯著一隻大蟹腳,捧在嘴邊吸食著,咂咂有聲。遠遠見到蟹伯,也不迴避,還咧嘴笑了一下,不像是爛仔。
蟹伯收完簍,太陽已經升的老高。於是背著幾十隻螃蟹,走到年輕人的身旁,喊他去自己的海鮮檔吃飯。「生吃拉肚子。跟我來吧,加料爆炒一下,再來點燒酒。」眼前的生意,不撿白不撿。
杜遠本來就是個吃貨,餓不餓是一回事,饞不饞又是另一回事。剛剛踏上陸地,也算死裡逃生一回,心情大好。現在受了漁民的熱情邀約,聽說有酒,也不推辭,起身抓起半乾的上衣,往肩膀上一搭,跟著蟹伯就走。
這爿海鮮檔,因為一個人料理,規模很小,還是露天的,就在蟹伯家小瓦房的後面,臨著一面懸崖,四十平米的院子,也沒有籬笆。
招牌在屋子前面,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肥蟹老燒」。和街邊的排檔相比,區別在於爐灶設在屋內,蠅蟲很少,乾淨。
杜遠在屋后隨便尋了張塑料檯子坐下,把腳從球鞋裡拔出來,放到絨絨的綠草中,腳趾縫痒痒的,十分愜意。蟹伯自去廚房張羅,取三隻鮮活的大蟹一陣刷洗,連斬十幾刀,那邊鍋油也熱了,扔進去翻了幾鏟,倒入料酒和鹽巴,飄著油香盛盤。又順手炒了一份鮮蛤,一併端了出來。
「先吃著,我去拿酒。」蟹伯放下盤子回屋,杜遠的眼珠子已經掉進了菜里。這幾天,一直在船上漂泊,閑來沒事就啃個罐頭。那滋味,實在沒法跟這等熱炒比較。索性扔了筷子,直接上手就抓。
前面不遠的公路上,來了一輛車,在門口停下。杜遠聽在耳里,分辨出兩個人的腳步,也沒介意,只當又來了客人。自顧朵頤,滿嘴正歡暢間,忽聽前面屋裡吵了起來,接著一聲玻璃爆裂的脆響,與蟹伯的慘叫聲同時響起。
杜遠豎起耳朵細聽,第一個人「和藹」地說道:「阿蟹伯,願賭服輸,欠債還錢。都是天經地義的事,不要搞的那麼難堪嘛。吶,今天呢,再拿不出,就收你的檔吧。」第二個人說:「老大,這檔口太小,位置也不算好,不值什麼錢。」「閉嘴好嘛?」「是,是。」蟹伯頭上挨了一酒瓶,始終沒有說話,只是痛苦地呻吟著。
杜遠站起身,想了想,這大概是賭徒之間賒賬糾紛,行俠仗義的事,用在這兒可能不妥。又慢慢坐了下來。
上次為了救小啞巴,弄出一樁大事,現在想起,還有些惴惴不安,還是少管些閑事吧。想到這裡,忽然又聽得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屋前響起「有人嗎,請問拱蘭宮怎麼走?」
這聲音不大,卻把杜遠驚了一下!「這人怎麼來的?我一直全神貫注,五十米內一隻螞蚱都沒漏掉。竟然沒察覺他的腳步聲?」頓時格外警覺起來。
「呦,你們這是……有話好好說。誰是老闆?」後來者十分客氣,顯是見了屋內的暴力場景,出言相勸。
「關你屁事!」之前喊老大的馬仔呵斥道,「快滾。慢一步給你腦袋上也開一瓶。」
後來者抽了抽鼻子,並沒要走的意思:「可惜可惜,這土酒釀的真不賴。灑在地上實在不該。這位小哥,麻煩你給我來一瓶。」
馬仔聞言怒了,「好!那就給你來一瓶!」
杜遠依舊豎著耳朵,這會子只等著再次腦門碎酒瓶的聲音,靜默了五六秒,也沒等到。好奇心大起,離開塑料餐台,從後窗向屋內張望。
蟹伯蹲在地上,手捂著頭頂,一絲血痕掛在頸間。一個油光光的中年胖子,站在蟹伯面前,頭卻扭向門口,一臉不敢相信的神色。
在門口處,跪著一個人,由於痛苦把腰彎得像蝦米,將頭直頂到了地面上。
而最後一位來者,雙腳還在門檻外,手裡拿著一支酒瓶,還在客氣著,「有勞了。」一把拔去瓶塞,細細抿了一口,吧嗒吧嗒嘴,「果然不賴。」
