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 墜墮
通常寺中僧眾,為了避諱住持的「不祥」法號,都不直接這麼叫。
止正大咧咧一嗓子,圓寂法師倒是笑了,「你來得很快呀,但又為何如此狼狽?行端大師才又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這趟有所求。不知所為何事?」
止正沒提車禍的事,張口直奔主題,「我要下地獄。」
這話太過驚悚,周遭修晚課的僧眾頓時忘記戒律,相互竊竊私語起來,也有年長的在給年輕的解釋這位「莽漢」是誰。
圓寂一怔,「法師,這是說笑嗎?你究竟做了什麼無法寬恕的事?如果僅僅是一如既往地貪杯,倒也不必非下去不可,只需還俗就是了……」
「我師父說你有辦法,我修正一下——按師尊的說法,我要去的不是地獄,是冥界。」
圓寂靜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於嘆了口氣。
「我還當你已經證得果位,看來不是……」他拿起身邊的短「棒槌」,輕輕敲了一下木魚,「散課了,今天暫且到這裡。」
大覺寺十幾位僧眾理解住持意圖,盡皆起身,雙手合十淺喧佛號,低頭魚貫走出禪堂。
廳內只剩下兩個人。圓寂看了看自己手中,突然問,「你知道佛門管這個叫什麼嗎?」
止正瞥了一眼那根「棒槌」,點了點頭,「……犍稚。」
「善,」圓寂解釋道,「我素知你們師徒是一對兒專業行腳僧,向來不喜常駐廟宇,故而有此一問,卻是唐突了……那麼,你知道犍稚的打法嗎?」
打法?當木魚是架子鼓嗎?止正搖搖頭,這他真不知道,況且此刻亦無心情了解。
圓寂仿若看不出他的焦慮,依舊不緊不慢地鋪陳:
「『創疏而輕,漸急而重,將欲了時漸細漸沒,名為一通,如是至三,名日三通。於最後通聲沒之次,大打三下,或二或一,以表聲絕。』這段話記載在【四分律】中,尋常僧友只當它是木魚敲擊之法,但其實——這是一段術法手訣。你跟我來……」
圓寂轉身就走,止正懵懵懂懂跟了上去。
兩人轉過禪堂佛龕,並未出後門,只是停在了佛龕背面。
那裡也有一張供桌,比常見的要小,但通體實木切割成型,沒有腿,更像一個木墩子。一塊黃綾子蒙著方方正正的物體,平躺著擺放其上。
圓寂緩緩撤掉黃綾,露出下面一塊古舊石碑。「來吧,你坐上去……」
止正上前細察,石碑上被凈水沖刷過,不染纖塵,兩行大篆鑲嵌其上,赫然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這就是……」
「對,這就是。你先坐上去,不用擔心玷污佛門至寶——別人不行,你可以。」
這話恍惚間有些耳熟,止正忽然想起,在穿越大唐前,他去丹園報到,將到小樓門口,遠遠聽見丹老也說過類似的話。
丹老的原話是對文從心說的,「……我算來算去,此行缺個保險,原來落在和尚身上。你們目前的戰力,自保有餘,救人也成。但給歷史捅出的窟窿——得有人來補。這方面你們都不行,他行!」
嗯?為何總有人抬舉我這個酒肉和尚?我到底有何過人之處?止正百思不得其解。
他面無懼色,一抬腿上了供桌,盤膝坐在石碑正中,直感覺臀下石質粗糲,一股涼氣上行,令他下意識收緊菊門。
「很好。」圓寂神神叨叨,把不曾離手的犍稚遞了過來,「閉目屏息,用這個,按我剛才說的【四分律】之法,逐一擊之。」
止正接過「棒槌」,卻沒閉眼,「擊之?敲什麼?木魚呢?」
「不敲木魚,敲你自己的天靈骨。」
「……敲你的行嗎?」止正是有點瘋,但從來都不傻。
圓寂正色道,「這非是戲謔之言。生而入冥,對健康常人而言,唯有『自戕』或『就戮』兩種辦法。但你我同屬佛門弟子,既不可自殺,也不能殺生——所以這條路是斷的。
況且,你並非一去不回,只是有事要辦。那麼,帶著皮囊一起去也十分重要。不然只有靈魂脫體墜墮,到那邊要受不少苦呢。」
「你說的可能都對,」止正點點頭,「可這和『敲自己天靈蓋』有何干係?」
「輕輕敲,不用大力,節奏按手訣走即可。」圓寂循循善誘,他的樣子在止正眼中,活像欺騙小紅帽的大灰狼。
圓寂見他遲疑,只好把道理說透,「這段敲擊手訣,如同發報密碼。叩天靈骨,和敲門同理。那邊有人聽到這段獨特的敲門聲,知道不是外人,即會接你過去。」
止正見他說得認真,遂慢慢舉起犍稚,復又很快放下。「你剛剛說的這段,存在邏輯斷層。我的天靈骨下是我的腦漿子,與冥界之門有何相干?」
圓寂無可奈何,「不能再說啦,天機透漏太多,貧僧怕是真的要圓寂了。你且為之,去者自明!」
好吧……止正終於閉目屏息,回想著那段訣法,手腕輕抖,敲一拍空一拍,漸急而重,心中默念【地藏本願經】:
「每日念菩薩名千遍,至於千日,是人當得菩薩遣所在土地鬼神,終身衛護,現世衣食豐益,無諸疾苦,乃至橫事不入其門,何況及身。是人畢竟得菩薩摩頂授記。」
如訣所示——『將欲了時漸細漸沒,如是三通』。最後略微用力,大打了三下,每下都是雙連擊,以表示全篇「密碼電文」的終止符。
整套規定動作完成了,他靜坐不動,等待著「接引」……
良久,似乎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他有些不耐,赫然睜眼怒斥,「好你個圓寂——耍我玩呢是不!」
「圓寂?」
一張秀氣的青年男子面孔出現在他眼前,相隔不足半米。那張臉精緻細膩,略少血色,氣質極盡斯文。「圓滿后的寂滅,方可稱為圓寂。你一無所獲,又何來圓滿?」
昂!?
