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水邊的阿狄麗娜(四十四)
林映空說完之後,眾人沒愣住——他們直接傻了。
假設驚蟄是邊海,那麼他二十年不露面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潛入了初始研究所,而後失憶多年,十年前慘死在逃生路上;假設驚蟄是邊海,那麼他二十年無人察覺蹤跡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邢鈞說他存在,但他實際上是個不存在的人,所以再神通廣大的靈異學界生靈都沒法知曉邊海在哪裡;假設驚蟄是邊海,那麼找不到他們兩個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們就是同一個人,而屬於這個人的資料都被邢鈞藏了起來……假設驚蟄是邊海,那麼,邊海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雷電加身,死無全屍。
這是一個近乎荒謬又讓人覺得挺符合常理的推測,合理到讓總辦外勤組八個人都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驚蟄和邊海長得完全不一樣,或許他們還不能確定結婚照和驚蟄保留在銀行保險柜密碼箱中的照片上的少年是不是邊海,但是一個非常簡單的解釋可以消除這個最大的漏洞——他們沒有和驚蟄以及邊海接觸過,又怎麼知道他們臉上的那張皮就是他們真實的樣子?
靈異學界生靈改頭換面的能力也好,人界人類整容變裝之類的手段也罷,想要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方法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可是他們之前一直沒有猜過這個方向,是因為他們一直覺得邊海是一個活生生的、無聲無息守護著邢鈞的人。
如果有這麼一個人,他說自己的愛人守護在自己的身邊,為了某種事情而不得不隱藏蹤跡,不能露面,可是他會以保護的名義保護愛人的秘密,卻從不介意讓人知道愛人在他身邊,他會談起最近的愛人在煩惱什麼,在高興什麼,會在吃飯的時候點兩份餐單獨在房裡吃,在紀念日的時候單獨包下一個餐廳來慶祝,會在看到街角有個賣小玩意兒的店鋪時跑去挑上一兩件,笑著說對方會喜歡這個,會總在不經意之間注意某個地方,好像那裡藏著他的愛人,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他從不吝嗇地展示他和他的愛人的恩愛,也並不完美地隱藏他的哀傷,彷彿就是一對日子過久了總會有磕絆的小兩口,哪怕是這樣,他仍然可以說「不過就是個糟心傢伙,有時候挺嫌棄他,可你說不要他吧,倒還真的捨不得」,甚至還會說「這麼多年了,什麼波折都有,但能遇到這個人,總歸還是覺得高興的」,讓全世界都能感染到他們的幸福和恆久……這樣的話,他對所有人說了二十年,這樣的舉動,他向世人展示了二十年,邊海這個名字,他向每個人重複了二十年,就這麼一日又一日,明日復明日,直到幾近無人不知,那麼,你會相信這個人是不存在的嗎?
不,你只會久而久之地習慣有這麼個彷彿天然透明的人的存在,旁人提及時,會條件反射地在腦海里勾勒出他的模糊形象——他是一個溫柔而強大的愛人,隱忍,堅強,情深不渝,他是那個人的愛人,是保護那個人的騎士,是同樣亦被那個人深愛的的男人……
但是現在,無論是作為朋友的封容等人,還是作為養子和最親近的下屬的艾天峻,他們都要面對一個現實——邢鈞可能以一人之力,對著整個靈異學界撒下了一個彌天大謊,讓世人都相信邊海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即使無人知道關於他的任何一點暴露身份的秘密。
邢鈞這麼做的最大可能是,他的邊海真的死了,他不得不限於某種原因而對每一個人證明他的邊海還活著——可是,偏偏驚蟄在十多年前,甚至更早一些,就已經成為一個無人可知的存在,遊盪在如陰陽交界之地的初始研究所,不人不鬼,不生不死。
費蓉受到的打擊最大,她幾乎是一臉空白地看著封容,遲鈍地問:「部長,林助手的意思是……大叔是個騙子嗎?」
封容眼神複雜地道:「騙子是需要通過騙人來得到什麼利益,但是你的大叔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他真的騙了很多人……那麼他也一定是個很好的騙子。」
費蓉愣愣地道:「是……是嗎?」
封容問她:「如果邢鈞真的騙了你,你還會喜歡他嗎?」
費蓉下意識地點頭,「會,我會一直喜歡大叔的。」
「那就行了,」封容近乎溫情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在旁人看來性格冷酷的他很少會做這樣的舉動,「你認識的邢鈞就是邢鈞,而不是邊海的愛人,無論邊海存不存在,他都是你的大叔,我也許會覺得現在的他很陌生,但是我也不能否認,他對你很好,對天峻或者是邵歌也是真心,對總辦外勤組也不是虛以委蛇,我相信邢鈞即使欺騙了世人,他也並沒有想過用這個謊言傷害他重視的人,所以別想這麼多,蓉子,那是你的大叔,從你認識他開始,他就只是邢鈞而已。」
封容一直記得邢鈞看到費蓉時的眼神,那是他從兒時就一直期冀著在他母親冷漠的眼神中能夠出現的寵愛和溫暖,他每次看見都不自覺動容,他無法想象,如果那都是假的,那麼邢鈞這個人,究竟還是不是真實存在的呢?
