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大凶之刃
青雀如箭,捨命撲火!
小小身影轉瞬進了高爐底部的炭坑,蓬的一聲濺出無數火星,似乎那小生命被燒急了,悍然發出與體型不相匹配的高亢啼鳴。
啁——
啼聲尚在,鳥影無存。爐火勃然而發,像吃了大補的瘋牛,開始狂暴燃燒。
執事道人手上不停,有節奏地接連拍擊著銅葫蘆,一隻又一隻青雀接踵飛出。茲要露頭望見火光,一準兒瘋了似得直撲過去。
啁啾雀鳴不斷響起,每一聲都是遺言。也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馴養有法,居然個個勇不畏死。
堪堪九鳴已過,那高爐被激發得旺如火山。
執事放下空葫蘆,重新舉起青幡一搖,圍爐繞行的十八位道士一齊揚起手中法器,對著高爐遙指,同聲喝道,「二儀在戶,循環赫奕,處暗愈光,交曲使直,綱紀吾身,晨昏怛愓。」
咒法言畢,天空皎月突然失色,無中生有的陰雲翻滾著從八方聚來,在高爐上方形成黑暗遮罩。
那雲層腹部拱了幾下,猛地垂下一隻漸細的雲尾,倒和龍捲風差不多意思。
只是這龍形雲尾並不接地,僅在爐口上方盤旋抽吸,獵獵罡風把所有煙塵全部送走,極大優化了爐體的垂直通暢。
執事掐準時機,將手臂猛力下揮,青幡如令旗。那七八位持鞭道人不再輪番鞭撻,而是從四面八方一齊狠抽被當做皮鼓風匣的千太歲。
這坨肉肉可慘咯,全身所有肉刺都乍了起來,身軀膨脹得如同熱氣球,隨即向風口噴出大股紫色流光,情狀十分妖異。
每噴出長長一口,身軀都隨之乾癟下去,皮鞭又到——又吸足空氣脹滿身軀繼續噴吐流光……
執事興奮得兩隻小腿直哆嗦,「管用管用!妖丹化風,這可比尋常送氧效果強上百倍!」
衛門捻著鬍鬚也很滿意,「如此即便廢了這千年妖物,也算死得其所。能為本門偉大復興事業做出貢獻,是它此生最大的榮幸。」
「沒錯!誰讓它跟著龍虎山混的呢,這個死法總比毫無價值地戰死沙場好一些。」執事連聲附和。
青雀激發九鳴離火,太歲化千年內丹為風助焰,龍雲垂尾加速暢通熱傳遞……
那高爐已經不是黑色錐形柱體,此刻變得通體晶瑩,除了炭坑、料倉、爐口三處明黃吐焰,其餘部位盡皆綻放著碧青光芒!
咕嘟咕嘟的沸騰聲漸漸響起,恍若有岩漿在爐內翻滾。
滿場太素宮道人均面露喜色,異甲被熔融了!很順利!有人忙著擦汗,有人忙著拭淚。真不白忙活啊——
唯有觀主衛門心如止水,開始為下一道工序做準備,「開爐降溫。」
執事手忙腳亂從身後拽出另一支白幡,對著全場搖了三圈。腳手架上的火工雜役們立刻赤膊上陣,七手八腳搖動著巨大齒輪,聯動鐵索吱吱扭扭拉直繃緊,開始向外扯拽金剛砂鑄造的模槽。
料倉口一開,一條青色火舌竄了出來,瞬間舔掉距離最近一位火工的右臂,那道人大叫一聲翻滾著從腳手架上倒跌下來,重重砸在地面上,激起一蓬塵埃。
執事連忙大喊,「穩住!穩住!莫管他——補上空位!灑一滴鐵水拿你們全部填倉!」
重傷道人並未來得及感受疼痛,那火舌在吞噬局部肉體同時,也封閉了創口,他只是被嚇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著驚恐至極。
衛門顯然不滿意此刻被呱躁侵擾,冷哼一聲皺起雙眉。早有識趣門人上前兩三位,拖著斷臂火工雙腿向遠處拉走。
模槽已盡出,沒有灑掉一滴融甲所得的鐵水。
吊裝軸承吃力地將它放在地面上——畢竟是純復古機械裝備,人力的操縱佔了一多半。
「砸冰系符篆,把群攻術法以下的低階庫存全用上!」衛門一臉決然。
執事不曉得觀主為何如此心急,連自然冷卻都等不得,不由暗暗伸了下舌頭。但手上並未怠慢,白幡和青幡並舉,向兩側開合了三下。
得到指令的十八位施法道人顯然訓練有素,立刻向模槽圍攏過來,一時間,但見紙符、符丸、碎玉符牌等物雜沓而至,雨點般向模槽砸來!
