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泰斗沙龍
看完通緝令,杜遠有些尷尬,「這照片……的確是我和我的朋友。」他沒有在宮崎老爺子面前作任何掩蓋。
「哦,那把火是你們放的嗎?很美的建築,燒了多可惜……」宮崎俊從眼鏡後面審視著他的表情。
「那把火其實是用來燒我的——這事說起來有些複雜。」杜遠從身後拽出那把一直遮遮掩掩的瑰仙劍。「這把刀,是天朝遺物,原本屬於我一件法器中的七寶之一。不知為何淪落到京都御所之中,我來此就是為了取它回去。」
宮崎直勾勾看了他三四秒,終於點點頭,「我相信你。這刀我認得,造型的確與扶桑太刀大相徑庭。如果說是天朝的劍,一切就都通了。這些歷史糾葛,誰說得清呢?武器無論在誰手,能自衛就好,斷不要一味逞凶。」
沒想到這位扶桑老者說出這樣寬容的話,杜遠一時語塞,心裡既是敬佩,又是感激。
宮崎俊隨手從身邊木架上取下一沓手稿,攤開展示,「吶,你瞧這些機甲坦克、多塔炮車和奇奇怪怪的飛行器,都是我想象出來的。它們也是武器,但在動畫片里起到的效果是——讓觀眾厭惡戰爭……」
「我懂。」杜遠連連點頭,「您的作品我全部有收藏,雖然都是盜版的。您的鏡頭語言很質樸,所傳達的信息卻高度統一且明確無誤。看得出,您想通過作品開出濟世良方,人類若想走出惡性循環的困境,和平是前提和基礎,環保是終極解決辦法。」
一道異彩從宮崎俊眼中劃過,他把眼鏡摘下來摺疊好,放進襯衫胸袋,「謝謝你。讓我確認了我的工作沒有白做。如果大家都只是從動畫片里看熱鬧,那我就要哭了。」
杜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忽然一指書桌上的毛絲鼠,「這小傢伙就是『龍貓』的創作原型嗎?那片子我看了五遍,很歡樂,當然也有淚水。」
老爺子點點頭,「是,是它給了我靈感。你剛剛提到一個創作真諦——這世上,最好的文藝作品莫過於,『讓人流淚的喜劇』和『讓人歡笑的悲劇』。」
「……是啊,」杜遠深以為然,「可惜很多人沒能通透這點,或一味求喜流於喧噪,或刻意煽情賺取廉價淚水,盡皆過猶不及。只是在有限時間內,如同江湖術士般操控了觀眾的情緒,且為此沾沾自喜。可是人們轉身就把這些垃圾徹底遺忘,偶爾想起,也僅剩嗤之以鼻。」
兩人聊得投緣,宮崎如獲至寶,把這位忘年知音的手鄭重握了一下,順勢拉住說,「來,我帶你去見幾個人。」
他倆一前一後,下了樓出後門,來到不大的後院。這裡被玻璃大棚全然覆蓋,只把陽光透入,形成一座天然溫室。逆季節生長的藤類植物爬滿玻璃天花,葉片撒播點點綠意。
院子正中有座小亭,鋪滿榻榻米,一方暖桌擺在中間,兩人正在無聲品茗。
杜遠愣了一下,沒料到這間居舍里還有其他人。宮崎俊招呼他坐下,四人正好拼了一桌。
「這位小友是天朝來客,年紀雖輕,但對藝術頗有見地。」老爺子一句話定了等級。
那兩人也都是老漢,衣著卻大不相同。
一位穿著便西裝,雙肘打著補丁,最具特色的是頭上一頂黑色貝雷帽,壓著勝雪白髮十分俏皮。他笑呵呵擦了擦黑方眼鏡,「能被宮崎君主動稱讚的,一定不錯哦!這傢伙最不會說假話,經常得罪人呢……那些主戰的右翼鷹派,整天威脅要來砸他的吉卜力工作室。能挺到現在也算走運了。」
這老頭沒鬍鬚,天生一隻搶眼大鼻子,模樣讓杜遠也有些眼熟——他努力回憶著,到底在哪兒見過此人?
