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暖場
沒有喧天鑼鼓,也沒有高亢嗩吶。這規格頗高的盛會,就在一聲清亮的梆子中開始。
說是盛會,囿於場地面積限制,到場人數遠不能與後世崑崙仙谷內那場鶴鳴法會相提並論。
杜遠等人作為參賽選手,被安排在舞台背側候場。該來的都來了,九位跨越不同地域與時代的畫師終於聚在一處。
大家暫時沒有交流,有人忐忑,有人興奮,也有人緊張。
杜遠一直拿眼睛去尋偶像達芬奇老爺子,但對方用灰色兜帽扣住了頭顱,只有長長鬍須露在外面,杜絕了眼神交流。
他只好作罷,乃豎起耳朵專心聽前台怎麼說——
擔當司儀的,正是昨日引大家進入御所的寮卿,他換了一身簇新朝服,朗聲道:
「諸位,京都之冬殘雪未消,御所之內已然返春。托姥姥之福,至此新年之際,於御所共襄盛舉,實乃妖族幸事——」
台下呈八字形放射狀的兩排座席上,賓客們紛紛舉起統一發放的制式白團扇,齊齊揮動起來,如同百餘只巨型菜粉蝶在田野中振翅。
沒有高聲喝彩,也沒有鼓掌叫好,這些妖眾不知是矜持還是素質太高,竟無一人喧嘩。但這無聲揮扇的場面倒是整齊劃一,顯然不是不給情面。
「好啦,多餘的話且不多說。白墳姥姥講過,妖族作為這世上少數精英群體,行事自要與凡人有別。」那寮卿雙掌向下一按,示意可以歇手,「一百年前,我們舉辦過一場『翰墨春秋』書法大賽,在下恰逢其會,可巧也是主持——其盛況依然歷歷在目。
彼時參賽的選手,尤以嵯峨東皇為貴,他的書法秉承天朝大唐遺風,極盡古趣,又不失尊榮。還有其最強對手空海大師,以一雙抄經妙手書盡佛法奧義,招來萬千佛光加持。
但奪魁者,竟是怪誕不羈的橘逸勢先生,這位被奉為天朝柳公權大師衣缽傳人的本土書法家,僅僅在地面寫下一個丈許『心』字,力透磚石。即刻贏得滿堂驚呼,乃至最終捧杯……」
台下嗡聲四起,許多資深大妖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頻頻點頭表達讚許,還有的義憤填膺似有不服。
從杜遠的角度看過去,這些妖孽容貌並無特異之處,倒與尋常文人騷客一般無二。個個盛裝和服,衣料華美,領口還被漿過,一副世家做派。
「彈指百年,諸位容顏未改,但這天下已變得更加精彩。姥姥說,『翰墨春秋』雖被傳為一時佳話,但並不完美。畢竟書法之道,僅限於象形文字體系,其他表音字母國度的選手基本是來陪跑的。那些蝌蚪文寫得再好,也和細碎裝飾差不多,缺乏應有的神韻和氣場。
為使盛會更加圓滿,也為了囊盡天下大才——故而今日隆重推出『寫容盛典』,比的是畫道。」
突爾一位大妖打斷寮卿,「論畫道,難道我大扶桑就輸了他人嗎?」這聲音十分尖細,貌似女人腔調。
寮卿順勢望去,「原來是姑獲桑,怎麼,你除了劍道——對畫道也有研究?」
那位「姑獲桑」站了起來,眯著細目,輕搖手中白團扇,「劍道用來覓食,畫道用來養心,這兩樣我都沾一些。世人貪生怕死,故而只識得我的劍;若問兩廂高下,我反倒自恃丹青之術更高一籌。」
哈哈哈哈……滿座開懷,不少大妖打破緘默,為她翹指點贊。「好樣的,先上場秀一個得了!」
「對!讓所謂的選手們瞧瞧,我們妖族也不是門外漢。論風雅,人類哪得專狂?」
「上吧,姑獲鳥,先暖暖場——」
杜遠聽到「姑獲鳥」三個字,驚了一下。這玩意,不是傳說中專偷小孩自己拿去養的大怪鳥嗎?而且,這傳說還不是扶桑版本,真真兒的源自天朝。
出於好奇,乾脆把幔帳拉開一條寬縫,向外細瞧。
但見那位女子瘦瘦高高,鼻長准尖,目光銳利,渾身散發凜然氣息。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姑獲鳥性情簡單直接,受不了大家慫恿。把手中團扇往桌面一放,徑直向台前走來。
距離尚有三丈,但見她雙臂微振,和服衣袖鼓動起妖風,托著瘦長身軀直接飛上賽台。
「來一個就來一個。」她走到舞台正中,豎起一根手指,指甲縫裡簌地射出一道劍氣,準確釘在樑柱上高懸的一軸畫卷上。
那些捲軸本用黑絲繩捆紮著,現在蝴蝶結被劍氣切斷,頓時滑落展開其中一軸。
和尋常作畫前的準備不同,這些捲軸中居然都是裱好的精宣,滿紙空白無墨,只待選手落筆。
換了尋常畫師,怕是立刻餒了。因為水墨與紙質交匯后,鬆緊度隨乾濕轉換變化頗大,事先裱好,將直接影響運筆節奏,最終成品也會皺巴巴難登大雅之堂。
姑獲鳥並無介意之色,伸手用頎長指甲彈了一下貼合在舞台背板上的懸垂畫軸。「說吧,什麼規矩?自由創作還是即興發揮?」
台下都笑了,寮卿也一臉苦笑,「自由創作和即興發揮……那不是一回事嗎?此番定名為『寫容盛典』,姥姥的本意是圈定題材,以人像為主。大家全在塑造人物上傾力,這樣也便於比較高低。」
「這容易啊——」姑獲鳥眉頭一挑,上下瞄了寮卿幾眼,「且觀!」
話音未落,她已出手。
一支長羽從她的和服袖口錚然彈出,約有一尺二寸長,羽端青黑,中部灰白,尾桿捏在指縫裡。
肉眼可見的黑霧從青黑羽端騰起,如同一道黑色火焰,蜿蜒捲曲,跳躍不停。那青黑之色逐漸轉濃,直至成為純正漆黑。
凝色火候已到,姑獲鳥身形連閃!
