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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活著的人偶國(二十九)

  終於來了——空聆滿腦子空白地推開神子幻楓的屋子的房門時,林映空心裡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個,但是接近「結局」並沒有讓他鬆一口氣,反倒讓他愈加提心弔膽起來,他已經隱隱能夠分析出他們所在的這個空間是個某種固定靈魂的術法聯結在一起的,這也就意味著神子可能真的沒死,而是魂魄重傷后被鎖在了「記憶」里。另外,且不論這個陣法是誰做的,最起碼部長大人和神子同樣是水系裸靈力者這件事就已經足夠讓他警惕萬分了,這個特殊族群的強大和他們一山不容二虎的自相殘殺是一樣出名的。


  更悲催的是,封容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和他鬧彆扭了……唔,沒錯,鬧彆扭,也就這般心理安慰一下,林映空碎成一片片的玻璃心才不至於被虐成渣了——他們心有靈犀的技能本來就沒點滿,這麼一鬧,林大助手都懷疑敵人還沒攻擊他們兩個就已經內部瓦解了,噢,這是一個悲傷的事實。


  自林映空跑進空聆身體里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來神子的房間,這個兢兢業業的神明總是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奉神台,很少和空聆在同一個屋檐下享受一些閑適的、不需要拯救幫忙蒼生的事情,哪怕他心裡愛著空聆——林助手覺得空聆能忍這麼多年其實也是非人的肚量,雖然他本來就不是人。


  神子的房間居然擺設布置都和空聆的一模一樣,熏爐中有薄薄的青煙冉冉而起,沁人的冷香繚繞在四周,和雨水的濕氣交雜在一起,空聆門都沒敲就大步跨進去的時候,那個男人就站著大開的窗邊,側對著門,注視著那無邊夜色里的連綿大雨,他換了一件和平日打扮截然不同的皎白常服,白得沒有一絲雜色,黑髮卻如錦緞一般覆蓋而下,宛如拖出了一條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瀑布,線條分明的側臉被燭光映亮,暖融而美好,空聆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自己的步子,滿腹凄惶滿臉哀楚——這樣一個為眾生而垂憐的神靈,為什麼會有人忍心傷害他?

  「你知道了?」空聆久久不出聲,神子便先開了口,不知道是雨天的風太冷還是夜已深了,他的聲音里深深地藏著一抹疲倦。


  ?——所有榮華所有光輝不過是虛幻,破碎之後的真實比什麼都殘忍。


  空聆所有外泄的情緒慢慢收攏成冷漠的外殼,「我知道與否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做什麼,在聽到那個消息之後?」還是您會堅持您的選擇?

  「我能做什麼呢?」神子反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們是我的子民,我看著他們出生,長大,變老,我看著這個王國從村子變成部落,城市,王國,我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在你沒有陪著我的時候……可是從混沌初始到女媧造人,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真正讓我覺得我是在活著的日子都在尊偶國,這裡有你,有安居樂業的人類,有活生生的人偶,有我力所能及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是無意義地坐看星轉斗移,日升月落,好像自己生於天地長於天地但是這個天地不容於我……」他回憶著林林總總的過去,覺得恍如隔世,「阿聆,你懂了么,不是我不願意聽你的話,可是尊偶國是我的根,它毀了,又怎麼會有神子幻楓的存在呢?」


  空聆的眼中有過一抹動容,但是那動容像是刀子一樣哆哆嗦嗦地在他眼眶裡攪動著,他覺得疼,卻徒勞地睜著眼不吭聲,連音調都和之前沒什麼差別,「說到底,您還是選擇了和您的尊偶國同生共死。」


  神子搖頭,「阿聆,它也是你的。」


  「不,我是您的,除了您,我什麼都沒有,」空聆用最冰冷的口吻說最動情的話,無聲的激烈在空氣中形成無形的張力,擠壓著他的身體,他幾乎發聲困難,「尊偶國是您的根,但您是我的根,尊偶國之於您,何嘗不是您之於我?您總是這樣,您離不開您的國家,您的國家離不開您,卻從沒想過我該怎麼辦。」


  ——您不能沒有尊偶國,所以我替您護著這片土地,可是尊偶國要傷害您的時候,您是不是由始至終都沒有考慮過我的立場?

  神子轉身面向他,身後小小的窗框卻框著蒼穹無垠,無聲地沉甸甸地壓在他筆挺的身影上,此刻幻楓才像是那種自遙遠傳說里走出來的神,既多情亦無情,既大愛無疆卻也大愛無私,空聆有時候快恨透了他這個樣子,和他的愛一樣深而重的恨!


  ——他是他總要先放棄的私心!


  「阿聆……」神子輕輕念著他的名字,空聆還在眼前,他卻好似已經失去了他,眼神柔暖得像是寒冷徹骨的冬日裡在黎明時忽然瞧見的第一縷陽光,可又像是在壓抑著什麼不得不割捨生命中血肉相連的東西而產生的痛苦,眉頭蜿蜒出了深深的痕,雙唇也不由自主地抿了起來,他是一個神,他卻用那樣束手無策的目光注視著他愛的人。


  空聆在這一刻忽然就平靜下來了,心湖的漣漪都如死水一樣靜止不動,不,這不是平靜,反倒像是已經得知自己命運的死刑犯,麻木地聽著他對自己的宣判。


  他的漠然成了最後一根稻草,神子的眼瞼被猛地壓彎,他重重地閉上了眼,聲音細若遊絲:「對不起。」


  「沒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您的所願,我無論何時都不會違背。」空聆喃喃,帶著和來時如出一轍的空白表情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天穹中有驚雷乍起,電光撕裂夜幕,他似乎被嚇到了,身形微微搖擺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站穩了,直直地走出去,沒有再回頭。