唰,嗤!噗——嘎拉拉啦,嘩!瞬發的低階寒冰法術一個接一個,不要錢似的爭先恐後給目標降溫。
那執事有些心疼,畢竟太素宮拿手的只限於火系術法,這些冰符大半是近期高價從黑市上收來的。眼下這個樣子揮霍……嘖嘖,觀主大人真是有魄力啊!辦大事不拘小節,也罷。
「停!」衛門突然高聲大喝——這控溫的時機很微妙,他怕輾轉傳令耽誤最佳火候,乾脆自己直接吼了一嗓。
施法道人們一哆嗦,急忙收回手中尚未砸出的符篆。
衛門進前三步,仔細觀望了一下。那模槽中已暗淡下來,一柄黑里透紅如棍似棒的東西,正隨著諸人呼吸節奏明明滅滅散發著暖光。
「上砧台!」又是觀主親自下令。
立刻,一把巨大的火鉗由兩個人四隻手握著,把已經固化的紅棍夾了出來,砧台就在七步外,一切流程安排得緊湊無比。
「錘爺呢?」衛門四下張望。
「在!」一名乾瘦老者赤裸著上身走出人群,他身上的排骨和手中巨錘不成比例。
「四百錘,折九折,鍛之——不能再回火了,要趁熱!」
那被喚作錘爺的老者焦黃的鬍子一抖,立馬走上砧台開干。
鐺!鐺!鐺!鐺……
在火鉗嫻熟配合下,那鐵棍迅速被敲成長條形鐵餅。反覆揆折著、敲擊著。
砸出的點兒很急,但節奏分明。每一錘下去,都火星四濺。
那巨大的鎚頭在乾枯手臂揮舞下,準確而又輕盈,如同在烙鐵上跳芭蕾的臃腫精靈。
顯然,錘爺這名號不是虛妄得之……
執事見觀主瞧得出神,微微湊到他耳畔低聲道,「您不是說要把胡……那個鬼子胡投爐祭煉嗎?怎地改主意了?」
衛門並未回看他,撇嘴一笑,「熔融過程比想象順利,投爐太浪費了。這個逆賊罪不可恕,我給他安排了更精彩的節目……」
執事諂媚笑答,「對對,太浪費。活人祭爐之法我聽聞過,等於給鐵水中加了點炭而已,打出來的鋼很硬但是脆,韌性稍欠了些。只有倭人製作太刀時喜歡那麼干……」
衛門突然一皺眉,回頭瞪了他一眼。旋即又眉開眼笑,像是深受啟發,「呵呵,你這小子懂得還不少。嗯……太刀?這個主意不錯。錘爺——最後成型時加一點曲度!」
乾瘦老者經驗豐富,聞聽此言立刻意會,「好嘞!瞧好吧您哪!」手下錘風更緊,火星連成了禮花。
「怎麼?你還真要……咱們道門不是一直以君子劍為主要武器么?鍛刀會不會太凶了?」執事這話問得十分婉轉。
衛門突然提高了聲音,讓在場都聽得清晰,「你剛剛講的很好,我們索性就鍛造一把絕世兇刀! 眼下,對於我們太素宮而言,正是戰爭時期。內有正一龍虎門血仇未報,外有全真青城派虎視眈眈。齊雲山遭逢此劫,怕是君子做的太久了,讓人覺得軟弱可欺。誰都敢隨便踩上一腳!
嘿嘿,從今往後,太素宮將以此兇刀為記,除妖斬魔,戍衛正道!」
這番話講的堂堂正正,滿場道人想到剛剛死去不久的前任觀主,不禁都紅了眼,齊聲吼道,「除妖斬魔!戍衛正道!除妖斬魔!戍衛正道……」
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在衛門嘴角隱現,似對門人的士氣十分滿意。
少頃,錘爺突然停錘,朗聲道,「四百擊滿!將好九折!餘溫尚熱,可以淬火——」
「淬之!」衛門果斷頷首。
一左一右兩名火工各自提著兩隻巨桶,向一口深缸中同時注入冰水與沸水。
錘爺左手搶過火鉗,牢牢夾住略帶曲度的刀材,右手探到缸沿內凝眉測試著水溫——
「收!」
隨著他一聲大吼,兩名火工同時撤去水桶。
錘爺左腕一抖,那半成品鋼條瞬間投入到深缸之中!
嗤————————
蒸騰的水蒸汽立刻瀰漫住整個缸口,每個人鼻中都充斥著干鍋煎水的特殊味道。
大缸里的水在兩個呼吸內轉入沸騰,咕嘟嘟響個不停。
突然,紫光乍現,先是刺破了沿口的蒸汽,接著又把整個缸體浸染成晶亮紫色。
錘爺臉色猛然一凜,「淬變!我一生只聽說過,從未見過!」
衛門聞言也跟著緊張起來,「此話怎講?是好是壞?」
錘爺沉吟未答,兩眼死死盯住缸中之水,那刀材在水中居然鏗鏘作響,似乎怒意滿懷!
「千太歲沒氣了!」
又一聲驚叫把眾人目光吸引到高爐後方,一名持鞭道人正獃獃站立在乾癟的千太歲身旁,好似守著一隻撒了氣的巨型氣球。那屍身下面,已經溶出一灘粘糊糊的膿水。
「怎麼會!?」衛門厲聲喝問。
「我們也不曉得,剛剛……大概在倉料出爐時它就癟了,現在開始溶化我們才發現已經……」
嗡——大水缸劇烈呻吟了一聲,又把眾人目光迅速拉回。
錘爺的老臉已被暴起紫光照射得晃眼,幾乎看不清人樣。
「魂器……」他淚流滿面,「他娘的,老子此生也鑄造了一把魂器……」
旁人尚在揣摩此言含義,衛門已經明悟——那千太歲化丹為風,居然生將妖魂吹進高爐鐵水之中!那灼灼千度的高溫,也不知這傢伙是怎麼挨過來的?
這……應該是好事!
衛門且驚且喜,正待褒讚錘爺——突爾轟然巨響,無數水箭在眼前爆開,把眾人眼睛全部迷濛。
那口大水缸,居然爆開了!
落湯雞似的眾道人將將睜開雙眼,強忍著沸水燙傷向事發原點望去——
但見錘爺捂著前胸靜立不動,一柄紫光流竄的長刀正從那裡透體而過,一半在身前,一半在身後……
本已乾瘦到無以復加的老者,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無限乾癟下去。
在被徹底吸成臘肉前,斷續留下最後八個字——
「……魔 刃 已 成 ,大 凶 逆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