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聽說那是愛情（完結）
前一秒還以為是撥開烏雲見明月，下一秒冷不丁的就山窮水盡，林映空不可思議地道：「部長，你這是在拒絕我么？」他想過很多自己表明心意的場景，他猜測過部長大人會驚訝，會遲疑，會不明覺厲，但他就是沒想過封容會這麼篤定地說他不需要這份感情，否定他們之間的所有可能！
林映空的神色裡帶著受傷的意味，封容目光一閃，再看過去時已經又恢復了那份僵冷，他的語氣有些飄忽，似乎沉浸在了什麼遙遠的記憶里，「你以前問過我，能不能告訴你關於我的真名或者是我的過去。」
「你說過有機會的話你會說給我聽的。」
「我從來沒有希望過會有這個機會。」
林映空先是一愕，隨即瞭然地無奈點頭，苦澀堵得喉嚨發酸，「我明白部長你的苦衷。」
「這不是苦衷，」封容如是道，雙瞳幽深，「這是秘密，我這輩子都想藏起來的秘密。」
「……哪怕是百里先生，你也沒有想過對他說？」
「沒有，」封容緩聲道，「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為什麼還要說出來？」
林映空問：「部長，你覺得那是你的恥辱嗎？」
「不，那只是我不需要的東西了，」封容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我的識海沒有拒絕你進來？」
林映空已經意識到什麼了，「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對，就像對媽媽和夢鄢一樣，唯一的感情，對應的是唯一的付出，林映空，」封容用一種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語調喚著他的名，像是將這三個字放進了自己的唇齒之間咀嚼著，愛恨早已無法分辨，「這份感情只是剛開始而已，我現在敢說不要，可心裡早都已經開始對你毫無保留了。」
——總有那麼一些人，為愛窮盡所有。
林映空沒辦法覺得高興，因為他看到封容平靜的表象下，那個小小的男孩的影子抱著雙膝蜷縮在光的背面……瑟瑟發抖。
「就像你說得那樣，我早就已經不是一無所有了，我有了我的事業，我的朋友，我的下屬，這些都是我這麼多年的心血，夢鄢也說了，我不會因為他放棄這些心血……我把自己拉出了寫滿百里夢鄢的世界，但我也不後悔，我會償還我的罪，也會保護我背後的人，後悔沒辦法給我帶來任何救贖……然後我發現我喜歡上了你。」從離開百里夢鄢的身邊開始，封容便已脫胎換骨，人生的前十八年，他的方向標是他的母親，後面的九年，他跟著百里夢鄢跌跌撞撞地走，在他們逐一離開他的視線之後，再無人能讓他滿心勇氣地去面對風風雨雨，在迷失悵然了幾個月之後，封容終於決定為自己活一次了，無人支撐他便一個人走，可偏偏他的人生里有了一個人叫做林映空，幫著他走出那段陰影的林映空！
「那麼接下來呢？」封容回想著自己這漫漫半生的潦倒記憶，無論他這些年多麼威風光鮮，牢牢刻在他內心深處的永遠是那些在骯髒無能中苟且生存的不堪，亦或者是那永遠追逐卻註定留不住的求而不得，「我會越來越關注你，越來越喜歡你，我會忍不住在意你的想法，被你的言語影響，我會想要時刻和你在一起，了解你的一切……直到有一天，我會像以前那樣忍不住把所有東西都給你，眼裡只有你，我已經為了夢鄢變成了一個以前絕對不可能變成的人，那麼以後我還會因為你希望我成為那樣的人而去做出更多的改變！」
親情和愛情也許是很多人眼中很美好的事物，可是對於他來說，那都是他這一生坎坷的源頭之一，他不會不甘於付出了卻得不到，他只是好累，好累了。
封容在光束里將自己的脊樑綳得筆直，從頭部到背部連成了一條毫無錯位的直線，像是一個在偌大黑暗世界里的王，驕傲又孤獨，「映空，我不是拒絕你，我拒絕的是我自己。」
拒絕那個當年不堪的暗儡。