封容和費蓉說話的時候,四周的人都沒說話,齊齊地露出無比複雜的眼神,最後都歸於一片沉默。
因著林映空的一個猜測,整個氣氛都被攪得浮動不安,大家開始各自散開,在浩瀚煙海的資料書籍中找相關的佐證,關於邢鈞、邊海和驚蟄,他們有太多太多的疑問需要解決了。
「驚蟄和邊海的身材和頭骨相似度不算很高,但是對比的時候才看得出驚蟄的頭骨形狀像是被刻意改動過,有些細節相差得簡直像是故意的,」狄冰巧拿著三張照片觀察了好半天,這般對著封容道,她的表情很古怪,有些傷感,有些無奈,「如果不是一個意外,那麼驚蟄的身體應該是被人動過手腳,把那些違和的地方修改一下,就幾乎和邊海是一樣的,他們不是血緣很近的親戚的話,估計也只能是同一個人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狄冰巧的心情也是和表情如出一轍的古怪,因為這個時候的她想到了一件事——假如她當初沒有「死」,那麼在她看到驚蟄保留下來的那張「還君明珠,恨不相逢」的相片時說不定就已經對邊海產生了懷疑,但是邢鈞的行為舉動干擾了他們的判斷,讓他們把事情的推測推到了一個和事實相差之大而顯得有些荒謬的方向,如果邢鈞是故意的,而他的確知道驚蟄就是邊海,那麼他為了保護邊海的秘密,對狄冰巧做出「死而復生」的假象也無可厚非,可是……有這麼一個可能,萬一邢鈞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驚蟄是失憶之後的邊海,但是邢鈞為了某些事情兒不得不讓狄冰巧假死,又因此而錯過了這個真相,那麼,他將會是……多麼地遺憾?
狄冰巧一直在想這件事,想得心亂如麻,林映空瞧見了她隱隱含著焦慮的神色,大致也能猜出她的想法,他不給對方什麼勸慰,而是道:「冰巧,不管驚蟄是誰,他當年受了重傷,沒了記憶,渾渾噩噩地活在初始研究所里,假設他是邊海,可是邢鈞又以為他死了,才會欺騙所有人,說邊海一直活著,然後處心積慮為他報仇……可是,如果邢鈞臨死之前知道他愛的人當年沒有死,還一直在某個地方,熱切地盼望能夠回到他身邊,只是等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也沒能實現他的願望……那麼,知道這個真相的邢鈞,會怎麼做呢?」
狄冰巧在這一瞬間想到費蓉跟她說過,邢鈞離世之前的那一刻是很幸福的,像是解脫一樣,或許他覺得他已經為他的愛人報了仇,或許他覺得他可以安心地去找邊海了,或許他覺得邊海安詳地葬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而不是被萬雷劈中死無全屍,所以,他才能走得那麼乾脆,那麼放心。
他要是知道他的邊海在初始研究所不人不鬼地生活了好多年……算了罷,狄冰巧想,這一出悲劇已經足夠揪人心肺,那就起碼讓劇中人能有一個他自己解脫的歸宿吧,何必再徒增悲傷?
不過狄冰巧沒有想到,事實比她想象中的更加世事無常。
兩天之後,通過對邢鈞這個密室的整理和對驚蟄留下來的資料的分析,連邵歌也參與了進來,最終還原了邢鈞和邊海的大部分故事。
驚蟄,原名覃邊海,靈安全局前輩唐鑫豪唯一的徒弟,邢鈞的愛人,邢鈞的記錄里,他卒於二十年前的驚蟄當日,實際上他死於十年前的六月二十一號。
沒錯,他們也針對性地查了驚蟄——不,應該稱呼他為覃邊海——留下來的東西,裡面存著很多關於實驗品的實驗數據,上面只有編號,而沒有具體的名姓,但是狄冰巧通過各種蛛絲馬跡的分析,確定這是一份屬於覃邊海的實驗報告,覃邊海在來m市的時候將它和其他資料一起鎖進了銀行保險柜了,也鎖住了他一直苦苦追覓的真相。
——這是一份生物肉體變形實驗報告。
根據寒露的回憶,覃邊海自己擁有的記憶時間不長,他以為自己是被撿來之後,研究人員們忙著幫他治療身上的重傷,沒對他做什麼實驗,但事實上,負責他的那個團隊弄了一個課題,研究的內容是如果把一個活生生的人通過各種手段,把他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恰好在此時,重傷的覃邊海被人當做垃圾一樣撿了回來,命懸一線,可是生命意志非常強烈,正愁沒找到合適的實驗品的研究人員們就非常高興地把他撿回了自己的實驗室,趁著他沒有意識的時候對他全身上下都進行了一番改造,從相貌到骨骼甚至是身材,簡直像是把人當做一個橡皮泥捏的泥人兒一樣,幾乎全部推倒重新重建,他們甚至還取走了他腦子裡的那一部分記憶細胞——這大概才是覃邊海一直無法完整地恢復記憶,甚至連自己的全名都記不起來的原因。