宮崎寬和一笑,「邪不勝正,自古如此,手冢兄多慮了。」
「呀,對的,你就是那個那個……」杜遠突然接上了一根弦,「手冢治聰對不對!森林大帝白獅子、鐵臂阿童木,都是我寶貴的啟蒙記憶!」
這話脫口而出,沒用敬語,那大鼻子老者也不以為忤,學著他的語調回答,「呀,對的,我就是那個那個……呀,不對——那沒用的老傢伙不是早就死掉了嗎?」
哈哈哈,杜遠興奮得臉上冒油,搓著手道,「您老真調皮!我就知道,這種人類精華不會輕易故去,快說說,您這二十多年躲到哪裡去了?有沒有新作品面世?」
他結論如此篤定,倒讓旁人吃了一驚。手冢治聰瞧了瞧杜遠,又瞧了瞧宮崎俊,「你是不是把秘密都告訴他了?」
「絕對沒有。」宮崎老爺子顯然對手冢頗為敬重,連連擺手否認。
始終沒說話的另一人突然開口,「這狀況有些冒失。宮崎,你就不怕此子轉頭對外宣揚?恐怕大家從此惹禍上身呢……」這位老者身穿絲質和服,舉止雍容頗具威儀。
宮崎俊彷彿這才意識到嚴重性,仔細想了想回答,「我雖不善言辭,但觀人極准。這位年青人心地赤誠,絕非惡徒。況且,他也不是普通俗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一位天朝修真者呢……」
說著,他指了指杜遠手中的瑰仙劍,「歌川老師,您不覺得——這把劍很眼熟嗎?」
經他這麼一提醒,那位老者把目光移過來,禁不住渾身一顫。「傳天國作……此刀不是東皇聖物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不管不顧,一把從杜遠手中搶了過去,拔出一半劍刃仔細端詳,「沒錯沒錯,就是這把。我親手畫過它!」
杜遠看了看宮崎俊,心裡琢磨著要不要把瑰仙劍搶回來。
宮崎看出他的意思,安慰道,「讓他看看無妨。這位歌川老師,也是我和手冢兄的前輩。他名喚歌川國芳,畫得一手好浮世繪。」
杜遠頓時肅然起敬,「原來也是一位大師!歌川老師的畫作在天朝也很受推崇呢——尤其是『通俗水滸傳豪傑百八人』一冊,廣泛流傳。我倒是更喜歡那幅『忠臣藏十一段目夜討』之圖。其想象力之雄奇,突破時代園囿,把玄幻與真實結合的如此完美,又頗得裝飾要義,實屬百年難遇!」
這番話誇得毫不做作,讓歌川國芳忍不住放下了刀,瞪著眼睛瞧杜遠,「阿郁呦,這年青人果然不得了!了不得!相當地有眼光呢!快說說,天朝人都是怎麼評價鄙人的?負面的不用管,先撿正面的說——」
「江戶鬼才。」杜遠杜撰了四個字,鄭重拋出,又怕不夠份量,附送了一句,「一統歌川。」
後面這四個字深深打動了歌川國芳,他激動地問,「真的嗎?真的是這樣評價嗎?我已經超越歌川家所有畫師的成就?哇哈哈哈哈,歌川國政、歌川廣重……你們都聽著,自老師以下,唯我獨尊,你們誰也別想跟我爭第一!」
杜遠隨手一個連環馬屁,燒開了江戶大畫師的血液,他起身跳起了木偶般的舞蹈,還自加伴唱。
手冢治聰急忙護住桌麵茶碗,生怕這位老哥碰翻了。他一邊捂著,一邊問杜遠,「你不感到奇怪嗎?要說我在世,還可以解釋為詐死。要說江戶時期的老怪物仍然在世,任誰也不會相信啊——」
眼前這些藝術界泰斗,都是杜遠自小崇拜之人,他也不再隱瞞,坦然道,「我能理解。因為我去過冥界,知道靈魂與肉體之間的關係。也曾偶然穿越過幾個不同朝代,深知不同時空的人物可以有所交集。我本身,也是普通藝術工作者,小小匠人一枚,才入修真界不久;今日得見諸位師長,實屬在下榮幸——你們放心,我高興還來不及,決不會出去亂講。」
這番話涵義豐富,讓載歌載舞的歌川國芳也停了下來。三個老頭緊緊盯住天朝青年,好像在看一個新鮮怪物。
良久,手冢老爺子長嘆一聲,「緣法奇妙若斯,我們四人經跨了三代,也許是上天眷顧藝海之苦,派一個後生來傳承我們的衣缽?」
「對。一定如此!」歌川十分肯定,「藝術這東西,太過私人化,經常出現斷代之缺。神一定覺得浪費,所以把這小子送來給我們……」
「別帶上我哦,」宮崎老爺子一擺手,「我還年輕,還沒掛呢。暫時不需要繼承人。」
沒錯,這話沒毛病;這仨老頭之中,他的確最為年輕,也是唯一還有戶籍的活人。
杜遠奇道,「你們是怎麼聚到一起的?這個秘密小沙龍是藝術界高端會所之一嗎?還有沒有其他成員?」
此問一出,場面頓時冷了下來。
三位老者重新落座,一個個愁眉苦臉,似有滿腹心事不能訴說。
「喲,抱歉啊,我就隨便問問。各位老師不用回答的……」杜遠意識到可能自己唐突了。
「不,不是你的問題。你無須道歉。」手冢第一個開口,「這是一個複雜的故事,且因我而生,大家都不知該從何說起。來,先喝杯茶,我與你慢慢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