這麼多年了，封容早已經成長為了可以獨當一面甚至可以頂起靈安全局半邊天的男人，可是在外人面前多冷酷，他的內心就有多脆弱，新的記憶和力量永遠無法治癒他心中病態的畸念，他還是覺得自己是那個被萬人嫌惡避之不及的小男孩，所以他從未去猜測過林映空對他好的所有動機是出自愛情；所以他在動心之後會禁不住為所愛之人付出一切，那個女人的疼愛，百里夢鄢的另眼相待，誰讓他總是在求他求不得的事情呢，愈是求不得，愈是渴望。而在如今，他已經走到了人上人的位置，擁有了很多人忙忙碌碌百年千年都夢寐以求的東西，卻又開始眷戀林映空給他的那份平靜和溫暖——可是這不值得，林映空願意給，封容卻不敢收，他沒辦法做一個拿著生活放在稱上斤斤計較的人，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七年已經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他的母親和百里夢鄢，他為此幾乎賠盡了一切，哪怕封容如今風光無限，但是他失去的東西遠遠超於這些，而且……毫無尊嚴。
——這一次，他想過他自己的生活。
「這就是你怕的東西，」林映空看著他逐漸下陷的身體，輕聲問，「你怕你會變回原來的暗儡，付出了最後又一無所有地一個人留在原地……你怕到用死亡來逃避我，對嗎，部長？」
他的聲音又輕又溫柔，充滿了理解和縱容的味道，就和平時說「部長你果然怎麼又熬夜看卷宗」時的語氣沒什麼兩樣，封容忽然眼眶一紅，原本滴水不漏的強勢在這一刻終於暴露出了幾分脆弱，「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映空。」
「你的確應該說對不起，部長，為什麼你還沒問過我的答案，就這麼自顧自地決定逃避呢？」林映空的語氣慢慢地變得強硬起來，封容微微愣住，隨即就感覺一片陰影籠罩而來，林映空的唇落在了他的眉心，然後向下，再落到嘴角，稍縱即逝，輕如羽毛。
林映空在落下一吻后重新退回到了黑暗之中，退到原本那個不讓封容緊張的安全距離里，「我是看著你的記憶一路走過來的，我比任何人更了解你的人生……不，在這之前就沒有誰比我更靠近你，我清楚你的性格，理解你的脾氣，包括你現在做的決定我都可以完全理解，但這不代表我能接受，」他微微蹙起了眉，這個樣子讓他顯得十分認真又專註，「你會因為你的母親變成那個樣子，是因為你的母親根本不愛你；你會因為百里先生變得越來越強，是因為百里先生也不是那個會珍惜你的人，誰會不願意保護自己鍾愛的人呢？那麼部長，就允許我放肆一下吧——如果你把我和你的母親以及百里先生混為一談，我真的會生氣的。」
「在我眼裡，部長永遠是靈安全局的一個支柱，但也是一個普通人，會累，會有感情，會獃獃地永遠聽不懂我在暗示我真的很喜歡你，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我早點遇見你該有多好，就不會被百里先生捷足先登了，可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喜歡只是一秒鐘的事情，我正好喜歡上那個時間段的你，早一點，晚一點，也許結果都會不一樣，我會羨慕你對百里先生的那份感情，但是我不喜歡你付出的那種方式，喜歡一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卑微呢，這明明是一種很美好的情感，它會痛苦也會甜蜜，絕對不會是單一方面永不止休的給予。」
林映空眨了眨眼睛，壓下那股子酸澀的意味，「你這麼說，我真的好難過，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自以為做了很多，卻什麼都沒讓你感受到……部長，這樣子才叫做/愛情，你珍惜我，我也想對你好，你覺得我的存在會讓你安心，我也會覺得陪著你讓我很開心，我喜歡的也是那個意氣風發的你，我很懶的，我喜歡待在你身邊，陪著你一起忙碌，你越來越強大也不要緊，我會跟上你的腳步的，你不想那麼累了也不要緊，我可以和你一起四處走走，終歸你還是更喜歡靈安全局的生活吧……又驕傲又強勢，心地卻很柔軟，這樣的你才是最美好的，為什麼我會希望你變成只會唯唯諾諾把全副身家都交給我的人呢？」