這人一身斜襟青衫,頭戴墜玉方巾,足下手工麻鞋,全套的復古裝扮。
怕人覺得戲不足,還特意插了把拂塵在後頸領口內。看臉上白白凈凈,帶著三分嬰兒肥和七分天然呆。
杜遠沒見到他如何出手,屋裡的胖子可全見著了。
那胖子倒也曉得審時度勢,回過神來立刻換上笑眯眯的面孔,和藹地對地上的蟹伯說:「要是手頭緊,也不急還嘛。吶,就不妨礙你做生意了,改天一起喝頓酒阿?呵呵呵。告辭,告辭。」抬腿就走,出了屋門,那道士也不攔阻,胖子見道士給他閃身讓路,忙不迭抱拳施禮,拉起滿頭大汗齜牙咧嘴的馬仔鑽進車裡,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那小道士進了屋,把蟹伯扶起來看了看傷,「皮開了,骨頭還好。拿酒洗洗,七天癒合。最近少吃魚蝦。」
蟹伯心裡鬱悶,也不答話,又取了瓶土燒,硬塞給道士,算是謝意。
小道士原本那瓶還沒撒手,現在一手一瓶,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該怎麼處理。蟹伯見了,從竹簍里取出一支成品葫蘆,硃紅色,有些年月的感覺。幫他把酒倒在其中,拿細麻繩栓了葫蘆腰,再次遞給道士。對方也不客氣,拿來系在腰間。起手做了個揖,「施主仁厚,請問拱蘭宮怎麼走?」
蟹伯有些驚異地看住他:「你是說普陀岩嗎?一個小廟對吧?好像以前叫過什麼宮。」
道士一皺眉:「什麼普陀、小廟,難不成有和尚住進去了?」蟹伯一擺手,「那倒沒有。這廟敬的是聖母娘娘,不住人的。」
道士哈哈一笑,「那就對了。各位娘娘都是俗仙,也算修道一門的。跟普陀什麼的沒半毛錢關係。」
「這我可不清楚,不過,這島上就這麼一處香火,八成錯不了。」蟹伯指了方向,兩人再次相互謝過,道士邁著輕飄飄的步伐,轉身離去。腳下像踩了棉花團,依舊沒有絲毫聲音。
杜遠瞧著這等身法,十分羨慕。自己空有糾丹煉體,卻不會半點「輕功」,只是依仗強橫的身體機能,躲過一次又一次危險。
於是打定主意,在桌上留了兩張泡軟的人民幣,朝小道士離去的方向追去。
到了沒人之處,那道士越走越快,幾乎把身後躡手躡腳的杜遠拋離。杜遠也顧不得收斂,索性放開手腳,大踏步跑了起來。
這龜山島周長只有九公里,去哪兒都不遠。
沒多久,杜遠眼前出現了一座廟觀,規模不大。有香火味道,但是沒見半個人影。
待邁進大殿前堂,才發覺小道士正立在門后暗處,咪咪笑看著他,「是你嗎?約我來的。」
杜遠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愣在當場。
小道士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杜遠,又問了一遍:「是你嗎?在下正一淳于帆。」說著,還打了個揖手。
沒等杜遠作答,殿外傳來一聲大吼:「是我!正一張問初!」
兩人同時扭頭向外看去,但見一道扭曲的電蛇裹挾著地面的草屑沙塵,以驚雷之勢撲面而來——
小道士抬腳將杜遠踹開,自己也借力向後一跳,堪堪避過。那電蛇轟擊在前堂泥像上,瞬間爆裂,將兩側的黃幡引燃,大殿里頓時熱鬧起來,頗有戰場的既視感。
這位淳于帆,也不再管杜遠,猱身躍出大殿,在青石廣場上與來人遙遙相對。
那位張問初先生,也剎住腳步,隔了二十米距離站定。
杜遠遠遠看去,兩人一老一小,一個滿臉黑須,一個白白凈凈。
神情倒是一般凝重,活似鍾馗遇見了許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