這個實驗不算非常難,但也不是這個研究團隊的主要課題,就這麼斷斷續續地維持了好幾年,這也是覃邊海最早的記憶是追溯到十六七年前而不是二十年前的原因,這中間跨度了三四年的時間,他都一直呆在實驗室里,直到改造完畢,覃邊海就在這麼一個不知情的情況下,變成了初始研究所的保全隊長驚蟄,開始了直到他死之前或許都沒有再做回覃邊海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把覃邊海撿回初始研究所的人想必不認識他,也就這麼順手把人撿回來了,大不了就是多死個人或者多個實驗品的問題,這種事也不需要特意跟羅成報告,所以羅成一直不知道覃邊海就在他的眼皮底子下,等到覃邊海被改造成驚蟄了,研究人員也不會故意跟他提原來的驚蟄是長什麼樣子的,他們把研究當成生命,沒空搭理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
所以,覃邊海就這樣變成了驚蟄,從此和他過去的生活再無干係,連他的愛人看到他的照片,眼神都是無動於衷的陌生——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塵世的一切都被抹殺,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更不幸的是,這是一個很完美的意外,每個關節都巧合得令人目瞪口呆,像是命運的捉弄,讓覃邊海和邢鈞硬生生分離了二十年,直到死去,也沒有再相聚的一日。
驚蟄的事情他們都多少有些了解,關於邢鈞視角的,是出自一本他親手記錄的日記,日記本被鎖在地下密室的書桌中的一個暗格里,上面的文字沒有任何加密,比起記錄本,它更像是邢鈞的個人雜記,林林總總地記錄了他從小到大的許多生活細節,大概他也希望有一天能有人來閱讀他和覃邊海的故事,很多事情都是他後來單獨寫進去的,眾人花了一段時間去整理那些內容,幾乎可以從字裡行間看到一個活生生的邢鈞,以及他這短暫又幸福與苦痛同行的一生。
「我認識的大叔,和現實里的他是不是不一樣?」整理完那些內容的當天,費蓉曾經這樣對艾天峻說過,因為邢鈞的死,他們兩人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依稀之間也能看出兄妹的親密,在這一時刻,他們就像是失去至親的兩個幼崽,相互依靠著取暖,回憶並懷念他們的親人。
費蓉這麼問的時候,艾天峻回想了好片刻,才道:「在你面前,老闆他要更加溫柔一點,當然,和他提起邊海時的那種溫柔不一樣,他對你就好像真的是那種女兒要嬌養的心態,在我面前要更加強硬一點,他一直覺得我不那麼聽他的話比較好,能有自己的主意,哪怕反抗他也無所謂。」
費蓉坐在地方抱著雙腿,一邊的腮幫子墊在膝蓋上,歪著頭看著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男人的艾天峻,「我覺得,大叔是希望你有出息,不會被欺負。」
艾天峻眼中的神采微微式微了一些,「我知道……我也不會讓他失望的。」妖類的生命很長,他以前一直覺得邢鈞太迫切地希望他能夠成長,他以為是邢鈞希望他能早日挑起海闊的擔子,現在想來,何嘗不是邢鈞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不得不狠下心來訓練他,讓他早日可以獨立自主,哪怕有這麼一天,邢鈞突然離開,他也不會像是一個失去母樹的幼苗一樣,瞬間被狂風暴雨打折了腰桿,從此一蹶不振。
這是為人父母的期冀,也是回憶里最扎人心的那根刺——艾天峻從來沒有了解過邢鈞的隱憂,他一直以為,他還能陪伴他很久很久,但是實際上,邢鈞比他想象得在更久之前,就已經為今日的一切做好了準備。
關於邢鈞和覃邊海,甚至是靈安全局那位傳奇前輩唐鑫豪的故事,應該從哪裡說起呢?最合適的開端,大概是在三十三年前,邢鈞七歲,覃邊海也是七歲,他們相識於m市龍夢石,那天,正好是驚蟄,天降驚雷,萬物初醒。
邢鈞之所以能在那個年紀還能很清晰地記得那一天,是因為驚蟄之日,剛好是在龍夢石祭祀龍王的日子,那時候的天合公園還沒有撿起來,龍夢石旁邊也沒有一座據說很靈驗的龍王廟,大家很單純地把龍夢石當成了龍王爺的化身,每年都在驚蟄日來祭祀龍王,祈禱今年風調雨順,萬物安泰。
就是在這麼一個喜慶的日子裡,和很多小孩子一樣去湊熱鬧的邢鈞結識了另一個孩子,從而開始了他踏入靈異學界的開端,也開始了他和這個孩子一生情緣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