止正有點懵,他猛轉頭四下瞧了瞧,什麼禪堂,什麼佛龕,什麼供桌……統統不見。
此刻,他正端坐在一間空空蕩蕩的大廳內,臀下也不見了方碑,只有樸素灰磚。
「這是哪裡?你又是誰?搞什麼鬼?」
「呵呵,這裡……的確是專業『搞鬼』的地方。」那斯文青年也盤膝坐在他對面,傾身向前,仔仔細細打量著止正。
「這話什麼意思?你小子離我遠點——老子不搞基。」惶恐間,大和尚一時忘了在職身份,把退伍老兵的餘威露了出來。
「嘖嘖。」那青年似乎頗為感慨,「居然如此不堪……」
「喂,你什麼意思——」止正騰地站了起來,連退兩步,居高臨下審視這廳中唯一的陌生人。
那青年也站了起來,他唯一和止正相似之處,就是頭上的半寸青茬。
「沒什麼意思……說吧,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很忙的。」
止正心道,你誰呀?管老子作甚!遂瞄著遠處廳門,大踏步行去——直把那青年獨自甩在身後。
門是虛掩著的,很高,也很寬。止正一掌推去,半扇應聲而開,猛烈的罡風劈面而來,直教人睜不開雙眼!
這風兒烈烈,似乎充斥著整個寰宇。如利爪般撕扯著止正的面頰,把腮邊皮肉拉扯得變了形。
洞開的門成了臨時風穴,製造出尖銳哨音,聲聲奪人心魄。
止正的脾氣,素不服軟。乃迎風挺腰,大踏步走了出去……
哇哦,這特么到底是哪裡?!舉目望去,一切都太凄涼了。
大和尚腳下,是萬仞山巔,但不是九華山。因為這裡的地貌,更加險峻無匹。
黑炭般的岩石如刀林劍浪一般,彼此起伏穿插。且正前方十步,就是懸崖。
黑霧纏裹著山腰,看不清下面的一切。天空的基調是黑的,卻沒有半顆星辰。只有遠處一抹猩紅挑亮了天際,似有無盡地火在那裡熊熊燃燒!
離開風口,罡風漸弱一些,但仍把止正的中山裝漲得滿滿的,幾乎要扯掉胸前紐扣。
他舉步上前,在懸崖邊緣向下張了張,沒有任何道路可行。
突然,一串巨大的蝙蝠從山腰處列隊飛了上來,上升到執政頭頂三丈高處,盤旋不止。
待臨近才發現,這特么根本不是什麼「蝙蝠」,是一群凶神惡煞的怪物!個個手持雪亮鋼叉,拖著尖長錐尾,扇動著覆蓋肉膜的漆黑翅膀。
它們彷彿發現了獵物,厲聲嘰鳴著,形成一個包圍圈,隨時準備向下撲擊。
止正心臟猛然一抖,下意識單手立於胸前,大吼一聲,「伏!」
誅心訣散發出來,一道環形金光肉眼可見,向八方平行蔓延。把止正自己也嚇了一跳,我靠——什麼時候伏魔心法修到這個境界了?
那些飛行怪物似乎頗為忌憚,集體向外散去,但又不肯飛遠。待金光消失,復又迅疾飛回,帶著惱怒向大和尚俯衝過來!
「咳。」
一聲輕咳在身後響起,飛在最前面的一隻怪物聽了,如聞聖諭。忙不迭由俯衝改為翻起,向天空斜上飛去。
其他怪物以它為瞻,紛紛拉起,重新組成縱隊,只幾個呼吸,就消失在遠處茫茫黑暗之中。
止正後背見汗,乃回身望去,那貌似小沙彌的斯文青年已經跟了出來。
但見他身材修長,肩膀寬闊。顯是一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好架子。一件灰色麻袍隨意掛在身上——奇的是,居然在暴虐罡風吹拂下,垂紋如定,不起任何波瀾。
止正也是老江湖,在俗世摸爬滾打久了,自然識貨。他深知此人境界在己之上,遂重拾謙沖之色,唱了個喏,「善哉——感謝僧友援手。這些妖怪著實可怖!」
那青年聽了,停下腳步。臉上似笑非笑,抬手在空氣中一按,簡簡單單。
風停了……就像被瞬間切斷一樣,迅速,決絕。耳邊寂靜得可怕,好似亘古未有聲音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