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活著的人偶國(二十五)
一下子傾注太多力量來奪取身體的主控權,封容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這次雖然重新控制回了手指,但他敲擊的力度昭然加重了幾分,「不要沉迷下去,」他警告道,「那是空聆的感情,你可以同情他,但是你不可以代替他。」
如果能夠開口,他的措辭語氣一定是極嚴厲的,林映空整個人就跟被打了一拳一樣猛地驚起,「我……」
他猛然意識到了不對勁,不,不是不對勁,簡直是反常即妖孽——他視部長大人為心中摯愛,空聆敢打封容的主意,他起碼有百八十個法子弄死他,怎麼反而同情起他來了?!
「靈魂術法……」封容沉思了片刻后,道:「這方面你更懂。」
「是我疏忽了,」林映空調動著靈力切斷和空聆的靈魂之間的感應,這會兒的心情可不太美妙,「部長你感覺怎麼樣?」
「還控制得了。」封容言簡意賅道。
林映空便沒繼續說話了,懊惱至極,雖然還沒解出他們倆跑在這兒來是空聆用了什麼樣的術法,但是兩個靈魂呆在一個身體里,其中一個還能感知對方的靈魂波動,久而久之自然會被影響的,林映空仗著自己專修靈魂術法就沒太在意,還樂此不彼地去琢磨空聆的想法,像是自己平時琢磨人心的弱點以求一擊必中一樣,一來一去反而比外行的部長大人更輕易被迷惑——這也說明空聆的魂魄是非人的強大,偏偏又沒什麼靈力,也不知道神子是為什麼把這樣的他搗鼓出來的……
但是這個理由並不難猜,尤其是在林映空從爾博那裡得知那座跟這裡的異族風情完全不同的木製宅子是神子專門為喜歡中原文化的空聆而建造的時候,他也不得不表示他原本猜測的襄王有情神女無意的情節一轉眼就夭折了,嘖嘖,連學習漢話都是因為空聆的緣故,誰能說神子無心?
沒錯,儘管神子幻楓對空聆從來沒什麼過分親密的舉動,但是林映空仍然可以感覺得到他對空聆那種小心翼翼珍視珍惜的心情——很有趣不是么,一個造物者,愛上了他親手創造的東西,就像是人偶師愛上了他的人偶,不過他什麼都沒說,和空聆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相比之下恐怕空聆對他的感情更複雜一些了,那種對創造者的尊敬、對心中神靈的敬慕、對幻楓的愛戀等等的情感混雜在一起,交織出一顆既虛幻也真實的心,唯一讓人毫無懷疑的便是空聆都因神子而生,無論如何。
「神侍大人,這是從中原運過來的布匹,它看起來很棒,」爾博捧著一匹深色的絲綢遞到空聆面前,眼裡充滿了讚歎的意味,他快活得就像是一隻在林間自由自在飛翔的雀兒,「這是神子上次跟那些商人說好的,他們一抵達都城就把東西送過來了,神子真的很寵愛您呢。」
空聆將布匹接過來,神情里並沒有多少高興的情緒,「我知道了。」
「神侍大人?」爾博察覺到了他的了無興緻,有些不解地問:「您不喜歡么?」
空聆頓了一下,「不……神子呢,他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沒有吧,」爾博費盡心力想了想,「神子想要什麼會跟神侍大人您提吧,您最近都沒吩咐什麼。」
「最近……」空聆咀嚼著這個詞,然後苦笑著撫摸這批絲滑的綢緞,像是在撫摸著神子那頭長長的發,「他從來都不會說需要什麼,好像他真的應有盡有。」
爾博有些聽不懂他的話,「難道不是嗎?那是神子,我們的神子,整個尊偶國都是屬於他的,他當然什麼都有。」
空聆意味不明地盯著爾博看了一會兒,搖了頭,喃喃道:「怎麼會呢,尊偶國不是他的,他才是尊偶國的……」所以神子註定為這個王國奉獻至死,不是么?
