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現世七月
現世都市。七月。
烈日當頭。
客船從碼頭緩緩起錨,逆流向西北行進,轉過兩座山峰就已經行駛在長江的支流之上,南風和煦,水勢並不湍急,河面上交織著發動機的轟鳴、汽笛的嗚鳴、海鳥的嘶鳴。
船中乘客寥寥,伴著夏日暖陽,或倚窗小憩,或三兩閑談,或在甲板凝神發獃,這其中有二人毫不起眼,擇一處偏僻角落席地而坐,遠遠的避開人群。
年長的不過二十齣頭,更年輕的十五六歲,還是個少年,一樣的休閑打扮,並無出奇,只是油亮的兩顆光頭還是會吸引許多好奇的目光。
二人盤膝對坐,閉目不語。少時,一隻海鳥圍繞盤桓小心的落在了甲板上,少年僧人睜開眼睛,好奇的打量,方要伸手去抓,那鳥卻已兀自飛開。
少年只落得悻悻,縮回了手,打坐的心思半點也無。
「師兄,還要多久才到?」少年向身邊的青年僧人問道。
青年知道師弟的性格,並不應答。
少年自知沒趣,卻也不在意,仍舊自言自語般的呢喃,「這樣下山的機會實在是難得,要不是其真師兄隨師父去了大雪山,恐怕是連送請帖的差事也落不到我其緣的頭上吧,哈哈,可見還是二師兄對我最好了!」
青年僧人依舊不語。
這叫做其緣的少年似乎習以為常,照樣自顧自的說著,很有那麼幾分愣頭青的心性,「哼,說起來那蓬萊一門著實狂妄無禮,膽敢如此輕慢於我倆,要不是師兄好脾氣,我定教他……」
其緣越說越氣,一顆小光頭一時搖得像只撥浪鼓。
「唉,修行之人,怎的如此心浮氣躁,此次我二人承師命下山,只望順利不出差池,你卻惹是生非,忘了往日的教訓不成?!」
青年僧人終於忍不住出言訓斥,語氣嚴厲,可那眼中卻滿是和煦,輕聲細語間不失風度。
「呃,師兄,我知道的,我也只是生氣那蓬萊的老頭兒不識好歹,」其緣將白眼翻得像條死魚。
「十年一次六法大會,如今剛剛三年又要重開,師兄不說,我也知道原因,還不是為了那佛魔會戰的事兒,這可是件大事,不僅是佛門,那道門、苯門不也都在邀戰之列嘛!」其緣在了咂嘴,繼續道:
「話說這魔頭還真是狂妄,這麼多高手,他還真敢殺上門來?那蓬萊持杖什麼,就不把我布達拉宮放在眼裡,還說什麼讓師祖少管閑事,生生把我們師兄弟給轟了出來,這口氣師兄你忍得下,哼,我……忍不下!」
其緣越說越氣,拳頭上條條青筋暴起。
「你我出行之前,師祖已有交待,此次與中原各派送信,多有不便,只是義理在前,不得不請,讓我等自行斟酌,言到即止,來去自在,不可胡為。
如今想來,師祖定是早有計較,此中之事,豈是我等可以揣度的,你何苦犯這嗔念,惡念在口卻是恐生禍端。」
青年依舊和聲細語,語速極快,卻讓人聽得如沐春風。
「哼!」其緣仍不服氣,「中原門派也不過如此,也未見得有什麼像樣,比照我布達拉宮,那是差得不是一星半點,我看祖師也是老糊塗了,有什麼大不了,倒不若……」
其緣不敢說下去了,他看到對坐的青年僧人已經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位其喚師兄他是了解的,雖然舉止淡雅,溫潤如玉,但那平和中卻是自帶了三分不怒自威,況且向來說一不二,這一皺眉,如若翻起臉來,比之師長卻更要嚴厲果決。
少年不覺打了個寒戰,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
見師弟不再絮叨,青年僧人輕嘆一聲,也不屑多加責備,復又恢復常態,閉目養神,只是那平靜里又多了幾許威嚴。
其緣不過一個少年,孩子心性,有口無心,剛剛也是一時置氣,自知失言心中忐忑,見未被責備,已是好生慶幸,哪裡還敢多言,只是心中尋思:
「哎呀呀,我這其喚師兄哪裡都好,只是忒得嚴肅了一些,開不得玩笑,好在到底待我還是極好。
寺內同輩弟子不少,出色的也就這三五個,其真師兄醉心武道,其遲師兄生性木訥,只這其喚師兄心細如塵,資質又最高,現如今便常常代師掌事。
我少不得要多多倚仗,一日師兄執掌門派,師弟也好跟著氣派風光。」其緣自想美事,心情大好,方才的不快也就一掃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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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世,額爾尼雪山,據格薩雪山三千一百八十里,據格魯派大昭寺七百三十里。
七月,殘陽如血。
「至上班單額爾德摩祖師,昨日達萊上師遣比丘傳書,六法盛會之期定在再月初九,另四宗仁波切、座首、大喇嘛將於月初提前抵達布達拉宮,商討對策。
其他各寺中,除噶陀寺、那爛陀寺地處偏遠,送信弟子仍未趕到;楚布寺、哲蚌寺、噶瑪丹薩寺、色拉寺、俄爾寺皆以應派長老前往;江扎寺與多智欽寺未予答覆。
中原各門中,共有三十一家受邀來西疆聽講,只是……此前師伯欽點的三派卻或是稱病、或是婉拒,無一願往。」
雪峰之上,著黃白麻布僧袍的年輕喇嘛向一矮小老喇嘛深施一禮。
這年輕喇嘛五官周正,儀態謙和,說話的語氣也是畢恭畢敬,頗有幾分書生的儒雅,只是一開口卻是晦澀的古藏語,拗口非常,顯得老氣橫秋。
那老喇嘛不僅矮小,並且極其的黑瘦,臉上的皺紋如一道道溝壑簇聚在一起,像一枚乾癟脫水的棗核。
這老喇嘛同樣穿了一件黃白的麻布僧袍,只是那僧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無比的肥大不合身,連衣擺都托在地上老長的一截。
他的頭上戴了一頂破爛的白僧帽,說是白色,卻也只能靠著無限的想象猜出顏色,實在是彷彿幾百年都沒有洗過,說不清的污垢黃黑之物布滿了全部。
聽到年輕喇嘛說話,老喇嘛思索了片刻,卻不言語,似乎很是吃力的從頸上取下一串紫檀木的念珠,慢慢的撫娑著。
那念珠倒是平常,只是每一顆都包漿濃厚,紫紅色圓潤飽滿幻彩光潔,讓人一見便頓覺通靈,卻是老僧幾十年以誠心誦經,虔誠念力滋養的結果。
見那老喇嘛久久不語,年輕喇嘛微微皺眉,不自覺的捏了捏手指,復又說道:
「前日,崑崙元字輩弟子持長老書函前往我寺拜山,竟要求見做客的白教帕木嘉瑜禪師,恰禪師與眾師叔商議大事,未得相見。弟子遣守門童子細問,來人語焉不詳,匆匆別過只道數日後再來,弟子深覺此事蹊蹺,特向掌門師伯稟報。」
「哦?」老喇嘛眼中精光一閃,立刻又暗了下去,依然不動聲色,「蹊蹺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