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西北望天狼
安西大都護的天狼軍主力,在兩路節度使的掩護下向西疾突。
趙頤貞不是熱血少年,他十分清楚敵眾我寡之下,最佳選擇就是避戰。一時一地的勝負是小,整個西域未來走向才是大。
他堪堪躍馬奔上一個緩坡,回身望向身後不遠處的注賓城祈雨台遺址,馬糞燃起的烽火仍在冒著黑煙。而台下蕭嵩的三千斷後部隊,已經徹底淹沒在吐蕃軍洶湧的人潮中……
大都護面無表情,繼續催馬向前。此刻不是傷懷時機,如自己不能突圍,張蕭兩位節度使螳臂擋車換來的一瞬轉機就毫無價值。
為了他們,也得繼續跑!
——可是,悉末朗不答應。
這位吐蕃一等一的大領主,有他的算盤。
至高贊普多芒布死了,自己興兵為他報仇,如果一戰滅了大唐西域二號人物——實權派趙頤貞,那在洛陽養病的一號人物杜暹也只能繼續託病不歸。
那杜老頭夕陽蕭鼓,只能算是殘喘的偶像派,上馬提刀已經不行了。
滅了姓趙的,西域瞬間權力中空。悉末朗自然從吐蕃各部大領主中脫穎而出,繼承贊普高位也順理成章。
機會,就在眼下!
幾乎沒有預備隊,三萬吐蕃輕騎一擁而上,連負責糧草綴重的雜兵都舞著彎刀趨前搶功。擺明就是人多欺負你人少,怎麼著吧——
河西軍的三千綠袍,像冬日裡最後一抹苔蘚地衣,被十倍於它的人浪一拍抹去,還沒看見掙扎,就消失不見了……
倒不是瞬間團滅。而是數萬戰馬捲起的沙塵實在遮天蔽日,離開五十步,誰也看不見誰。
戰爭,永遠是在有序的鋪排中充滿混亂。即便大局已定,細節也無法提前書寫。
趙頤貞忍著內心傷痛,從緩坡另一側率領天狼九千騎奔了下去,令他震驚的是,眼前原本以為是生門的正西,此刻出現了變數……
一隊紫袍喇嘛出現在坡下,人數約兩百,以逸待勞地擺了一個詭異圓陣,像一根喪門釘,死死卡在唯一去路上。
「保持馬速!趟過去——」趙頤貞果斷下令。
這並非不謹慎。
天狼軍與天鉞軍一樣,都是重騎。
九千披甲重騎正面趟過兩百個徒步站立的肉身喇嘛,這是毫無異議的戰術選擇。
——可是,三個呼吸后,所有人都為主帥的抉擇感到心悸。
一聲嘹亮的法螺悲鳴從圓陣正中揚起,雄渾的聲音令唐軍似曾相識。
兩百人的誦經合唱聲隨即噴涌而出,在螺音的加持下,聲振寰宇。整個戈壁似乎都顫抖,地面沙石沿著緩坡簌簌滾落,給奔行中的重騎造成一波踉蹌。
這還不是施法,這只是施法前奏。
短短的經文念完,訣畢法成——
吼——吼——吼……
數百條巨大的蠕蟲衝破地面湧出半身,碎石被迸濺得到處都是。
這些蠕蟲,體外披著一環環赤色硬殼,個個粗約五抱,露出地表的半截身子足有九尺,地下還不知剩餘幾許。
最可怕的是,它們頭頂沒有眼睛,只有一個圓孔型大洞作嘴巴,口內三四排獠牙里挑外撅,形成數層駭人利刃。
眨眼間,三百餘匹戰馬就被咬住了馬腿,隨著迅速吞咽,半截馬身都被吞食到蟲體之中。 那一圈圈獠牙如同絞肉機一般,不斷研磨著馬骨與馬肉,數十位來不及甩鐙離鞍的騎手也被吞進一半,剩下上半截身子還掛在蠕蟲嘴邊凄厲哀嚎——
這景象來得太突然,天狼軍猝不及防著了道。
趙頤貞也在趨前的第一陣營中,一條巨型蠕蟲咬住了他左首副將,蟲身猛力一扭,連人帶馬甩了起來,空中亂舞的馬蹄踹在大都護腰眼,把老趙疼得一咧嘴,「日逑!」
如果沒有寬大的犀牛皮護帶橫在那裡,這隻左腎怕是要廢了。
他硬挺著沒有滾下馬背,反而用力一夾馬腹,將自己胯下這匹「烏雲追月」催發到速度極致。繞開蠕蟲繼續前趨!
可惜的是,重騎用的都是吉嘎斯馬,高大強壯,負重耐久,但速度再快也有限,永遠無法與輕騎篦美,甚至連這些鑽地蠕蟲都攆得上。
九千天狼軍的陣型亂了,失去節奏的前隊,立刻成為後隊的阻礙。許多馬匹撞在一處,造成了更大的擁堵。
好在是撤退不是衝鋒,如果剛剛全部端起騎槍或者馬槊,這會子怕要自毀一半兵力。
兩百名詭異的紫袍喇嘛還不罷休,法螺之聲又起,圓陣轉了四分一圈,再次定住。第二道經文旋即唱起——
避開蠕蟲攻擊的第一波,仍有八百騎,已經衝到了喇嘛法陣眼前,眼見只要再一躍,那些光頭就會被重騎鐵蹄踏成肉泥……
第二輪經文念完,訣畢法成——
在二者之間綿延千米的地面上,轟隆一聲赫然開裂出一道寬三丈,深不知幾許的深溝,那些重騎兵無法越過,也收足不及,只能在驚訝的大叫中,眼看著自己連人帶馬隨著溝沿碎石一同跌入……
趙頤貞的御賜寶馬也在這一悲催行列,但他與其他騎手不同。他有輕功!
