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以吾之名
「不!不……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若霜痛苦地捂著左肩的傷口,汩汩流出的鮮紅色的血液已經蔓延浸染了整個衣襟,臉上的震驚與害怕已不能用言語來表達!
她居然在趙合歡的身上感應到了神女天依的魂魄氣息!難道是神女天依死而復生?!
恐懼瞬間籠罩了她周身的血脈!
不!這不可能!她親眼看見了天依魂飛魄散的樣子!
「若霜,你在害怕我嗎?」
趙合歡的聲音空靈得如同來自渺茫沙漠的塵風,捲起了一簾沙,又輕輕地散開,落下。
「你竟然真的是天依!不!你明明已經死了!」若霜面色猙獰卻后怕不已,蜷縮著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
趙合歡微微嘆了一口氣,伸出了光潔而又有點半透明的手撫向了若霜鬢前的發——百年不見,她已經兩鬢微白了,再也不是當年一頭烏黑秀髮齊腰的小跟班了。
當趙合歡的手觸及到若霜煩亂不已的頭頂之時,似一股安定祥和的泉水叮咚自上而下緩緩注入體內,勾勒起她血脈里的鏗鏘之氣,又渲染鋪陳散開了往日里瑣碎歡笑之事。
若霜如觸電一般縮回了自己的頭頂,遲緩地低下了頭,垂下了眼眸。嘴唇微微動了動,她似乎要開口說著什麼,卻又終究難以啟齒地咽了回去。
趙合歡的纖長手指頓在了離若霜的發一寸之處,輕嘆了一聲,終究沒有再勉強,不自然地便抽回而去,背在了身後,淺陌淡離地問了一句——「可,還恨我?」
當若霜聽到這句遲來了百年的問候后,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地開始劇烈地顫抖,斜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地逶迤成泥,暗影蹉跎。
良久的沉默后,低低的嗚咽聲壓抑地不由自主抽泣而起,當若霜再次抬眼之時,晶瑩的淚光中疇錯疊滿了複雜的情緒——悔恨、背叛、不甘、以及歉意交織而現,最終匯聚而成了無盡的江河之水,轟然崩塌,斷然決堤!
匯到嘴唇邊終究化成了一句埋藏了百年的怨憎之言——「恨,又怎樣?我已沒有資格再恨。我連我自己,都恨!」
再抬眸,若霜的背後已是孤城殘墟,眼前已是繁華落幕。
因為恩情,她,選擇了臣服。而,因為愛情,她選擇了背叛,逃避著命中注定的桎梏。
已是千古罪人,何來言恨!
趙合歡半透明的指尖繚繞著白色的若有似無的仙氣,當若霜說出這句話時,白色的仙氣似乎微抖了一下,繼而散開了一縷薄霧,似多年鬱結在心中的死結也隨著這一句話而煙消雲散。
「既已恨之入骨,何來自責之意?若霜,我既盼著有朝一日能與你重逢,又怕真的以這種你我都不待見的方式,再見面。」
「可是,到頭來,還是不得不再來見到你,揭開你的傷疤,亦是我的瘡口。」
趙合歡的嗟嘆是那麼的無奈,以至於在一旁的莫天深深地多看了幾眼,忍不住想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好好地寬慰一番。
但,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趙合歡身上是有兩個人的魂魄的,一個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趙合歡她自己的魂魄,似乎還在安靜地沉睡。
而另一個,則是脫塵的仙家之氣,帶著淡淡的離殤之愁,莫天以為,那是神女天依殘留的一縷魂魄。
然而,在一旁跪地不起,陷於崩潰之中的若霜,卻未曾努力地去分辨,這細微的差別。
於若霜而言,神女再次面世,而往日的恩怨在千鈞一髮之間被提起重演,就已經夠她分心好久的了。
「天依,你在我的鳳舞軒雲珠上下了詛咒?」
若霜很快便理解了天依的話中之意。
天依竟然早就算到了會有這麼一天,她會對自己的轉世下殺手,所以便在鳳舞軒雲珠上下了詛咒,只要若霜將這軒雲珠插入了趙合歡的心臟,便可以藉此機會成功地完成神女的「復活」!
