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通冥
正統道門,有所為,有所不為。
在面對科技發展時,有所選擇,也有所排斥。
譬如,手機,是允許使用的,因為它大大削減了千里傳音的成本,提高了系統效率;
手槍,是被明令禁止的。一是公門法律限制,容易招來連帶打壓。二是,這對畢生苦修的天師們而言,簡直像中世紀騎士面對農奴暗弩偷襲一樣可鄙。毫無貴族精神可言。
對於俗世文化,修真者自然持有一份階級壓制的自傲,這心情來源於自身對天道萬物更多的理解。
然而,世俗社會用大量資源開發出威力越來越強大的物理槍械,可以直接對壘甚至擊潰一位修真高手,簡直是對無上道法的褻瀆!
青城一脈,也有明確禁止槍械的門規。
所以,當敬千川舉槍瞄準時,潘天師也是看呆了一瞬。這一槍不是瞄向他的,目標是羅百言。
老羅是敬千川職業規劃路線上的一塊頑石,必須優先處理。至於逆派,慢慢抓就是了,活乾的太快,還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呢。扣動扳機那一刻,羅百言正出手迎戰北斗陣陣首的組員,視線被阻擋,沒有看到鬼祟的槍口。
但是,羅恆年看到了!對於年輕的道士而言,老爸就是自己的一片天。他義無反顧地撲了上去,試圖用單薄的胸膛阻擋子彈。金冠天師白鬍子潘天壽同志,不能容忍這幕慘劇在眼前發生,以更快的速度,撲在了小道士的身前,伴隨著槍口的轟鳴,大喝一聲「錚!」
心訣一出,潘天師胸前迸出一波金光,大口徑子彈毫不留情地擊碎了這道護體法力,但去勢銳減,已然嚴重變形的鉛質彈頭,在金絲法袍上撕出一個大洞,與布滿褶皺的胸膛相接,不能再進,旋轉的勢能牽引著肌膚,生生擰出一個人皮漩渦來。這麼近的距離,這麼悍的槍,居然沒有轟飛潘老,凡見此一幕,眾人無不駭然!
就在場面奇詭靜謐的一瞬,唯一保持冷靜的張遼出手了,他的目標是敬千川。他之所以能夠保持冷靜,是因為這些青城門人與他沒有太深的瓜葛,他沒有敬千川以下犯上的顧忌,也沒有羅百言父子心連的顧忌,更沒有潘天壽師徒情深的顧忌。他唯一的目標,就是擊潰阻礙,活著逃出這裡!
這一記大耳雷,積蓄已久,心意精純合一,無意中跨越平庸,達到了更上一乘境界。空氣中隱隱伴隨著雷電滋滋的嗡鳴,虛空一印,倏忽而至。敬千川像被卡車撞了一下,向後直飛到崖壁上,形同凌空掛畫一般,半天不見下來。這崖壁也不知得罪了誰,連著被撞了三回,先是張遼,然後是護衛,最後是敬千川,一回比一回猛烈。
擋在敬千川身前的兩位鏟逆組員,也被掌風撩到,跌出北斗陣,登時昏厥過去。剩下的四名組員,從潘天師肉身擋子彈的驚駭中暫時拔了出來,又立刻陷入這恐怖掌力造成的驚駭!
敵酋生死不明,敵眾張皇失措,形勢一片大好。突然,張遼短暫的驚喜被一個刺耳的聲音打破,這聲音如同鋼鐵交鳴,「大膽。狂徒,滅。」隨即,自己被一陣不可抗拒的大力從背後托起,狠狠砸向崖壁。又是崖壁,可憐的崖壁。
張遼被轟進岩石一寸,緊貼著敬千川身邊。這面平整的山崖,彷佛再也受不了一次次的折磨,抗拒著發出碎裂的聲音,起初很零落,越來越密集,終於,表面岩層徹底向內坍塌,兩人伴著碎石,一頭栽進崖壁後面,空心山體內,一個突然顯露的無底黑洞之中。
出手之人也很意外,他本來是心疼被轟飛的敬千川,想用同樣的方法懲戒張遼,羞辱他,再制服他。沒想到,這脆弱的崖壁內里另有乾坤,劇情反轉的太快,縱使自通道法無邊,也沒來得及出手拉住親兒子。他身形一晃,人已經從三十米外到了黑洞邊緣,形同鬼魅。
敬千川四名神智尚存的屬下,見此情景,已經嚇尿了。不知尊上即將到來的雷霆之怒會向誰爆發。齊齊跪了下來,其中一位顫音說道,「敬天師仙功無儔,我等得見,此生無憾。」這位來者,正是敬千川的父親,青城全真龍門丹台碧洞宗,內閣五大天師里,排名僅次於高功的敬衍。