嚓嚓嚓嚓嚓……劍氣激蕩之聲不絕於耳,她整個人化為一串灰影,在站立處與畫軸之間連續進擊。
這架勢,倒不像畫畫,和擊劍差不多意思。
長羽尖端的黑霧浸染到捲軸上,形成千百縱橫交錯的線條,筆鋒凌冽,飛揚跋扈。
那些粗細不等的線條如同刀劈斧鑿,逐漸在畫面上切削,起初像是鳥窩,漸漸出現體塊和稜角。隨著騰挪速度越來越快,刻畫對象破紙而出。
終於,姑獲鳥勾完最後一筆,閃身退回原位,錚的一聲又把長羽收回袖中。抖了抖肩膀道,「大功告成。」
台下個個伸長了脖子,定睛觀瞧——咦?這……這是什麼貨色?
「好像是一隻大青蛙耶!」有人發出猜測。
「不,不盡然。我看更像癩蛤蟆——」也有人出聲發對。
寮卿面沉似水,「姑獲桑,已經說好了咱們比的是人像……」
「對呀,我這就是人像。」姑獲鳥一臉得意,歪著頭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又轉臉看了看寮卿,「模特就是你呀——難道你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身?當年你在北海道摩周湖作怪時,還是我親自去平的亂呢!
你這蛤蟆精被俘后倒很機靈,立刻拜於白墳姥姥門下,搖身變成忠心侍從。我若有你一半馬屁功力,此刻整個北海道怕是都成我的領地了。」
三言五語如刀,赫然揭開寮卿身世,毫不容情——令這位白墳姥姥駕前內臣十分尷尬。
「咳。」寮卿把目光轉向捲軸,瞧著那隻劍氣縱橫的大癩蛤蟆半身像,忽然拍了兩下巴掌,「像,的確很像!如果不是姑獲桑時時掛記在下,斷然畫不出如此惟妙惟肖之作。看著它,我就如同照了鏡子一樣……謝謝你的提醒,只有正確回顧過去,才能更好地面對未來嘛!」
行!杜遠在幕後一挑大拇哥,這司儀涵養功夫真行!
硬是把碎成渣的面子全部接住,一片也沒落地。沒有就此砸壞了場子,擾了大局。
姑獲鳥刻意製造了一個包袱,卻沒有砸響,耳聽台下嘩啦嘩啦團扇齊齊揮舞,顯然是讚譽寮卿機智的居多——遂心生不滿。
「既然如此,還需比下去嗎?獎盃在哪裡?快快頒發於我——沒有獎盃也不打緊,有獎品就行。我聽說,這次姥姥拿出一件仙器殘片呢!」
寮卿沒有恨意是假,只是掩蓋功夫做的足。他恢復了恭敬顏色,微微後撤鞠躬,「姑獲桑太心急了。輸贏豈敢如此倉促定論?即為盛典,自是畫壇巨擎雲集。我們一一且看完再說吧……」
他直起腰板,做了個「請君下台」的手勢,面對觀眾朗聲又道,「感謝妖君的暖場演出。現在我聲明賽制——
為了控制時間,我們精心遴選了九位藝術界大能,分別來自西洋、扶桑、和天朝,而且跨越了不同朝代。原本準備以地域為界,組隊較量。」
他頓了一下,又緩緩道,「但白墳姥姥高屋建瓴,她認為,一個成功的盛會,不應存在地域性劃分。我們妖族,也並非永遠困於扶桑的種族。為了避免袒護東道主的嫌疑,姥姥吩咐,現場打亂分組,重新組隊。依舊是三隊,每隊依舊是三人,但分別來自不同地域。」
站在幕布邊緣的杜遠愣了一下,回頭瞧向幾位熟人。
從手冢治聰、宮崎俊、歌川國芳到周昉以及尚未完全清醒直打哈欠的唐寅,個個呆若木雞。
這又鬧哪樣?
寮卿的聲音繼續從前台傳來——
「第一隊,以『飛鸕』為名,三位選手分別是,倫勃朗、歌川國芳、唐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