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截胡
葛袍客臉寬身長,顴骨突出,自帶一抹歲月催熟的駝色。八字須略添猥瑣喜感,但掩飾不住風塵僕僕的古風。
只有額頭亮晶晶的,一是由於剃了發,二是剛剛被寺岡化形岩漿烤了一下,冒出些許油光。
此時被裴紅袖用言語激了一回,細目張了張,歪著嘴笑了。
「好啊,也許我小覷了你。江山代有才人出——是這麼說的吧?今天倒要看看後浪能否拍死前浪……」
不等他說完戰前宣言,紅袖忽然出手,把那紅綢倒提,手腕輕輕一抖。
叮——缽鈴響了。第三回合,丹園裴紅袖,對倭島葛袍客。
阿雅熟知這位姐姐的手段,在她身後早有預防,拿雙手緊緊捂住了耳朵。
葛袍客猝不及防,音波入耳,周身一挺,瞬間獃滯了一下,已然中招。這鈴聲如針入腦,直接穿刺中樞神經,亂人心智。
紅袖抓住這稍瞬即逝的時機,神識鎖定對方,左右一拉紅綢,右手掐住缽身,將缽口對住目標大喝了一聲「收——」
她剛見識過對方手段,不敢託大,故而一上來就動用了法海金缽的神通。
這金缽自打被丹老煉化為缽鈴,體積小了不少,容積可沒減。當年小青化身巨蟒,一樣被法海一體擒拿,扣在西湖水底足足八百餘年。現在塞個大活人進去,應該綽綽有餘。
嗡……那缽鈴猛然震了一下,幾欲脫手。似有一股子高壓氣流頂了進去,死死撐住缽口。缽內鈴錘顫動不停,但並不撞擊四壁,只是在中間懸浮。
葛袍客還站在那兒,咦?不靈……
紅袖以為心訣出了岔子,重又催動神識,依照當初在丹園拿黃二皮試法的流程鎖定對方,再次大喝,「收——」
嗡……缽鈴又是一震,彷彿被氣錘敲擊,把她半條手臂都震得酸麻起來。
她在這兒舞舞扎扎作法,葛袍客已經回過神來,拿小指挖了挖耳孔,「嚯——真刺激。耳鳴了都!」
得,真不靈。居然收不了他。
葛袍客先從容彈掉指甲縫裡的耳屎,隨後雙手托槍一展,「你折騰完,該我了。」
手腕一抖,肘部前送,槍尖撲簌一聲破空刺來,走的是直線,毫無花哨可言。
那剛剛被宅見接引天雷煉化過的槍頭,帶著五色流光,生生劃出一道彩虹。
裴紅袖不願硬接,向側方閃躲,企圖利用遊走拉開距離,再伺機近身作戰,脫離槍尖覆蓋的扇面區域才是正解。
可是邪了,那槍尖如同被磁石吸附的指針,無論她往哪個方向躲,都如影隨形,銜尾而至,且一寸寸逼近中……
紅袖大驚之下,直將紅綢甩出,缽鈴撞擊在槍桿上,一頓一纏,繞了兩圈。趁這招得手,她急忙向回拉扯,試圖奪槍。
葛袍客順著紅綢「聽」到她用力方向,也不回撤,借勢把矛槍送了過來。送是送了,可手上還加了一個抖勁兒,槍尖顫成十數道寒芒,直指對方頭部區域。
紅袖來不及撤步,只能瞅准一道半尺縫隙,把頭側了過去——不料,這是個預留的陷阱。
滿眼槍尖虛影中,突爾竄出一道真身,抵著她頸窩停住,倘若再有寸進,立時會要了命。
紅袖在後仰姿態中僵住,好在對手控槍手法沉穩,只是抵住,並無半點破皮。
「呀,姐姐你輸了……」阿雅在旁邊不忘解說。
「……」紅袖人雖未動,腦中閃過千百念頭,如果剛剛我那樣、那樣,或者那樣……唉,都躲不了。
這槍法未見出奇,看上去比詹鈺的「峨眉槍法」還要樸實三分,怎麼就破不掉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葛袍客靜止了三秒,見她並無動作,乃倏然收槍,輕輕搖頭嘆道,「失望。看來你們必須跟我走一趟了……」
紅袖默默無語,阿雅卻不示弱,從腰囊中掏出那把油光錚亮的大彈弓來,「姐姐別慌,還有我呢——」
但見她手隨聲動,也不需要彈丸,只是把牛筋一拉一松,一道小火球砰然射出,直取來者,紅袖想攔都來不及。
阿雅突然參戰,葛袍客也很意外,看不清這女娃的手段,不敢貿然硬接。只好伏腰擰身,堪堪避過。
那法力匯成的彈丸直向山坡下方射去,穿過密密匝匝的赤竹林,瞬間消失在高大的青岡木樹冠中。
忽而隱隱聽到一聲驚呼,「……哎呦呵!」
那聲音距離此處不足百米,音量也不大,但眾人皆是耳聰目明的存在,全都聽了個真切。
阿雅一伸舌頭,「壞了,誤傷路人……都怪你,躲什麼躲!」
葛袍客面色一緊,沒有回應責怪,好似把注意力全部轉到了坡下。