這位安西都護府的副大都護,名列「開元四趙」名士之列,與趙冬曦、趙和璧、趙居貞等人並稱。他們全都共有一個老師,那就是大唐名將河間郡王李孝恭。
其他三位師兄全都進朝中從了文職,只有趙頤貞選了武第,把李郡王一身行伍本領發揮到極致。
他的馬快,但披著重甲,也只跳出兩丈,就開始向裂縫中墜落。
但他自己的甲胄十分輕盈,畢竟貴為大都護,幾乎沒有親自披甲上陣的機會,錦帽輕裘才是他的標配。
趙頤貞瞬間甩脫馬鐙,單足點著下墜中的馬鞍,悍然發力——身如大雁展翅,向上躍起五尺,向前飄飛了一丈,堪堪落在對面的溝壑邊緣。
他沒有回身看自己的愛馬,因為兩百名喇嘛就在自己面前。
而他身後那尚存的八千鐵騎,咫尺天涯,誰也幫不上他的忙。
他單手壓在肋下橫刀柄上,拇指一按綳簧,嗆啷啷彈出五尺橫刀。團身向前捲去——
青色刀風把他全身包裹成一團風輪,裘皮大氅跟隨著刀風舞成一簇絨球。
距離最近的兩名喇嘛,在驚訝中尚未反應過來。臉上施法完畢、大功告成的喜悅笑容才收起一半,突然發覺下身一涼,低頭看去——每人都失去一條小腿。
他們這才翻倒地上,慘叫起來。
趙頤貞沒有繼續取他們性命,而是催動刀輪一往無前,直撲陣中——
他的思路很清晰。
有法術者,大唐並不少見,那些奇門道士經常出入宮廷與府邸。國師袁天罡和李淳風師徒二人,還在安西都護府開堂講過法,給過他一些震撼性教育。
這些軍爺們沒有因此修成任何術法,但大唐道門公開課讓他們學到,如果對方會施法,你又逃不開,那麼最好的選擇就是儘快迫其貼身近戰。
一旦形成短兵相接,狹路相逢刀子勝。哪怕是一柄水果刀,也比掐著手訣念著心訣快!
的確,群攻性法術此時失去了作用。誰也不能在自己的陣中大搞破壞。
六重環形真層,被趙大都護一柄橫刀直接趟開,只在背後留下一條步步濺血的慘絕之路。
殺氣抵達陣心,一名紫袍大喇嘛正凸著雙睛看向孤身闖陣的來者。
「施主可是趙頤貞?」
「施你娘主!」趙頤貞的回答很簡短,說「施」的時候,刀已向後揚起,說「你娘」的時候整個身子跳了起來,說「主」的時候那五尺橫刀已然兜頭砍落!
大喇嘛不架不攔,自顧將手中一隻大海螺放到唇邊,對著兇橫刀客鼓腮一吹——
「嘟——」聲波如杵,直接懟在趙頤貞胸口。
老趙人在半空無法閃避,硬扛了這下。人,倒退著飛了出去……
噗!血沫子隔空噴了大喇嘛一臉,但,這也是他唯一能給對方帶來的可忽略傷害。
「日毬……」在地面翻滾中化掉推力的趙頤貞低聲咒罵了一句。他以橫刀插地,右手拄著刀柄,左右捂著胸口,抓緊寶貴的時間調息。
一擊失敗,第二擊,就更不容易了。
因為眼見著,當他再次起身跨步時,眼前已經合圍上六名赤膊喇嘛,個個眼神兇悍,筋強骨壯,一身古銅色皮膚似金屬澆築一般。
他看得出,這幾位和那些法師不同,都是肉盾型的選手,是否精於技擊還不知道,禁揍那是一定的。
六對一,瞬間絞殺在一處。
那六名喇嘛雖然赤膊,但手中卻不空。
各種奇形法器有長有短,有稜有角,有刃有尖……
呈波浪狀接替向他身上招呼著,沒有同時抵達,但比同時抵達更難招架。
趙頤貞狀若瘋魔,將一柄五尺橫刀舞得水泄不通,但僅夠防守,無暇進攻。
刀刃在連續磕碰中不斷翻卷,很快成了一柄鐵尺。
非刀不利,而是對方的法器全都粗重厚大,根本無從砍斷。
失去鋒銳的橫刀威力大減,只能當燒火棍使用。
趙頤貞胸中憋悶,大吼一聲「呼哈——」堪堪將氣息打通。
三丈深溝對面,勒馬止住行至的八千天狼重騎,兩翼正在撥馬向深溝兩側繞行,但一時趕不過來。
只有中間一名騎曹機靈,看出大都護的窘境,也吼了一聲「呀吼——」
奮力將手中帥旗擲了過來,那旗幡纏裹在長桿上,並無阻力,直直飛越了十數丈,噗嗤一聲插在背朝深溝的一名赤膊喇嘛后心。
那喇嘛哼都沒哼,直接撲倒在地。
趙頤貞心中一喜,將橫刀脫手甩了出去,盪開眼前三人,退步來到帥旗前,猛力一拔!
污血噴出,那旗幡朝上挑起,被寒風簌然吹開,獵獵作響。
黑色旗面上,一隻狼頭正張著大口,露出上下獠牙——被剛剛的血濺上去,金裡帶赤,充滿猙獰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