  而在他轉身的前一瞬,林映空終於看到了封容給自己打的信號——神子已經割肉驅疫。


  林映空一下子就怔住了,原來神子將窗戶大開、熏爐點燃,只是為了掩藏空氣中瀰漫的那一絲腥銹的、甜膩的血氣。


  ……


  尊偶村裡,月牙兒已經下沉,天地漆黑,正是黎明前夜色最沉重的時刻,整個村子都是一片黑漆漆的死寂,然後在某一瞬間某一塊地方,青色耀光驟然衝天而起。


  在被耀光籠罩的區域里,等到那光芒漸漸穩定了,狄冰巧才慢慢收回自己的靈力,她是戰鬥力不行,不過畢竟是千年樹妖,靈力底子還是不薄,可不知道是不是那青光的緣故,她這會兒的臉色也是鐵青鐵青的,掩面呻吟道:「八個小時……這群人偶居然把我們拖住了八個小時,我們會跟著蓉子一起去做三周義務勞動的!」


  陣法已成后,費蓉隨便往台階上一坐,哭喪著臉道:「我會被加倍的……」她都能想象得出部長大人會用怎麼樣一種「你這個蠢貨在幹什麼蠢事」的嚴肅表情痛心疾首地看著她,噢不,她會做噩夢的!


  倒不是總辦外勤組幾個組員真的離了封容和林映空之後就什麼事都幹不成了,只是零點的時候他們眼看著就要把全部尊偶村村民趕進空聆的宅子里了,鄂靜白他們都各自踩在陣法的一角蓄勢待發了,誰知空聆的宅子冷不丁地開啟了一個護宅大陣,古老的力量噴薄而出,和他們打算困住村民們的陣法兩相抵消同歸於盡了,之前做的功夫全數白費還不提,那些村民也跟過了十二點就失效的南瓜魔法一樣,身體機關化,明槍暗箭飛索毒刀暴雨梨花針,什麼惡毒來什麼,他們就用精妙絕倫層出不窮的機關險些把他們六個人轟成了渣渣!

  最後不得已之下,祝孟天幾人只能折了這些人偶的手腳,放倒他們之後才重新順利啟動了陣法,大傢伙兒都累得早就沒有之前咋咋呼呼焦慮的力氣了。


  丁有藍守著他們之前搶救出來的行李,沒有戰鬥力的他幾乎是拆解開關的戰鬥力,這會兒連拿著掌上電腦的時候手都是哆哆嗦嗦的,被狄冰巧直接拍了片膏藥上去,那膏藥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燙得他倒吸一口涼氣,緩神半天之後才道:「我們是先去找部長和林助手還是先找爾博?」


  「部長和林助手的話……我覺得他們可能會在奉神台。」乘小呆道,他覺得最起碼封容單獨行動,可能就是跟那個神神叨叨的空聆有關的。


  「我附議。」祝孟天直接往地上用土系法術清了片空地,懶洋洋這麼一躺,話都吝嗇多一個字地道。


  「可是我們不去找爾博的話,他就有可能在暗搓搓地等著偷襲我們,不如主動出擊?」狄冰巧道,一邊踹踹祝孟天讓他起來給她檢查一下,這些人偶身上的機關一點兒都不比那些機關蟲獸差,還是殺傷力巨大的,大家多多少少都有受了些輕傷,「還是兵分兩路?」


  費蓉咕噥:「總覺得這個時候兵分兩路又會多一批失蹤者……」


  「……」鄂靜白將手臂殭屍化,流血的位置立刻就變硬結疤了,他道:「不用管順序,一起把村子搜一遍,能找到一個算一個。」


  他看了看祝孟天,後者點點頭,「好,原地休息二十分鐘,然後行動,小藍,你選個最佳路線圖。」


  一個鐘頭后,啟明星都開始往天空上爬了,他們也把尊偶村掃蕩了一遍,沒什麼特別的發現。


  「只剩下奉神台沒有去了?」站在那條小徑前,祝孟天問道。


  「嗯,」丁有藍在電子繪製的地圖上勾下最後一個點,下頷來回移動了一下,「其他地方都排除完威脅了,除非他們出了尊偶村,不然他們只能在奉神台。」


  「那就走吧,」鄂靜白示意大家最後一次檢查自己的裝備,「部長說過這條路上有攻擊陣法,都小心點,不要掉隊。」


  因為封容和林映空來這裡的時候被襲擊過,所以總辦外勤組組員們都顯得特別小心,不過讓他們說不上該不該鬆一口氣的是這一路都挺平靜的,或者有什麼后招在等著他們?

  於是,等祝孟天他們不出意外地看到爾博站在奉神台前的空地上時,都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油然而生。


  但是爾博沒有搭理他們意思,他就這麼面對著奉神台靜靜地站著,像是在等待著什麼,背影卻顯得很孤寂,那種寂寞似乎快把他逼得走投無路了,他忍不住佝僂了身子,滄桑又疲憊,看得人很是心酸。


  祝孟天和鄂靜白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祝孟天就乾咳了一聲,往爾博的位置靠了一步,出聲道:「那個誰……」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猝不及防被一聲巨大的爆破聲打斷,眾人一下子愕住,爾博猛地抬起了頭向爆炸聲傳來的地方看去,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卻被鄂靜白手疾眼快地拽了一把,可是鄂靜白此時也是驚駭的,微微睜大了眼盯著前方的奉神台,看著它在所有人驚駭的注目下裂成千萬碎片,在煙塵飛揚中慢慢坍塌。


  ——這座佇立了上千年的神廟,在天光熹微的那一瞬,結束了它一生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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