紅袖也奇怪,小妹這彈弓和以往不同,射出去的火丸居然沒有爆裂,悄無聲息就沒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約合三四個呼吸功夫,謎底揭開。
赤竹林嘩啦作響,一條大漢昂首鑽了出來。
這人看身材,和張遼差不多體量,在扶桑可謂高大。只是面目更加粗獷,掃帚眉,大環眼,腮下沒有鬍鬚,但濃密的鬢角如同野豬鬃毛般根根乍立。
他的亮相十分符合「路人」標準——身上別無長物,只有嘴裡叼著一根草莖。左前臂完整插在殘舊和服的斜襟中,彷彿在暖手。右手端在胸前,拇指與食指間掐著一顆小火球,似乎正在專心研究……
別人還在詫異,阿雅卻認出那正是自己的「傑作」,先叫了起來,「快扔了,那火彈會炸!」
這話好似提了個醒,那漢子哆嗦了一下,手指一緊,居然當場捏碎了彈丸……
噗——
由精純法力凝聚的火彈瞬間熄滅,化為一股淡淡黑煙,隨風飄散。
僅此而已,沒炸,甚至也沒響,真是活見鬼。
那大漢捻了捻手指,瞪著雙目瞧了一眼阿雅,「你射的?」
阿雅一縮脖,躲進了紅袖身後,「……不是故意的。」
「嘿嘿,故意的也沒事。」那人倒是開朗,「我在想——如果用你這付彈弓打鳥,會不會落地前已經烤熟了呢?」
這想象畫面很有趣,阿雅復又探出腦袋,「熟了也不能吃啊,沒鹽不說,鳥屎還在肚子里!」
那人好似沒想到這些細節,不由又呆了一下,「啊——說的對呀!可惜,可惜。」言下之意,對暢想破滅頗感遺憾。
他倆在這裡一唱一和,聊得熱乎。葛袍客卻把臉沉了下來,「宮本君,你來這裡作甚?」
「哦……真田君,」那大漢如夢方醒,「我有事從坡下路過,剛好聽到有混混欺負女人,特意拐過來看一眼。未想居然是你——純屬巧合。喂,你這傢伙,什麼時候開始混黑幫了?」
被稱為「真田」的葛袍客,老臉一紅,「誰說我混黑幫!」
「呦呵呦呵呦呵,還不好意思承認。呸,」被稱為宮本的大漢啐了一口,吐出牙縫裡的草莖,「剛剛離開那些大摩托我可瞧了個正著……世道艱辛,混哪一行都可以理解。好歹有口飯吃不是?」
這話說得悲天憫人,道不盡的寬容,卻讓真田又恨又惱。
「宮本,這四百來年你算是白活了,始終一付破落浪人的模樣。整天正事不做,圍著扶桑列島閑逛。真不知大神把你留在人間做什麼?純屬浪費配額。」
「哈哈哈哈哈……」那宮本聞聽此言,突然爆發一陣狂笑,笑了足足半分鐘,才撓著肚皮道,「就愛看你這種自詡聰明的傢伙賣弄小聰明。如果長生只為了做一條狗,那還活著幹嘛?不如早入輪迴為妙。
大神的深意,非你這種愚魯之人可以理解,我也是剛琢磨出一點點道道……好了,不說了,點撥你也是浪費時間。你走吧,把這兩個姑娘留下,我要和她們去打鳥。」
這位宮本說起話來,自有一股子狂浪瘋癲。但最後一句大家都聽懂了,敢情是來截胡的。
紅袖和阿雅不知這趟自己走了什麼狗屎運,居然一撥又一撥的人出面來認領。倭島不算大,人倒是蠻熱情。
真田重重哼了一聲,把槍桿尾端向地面一躉,「你什麼用意我不清楚。但聽好了,我現在投身報國,隸屬本因坊秀策旗下特高課。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沒有胡來,全都關係到扶桑安危。你若還想胡鬧,我可以陪你再斗一場。四百年了,我也想看看——你的刀和我的槍,哪家進步更快!」
拜剛剛雷火加持,真田的隨身矛槍又晉陞了一個品階。那鋒刃上蜿蜒流動的五色光華,一刻也不曾停息。槍主人的自信,也正來源於此。
宮本聽到「槍」字,這才仔細瞧了瞧對方的矛槍。忽而又大聲笑道,「就這?哈哈哈……好一支古董級兇器,你輸了。」
這結論來得突兀,似乎沒什麼道理,只彰顯了說話者的驕狂。
真田不再客氣,把大槍再次雙手托起,催動真氣激發內丹活力,叫陣道,「少廢話!宮本武藏,亮出你的刀來——」
宮本一攤雙手,「實在不好意思,我的刀留在了我的墓里。那些常去拜祭的粉絲也不容易,總得留點東西給他們念想不是?
不過,這並不影響正常切磋。真田幸村,我之所以說你輸了,是因為你仍舊離不開這桿矛槍。」
說著,他緩緩拔出一直插在和服斜襟的左手,在身側隨意折下一根竹枝,「來吧,不妨賭上你我俗世浮名。」
這片無名山坡,註定從此不凡——
第四回合,「倭島第一兵」真田幸村,對「扶桑第一劍客」宮本武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