「支配一個人的生活可不是我的追求，所以，部長，不要再拒絕我了，也不要拒絕你自己，」整個世界都是寂靜的，黑沉沉一片，林映空朝僅有的光束里的男人伸出了手，露出一個笑容，輕暖柔和，「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看著你不讓你變成另外一個人……跟我離開這裡，過你你想要的生活，好不好？」
封容似乎是愣住了，將視線緩緩下移，盯著他的手看了許久——那麼多年了，這是唯一一個會對他伸出手的人。
老天到底還是沒有完全刻薄於他。
這個黑髮的男人忽然彎了彎唇，笑了，從進入這個識海開始，林映空就沒有見他笑得這麼輕鬆自在過，「不管是媽媽還是夢鄢，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是我沒辦法去選擇的，但是映空，遇到你，得到你的喜歡，這應該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了，你讓我覺得……」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你值得我越陷越深。」
話音在寂靜的世界里漸漸飄遠，封容只覺得身下一空，一個漩渦般的黑洞將這片黑暗裡唯一的光吞了進去，也朝他的身體吞噬而來，就連他的影子都在拉著他往下拽，但封容並不驚慌，反而帶著一種解脫的平靜，任憑自己墜落下來。
就這樣吧，結束吧，這一生，已經圓滿了。
下一秒，下墜感卻猛地一頓，封容抬起頭，看到林映空撲過來拽住了他的手，震驚不解又悲傷地問：「你為什麼不信我？」
封容感受著那股恨不得將他撕扯成兩半的拉力，緩慢地搖了搖頭，「我終究不信我自己。」
「可是我信你！」林映空低吼道，這大概是他這幾年來第一次敢吼封容，「我才不管你以前是什麼樣子，反正我認識的暗儡是靈執法部的部長，他扭轉了反聯盟之戰的戰局，他帶著靈執法部把那些違法犯罪的妖魔鬼怪打得聞風喪膽，他陪著天界戰神掃清障礙建立起了所有人都得服從的新秩序，他是靈異學界一堆人的偶像……我喜歡上了一個幾乎沒什麼做不到的人，我的情敵可以擺滿幾百個靈執法部分部，我的部長大人永遠都只會迎難而上……」封容的手漸漸從他指縫間滑開，他一咬牙，漆黑的影子分成幾條一舉撲進漩渦里纏住封容的身體，和漩渦爭起了這個人的所有權，並且將那個抱著封容用力往下沉的男孩的影子從他身上撕開，「部長，你早就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小孩子了，從你想過自己的生活開始……你可以在百里先生面前放過你自己，為什麼不相信你也能在我面前做好你自己？」
其中一條細長的影子不堪重壓地從中崩斷，下一秒又鍥而不捨地拼湊回原形勒住了封容的腰，林映空更加用力地攥緊了他的手往上拖，青筋從胳膊一路蔓延到了脖頸，冷汗卻從額頭沿著臉頰往下掉，沾到唇角，啞了聲音，他吃力地嘶吼著：「你既然敢讓自己往下陷，為什麼不敢陪我爬上來？！」
冰冷的汗水滴在了臉上，仰著頭的封容忽然閉上了眼，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滾了出來，被漩渦的大口吞噬殆盡，與之相反的是整個身體都被提著往上懸空，隨即又被一雙手猛地抱緊，再用力推往某一個方向，狠狠地撞到了什麼東西，天旋地轉過後，意識驟然被空白襲擊個正著。
也不知是過了一秒鐘還是一分鐘，封容只覺得渾身都猛地一重，像是飄忽的靈魂忽然套上了什麼厚實的外殼，他費儘力氣睜開眼睛，一片柔和朦朧的光在眼前緩慢展開，屬於靈安全局總部醫療組的特殊病房的布置映入眼底，封容的意識還有些混沌，恍神了好久才發覺自己手上好像施加著一個箍緊的重力，甚至勒得他有點疼，他側過頭，看到一隻手握緊了自己那隻連著各種儀器管子的手，並排放置的另一張病床上，眉目柔和的男人慢慢坐了起來，下床，俯身蹲在他面前，將兩人交叉握緊的手貼緊在他自己的心臟上。
林映空用力地眨了幾下眼，都依舊沒掩飾住那紅了的眼眶，但他還是笑著，哽咽著道：「我拉住你了，部長。」
——《聽說那是愛情》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