這眼黑洞,洞口直徑五米大小,內里一片漆黑,完全見不到底。洞內自下而上湧出的寒氣,遇到外面的空氣,立刻形成了一蓬水霧,氤氳繚繞,詭異莫名。敬天師在洞口沉默了幾秒,轉頭看向剛才拍馬屁的那名組員,「你,下去。」
那人戰戰兢兢,走到洞口看了一眼,頓時軟了。回頭想要求饒,卻看見一隻大腳,將自己踢下洞口,他的驚呼聲向下飛速移動,越來越小,持續了很久,也沒聽到落底的聲響。
敬天師又回過頭,看向其他幾位組員,這幾位頓時如跪針氈,禁不住流出了眼淚。是真的害怕!「你,去內閣。請監院宋天師親臨此處,就說我有要事相商。」其中一人如蒙大赦,連忙起身向山頂奔去。
潘天壽胸口擰著一顆子彈,雖未透體炸裂,肋骨也當即塌陷了四根。此時咳出一口血痰,顯是傷了肺部。敬天師皺了下眉,讓剩下的兩名組員扶潘天師回觀診療。潘天壽此刻說不出話來,知道場面已被敬衍牢牢控制,力不從心,多說無益。任憑人扶他離去。
現場只剩下羅氏父子,面對氣場強大的敬衍,如同刀板上待宰豬羊,不寒而慄。該來的還是要來的,敬天師一指羅百言,「你,也下去。找不回千川,你也不用回來了。」羅百言核計了一下,低頭抱拳:「屬下受外堂巴老直接調遣,身負鏟逆重任。眼下,恕難從命。」話還沒說完,發覺身邊人影一晃,羅恆年已經不見。再看黑洞邊緣,敬衍正提著兒子往下面扔,羅百言大吼一聲,不!徑直衝了過去,敬衍微一側身,翹起足尖絆了一腳,羅氏父子,一前一後,雙雙跌入黑洞之中……
兩小時后,天將傍晚,這道崖壁已被青城道眾團團封鎖,在練功平台上設立了臨時指揮部。火把插滿四周,指揮中心的帳篷內,還點亮了應急充電燈,黑洞周圍時刻有人輪班站崗,道眾們忙裡忙出,有的負責製作攀爬工具,有的負責打包補給,有的在洞沿上勘察探測。一盞由柴油機發電的探照燈,直接向下射入洞內,但也只能照亮約合十五米的深度,再往下,光線就被黑暗和霧氣聯手無聲地吞沒了。
監院宋浩然天師,職務位居觀主高功一人之下,但修行排名與敬衍有不小差距,見了敬天師,也得和氣說話。據他介紹,此處山崖平台,因身處隱蔽谷底,數百年來一直為內閣據有,用來修習吐納功法。類似的場所,山中還有一些,面積都不大,同時只能為一兩個人提供服務。一般情況下,需要在監院處提前預約,才能依次輪流使用。
潘天師和羅恆年預約的這個地方,按觀史記載,名曰「通冥台」。大家通常對這個名字的理解是,此處懸崖,直上六百米,正是門內用來關押重犯的絕密黑牢「寒冥堡」。既然兩者上下相通,前者叫「通冥台」也就不難理解了。
敬衍若有所思,反覆叨念著這個名字,「通冥台?通冥台?通冥……」他走出帳篷,凝視著對面的黑洞,內心一陣顫慄。好個不吉利的名字!莫非,在青城先祖命名時,就已經發現此洞,後來由於某種原因密封起來。這個通冥,恐怕原意就是向下通,而非向上通吧!
五百米的打結麻繩已經緊急趕製完畢,臨時架起的巨大轆轤,隨時可將搜索隊送入黑洞。
敬衍信不過任何人,極想親自下去尋找兒子。但是,巨大的不確定性,違背了他從不冒險的人生原則。自己在青城已經打拚了大半生,聲威直逼觀主高功,將來接任執掌青城也不是妄言。萬一這當口出了意外,一切努力化為飛灰。豈不可惜?而兒子嗎,實在不行,還可以再生。
於是他打定主意,在宋浩然的知趣勸解下,「勉強」同意了不下去,讓外堂巴老親自帶隊,更顯得內外分明,不因親情干涉例法。大家聽說此事,均是一片讚揚之聲。
這份差事,卻令巴老十分頭疼。
他叼著玉石煙嘴,看著手中內閣發來的監院手諭,知道無法推脫。心裡罵了敬千川一百次娘,也就是罵了敬衍出家前的髮妻一百次。悔不該當初拋棄羅百言,維護敬千川。現在倒好,還沒收到敬天師半點回報,反倒第一個把自己搭進了深坑。
既然一定要去,就表現的任勞任怨一點吧!萬一成功了呢,這份人情可不能因態度打折。
巴老起身招呼精挑細選的隊員們,背好各自行囊,帶足攻防武器。
一聲呼喝,全體「士氣高昂」。如決死一般,依次悲壯地沿著洞口的繩索,緩緩向下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