「是的。我本不想如此去窺探你的心思,但,很不幸,這涉及到了天下大義,我,不得不如此去做。」
「趙合歡」的語氣里透著誓死捍衛天下大義的尊嚴和原則,卻又流露出了深深的無奈。
她不想傷害到誰,但,卻不得不去傷害。
「神女天依!你的理由永遠都是天下大義!你真正地了解過愛上一個人的感覺嗎?你有愛過嗎?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
「不!你不會懂!你只知道高高在上做著萬人敬仰的神女,接受著萬物鍾靈的洗禮朝拜!你從來沒有替身邊的人考慮過他們的感受!」
「在你的眼裡!永遠只有大義!永遠只有萬物蒼生!你永遠不了解情愛!你永遠都不了解!」
歇斯底里地喊出了最後一個字后,若霜滾燙的淚水劃過了她冰冷的面頰,已然無力掙扎的她,癱坐在了地上,等待著命運的懲罰。
她是守護神女的朱雀,本不可以動情,卻情不由己地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不可饒恕地犯下了弒主的過錯,她知道,自己已是不可救贖。
「愛情……」
「趙合歡」的目光變得深遠而神往,回過頭,不經意間掃過了身後的三名男子,淡淡地笑了笑,繼而又緩緩地接道:
——「也許,我是不明白愛情的真諦,亦未曾有幸得知這兩個字如何讓你情願被舒服一生也無後悔之意。」
「但……我想……會有人替我去了解,代我去觸摸愛情的形狀,然後告訴我愛情的模樣。一定是極美而又蕩氣迴腸的,否則,怎會讓那麼溫婉如煙雨的你近乎瘋狂地追尋?」
趙合歡指尖的仙氣越來越稀薄,也越來越繾綣停留眷戀,當著一番話潺潺流水而出之時,她的眼瞼之中傾滿了五彩的瑤池之水——那是她前世不曾有過的溫柔美麗,來自於現世的慷慨無私贈與。
「你……竟然沒有責備於我……?」
若霜驚詫萬分地抬眼望了望眼前這個熟悉而又有所不同的天依,竟不似百年之前的執拗頑固地不食人間煙火,而是,竟然在此刻,透著對塵世的嚮往和對未知的渴望。
到底,是已經過了百年,再見面,她已垂暮,她也已然改變了心境。
「我自始至終並未責怪於你。否則,怎會心甘情願地去赴死。我也沒有資格去責怪於你,畢竟,的的確確是我一直在苛責著你。我倒是想著,有朝一日,我再見到你,你能否再載我一程,翱翔於三界蒼茫大地之中。了卻前塵過往,不負如來,亦不負卿。」
「趙合歡」淺畫淡描地微微一笑,勾勒出風淡雲輕江山美如畫的畫卷,而跪地不起的若霜眼中噙滿的淚早已默契地告知了一切——她,想回頭。
縱已萬劫不復,她仍願舍一身修為,彌補自己犯下的千鑄百錯,只因你的原諒,以及前塵往事留戀的過往。
若愛情已不再,冰雪在此刻融化,她仍然是任她馳騁天下的朱雀,翱翔天際供你蒼仰萬物眾生!
但求塵封了我的記憶,永生永世不再記起,只做一隻贖罪伴你左右的鳳舞之最——凰之朱雀!
「神女,往昔昭昭,今後亦願跟隨!若不嫌棄,若霜自願化為元身朱雀,常伴守護左右。」
在那一刻,若霜明白了過來,愛情是最炫麗的不染塵花。但,一旦愛情已經死了,你苦苦哀求它重新來過,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地去尋覓,這代價竟染上罪惡之源,便是徹徹底底地玷污了這不染塵花。
縱使,這塵花活了過來,也不是自己原初想要的那一朵。自此,生生世世也會無法再原諒自己因此而犯下的罪惡。
「若霜,你可是想明白了。這一塵封,怕將是永生永世了。」
天依的語氣中雖不見半點波瀾,卻無處不透著不忍的惻隱之心。
用萬年的塵封記憶,用永生永世的度化之身,去贖罪,去守護,這,也足以償還了前世的孽,與緣。
「若霜想清楚了。我本亦為朱雀之身,如此只不過身歸原處。自此以後,無悲無喜,無牽無掛,亦是我的解脫。」
若霜輕輕地閉上了眼,萬物塵世,在眼前浮華掠過,不留半點蹤跡。
在她的眼前,便是崑崙鏡。也許,下一秒,她便能復活她的心愛之人,她何嘗不動心。
但,她也清楚地一直知道,他是一定不願自己沾滿鮮血只為了將他復活歸來,他會失望至極。
那裡,是慾望的萬丈深淵,她,站在懸崖邊,轉過了身,是無盡的滄海。
贖罪、忘卻。這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唯一,能給的起的。
「趙合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百年前的結,終究是在此刻,塵歸了塵,土歸了土。
她輕輕地閉上了眼,周身繚繞的半透明仙氣立刻聚攏成團,濃霧般地匯聚於她的指尖,緩緩地注入了若霜的眼眸。
——「以吾之名,封汝之憶。忘卻前塵,凈化元身。兼則護吾左右,贖罪紅塵千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