神子雖然也跟空聆住在同一座建築里,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奉神台,也不會主動來找空聆,空聆身為神侍也是有其他事情要忙的,所以林映空在看不到神子的時候總是很焦慮,他還沒找到破解目前處境的辦法,甚至還沒弄懂空聆或者羅成那批人的真正意圖,他不放心他的部長大人一個人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心裡的想法都快和空聆產生共鳴了——他們都迫切希望神子能夠呆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下。
而在清凈了幾天之後,尊偶國的內亂又再度悄然無聲地興起了,秋收結束,其中大部分的收穫都來自於那些勤奮的人偶們,他們雖然和普通人一樣需要吃喝懂得疲倦,但是他們的忍耐力和抵抗力顯然會更好一些,可惜不作為的人類太多了,導致今年總體的秋收情況很不好,而那些有著人偶的百姓們顯然不會像神子幻楓那樣預見到這些人偶在將來的某一日會不會突發奇想取代他們的位置,誰讓一代傳一代的傳承迷惑了他們的心眼僵化了他們的思維養懶了他們的軀體呢,所以尊偶國的子民們將過錯怪在了神子身上,認為是神子賜給他們的新生的人偶太少了,這樣的埋怨漸漸變成了抗議,大批大批的尊偶國百姓開始湧向都城,奔去奉神台,用悲情或者激烈的手段向神子抗議他的做法,好像身為神就註定要為他們的每一分每一秒的生活負責任一樣。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神子解釋無用之後無力的沉默,這場累積良久的混亂終於愈加激化,空聆培養的那些強悍的士兵也走上了明面,他們將奉神台牢牢護著,不讓情緒過激的百姓們湧進去叨擾他們的神,而神子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看著曾經尊敬愛戴自己的子民也對他露出了怨恨的神情,他眼中的慈悲也被哀傷代替。
「只要您下令,」空聆站在他身後,站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語氣溫和,面孔卻是覆上了薄薄的冰,「我就會將他們趕出都城,永遠不再出現在您面前,惹得您心煩意亂。」
神子卻搖了頭,「這不是他們的錯。」
「那他們也不該責怪您,」空聆微微揚起下巴,那是一個驕傲又不馴的動作,「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這個王國好,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責怪您?就算您錯了,那他們也不能抹殺您曾經所奉獻的一切。」
神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低聲問:「阿聆,你覺得我錯了么?」
「錯?」空聆有些困惑地道,「您覺得您會有什麼是做錯的?」
「誰說神就不會做錯了呢?別反駁,阿聆,就算是我也不是萬能的,」神子似乎因為空聆這種強盜邏輯而笑了笑,但在看到奉神台下和士兵衝突起來的百姓時整個人都頹廢了幾分,「也許我真的錯了……我以為用神力去改變什麼就能讓他們過得更好,可實際上這隻會給他們帶來災難——毀滅性的災難。」
在他最開始創造空聆的時候也想過讓他擁有不凡的靈力,最後不知為何還是下意識停了下來,如今神子無比慶幸當初沒有這麼做,誰說越強大的力量越有用呢,有時候它只會是一切的禍根。
「所以您認為這是您的錯?」空聆有些荒謬地望著他,「您是為了讓他們過得好才造出我的,告訴他們還有這樣的辦法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您沒有逼迫他們選擇,是他們自己親自選擇這條路的。」只不過,最後他們走歪了。「還是您後悔創造出我了?」
「沒有,」背對著他的神子的口氣是顯而易見的柔和,就像那一頭如綢緞般拖曳到地上的長發一樣柔軟,「有你陪在我身邊,是我這一生最慶幸的事情。」
他的每一次妥協和溫柔都像是某種對空聆一擊必中的秘技,空聆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安撫下來,但是又因神子的悲傷而悲傷。
「可是我不該去改變他們的生活,」幻楓如是道,「周邊的國家沒有神力,那些百姓也許會過得艱難一些,可至少他們不會走到今時今日這一步……如果我再不制止,那些人偶會毀了整個尊偶國的。」
「又有什麼所謂呢?」空聆其實並不善於掩飾自己的喜惡,尤其是在神子面前,「您不是沒有阻止過他們,他們不願意聽從,那就必定會自食惡果。」也許到了那一天,他們才會痛哭流涕地、面目醜陋地奔到他們冒犯過的神面前,哭訴自己的無知和愚蠢,跪著懇求著神子能夠再次拯救他們——可是會有這樣的好事么?這世間有多少後悔的事是可以得到彌補的?!
空聆的惡意毫無保留地散發出來,神子終於回頭看他,眼裡帶著昭然的悲憫,「阿聆,這一切都是我帶給他們的,我才是一切罪惡的源頭。」
「您非得將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么?」空聆不可遏制地憤怒了,「我說過了,很久以前就說過了,別把尊偶國看成是您的一切,您該有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選擇了自我毀滅,為什麼您要來為他們承擔應有的代價?」
「但這的確是我的錯,」神子帶著些許痛苦地道,「我錯在不該擁有這一身的力量,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會用更凡人的方法來領著他們過得更好……而不是埋下一個禍根,終有一日變成了所有人的催命符!」
空聆慘然一笑,「那麼接下去您是不是要說您的存在其實都是一個錯?」
「誰說不是呢,」神子輕聲地呢喃,「為什麼這世間有了凡人,還要有神呢?神其實什麼都做不好,還不如一個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