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墮天使與神之歌（四十九）
路西法怔怔地盯著背對著他的耶和華，忽然由內而外生出一種倦怠感。
怎麼說呢，就好像是他心心念念著跟自己說要冷漠要冷酷要無視這個人，不去愛不去恨，但是心底多少還是有些不甘心的，甚至想要看到對方後悔或者過得不好的樣子，然而對方卻很明白地告訴所有人——他已經命不久矣。
所有的愛和恨以及不甘心都落了空，砸得路西法頭昏眼花，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海上朝陽初起，漸漸往外掙扎，萬丈霞光慢慢鋪成開來，卻又彷彿只聚在一人身上。
耶和華伸出手，攏住一簇光，那簇光便真的停駐在了他的手上，就像是可以觸摸的有形的東西似的。
耶和華低聲道：「逆爾米珥黛……要結束了。」
路西法不由得地側耳去聽，聽到了海底下的動靜，他的眉頭不由自主地蹙了起來。
如果說天道對創世神們趕盡殺絕的手段是挑起他們的內訌，那麼逆爾米珥黛的王就是天道的第二道保險。
這個半神國度的王自然也是半神，但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噬神者，靠著吞噬神明而擁有媲美創世神的能力，最後卻偏執地拉著整個逆爾米珥黛國度為他的愛情送葬，再用無限的輪迴詛咒去彌補這個過錯。
當年這位逆爾米珥黛之王也曾經襲擊過耶和華，導致他受傷，路西法憤怒不已，拉著天使軍團和逆爾米珥黛國度打了一架，輸贏平分。
路西法當時也是震驚於這個半神國度的強大，也意識到了天道對創世神的殺意，於是一再對逆爾米珥黛避其鋒芒，沒想到因果輪迴，最後耶和華還是來到了這裡。
宿命這種東西，為什麼就那麼殘酷且無從躲避呢？
耶和華合攏掌心，手中的那簇光便如同粉末一樣碎開，變成光屑紛紛揚揚落入海水之中，眨眼間消失不見。
他慢慢轉過頭，衣衫如雲朵般輕飄飄地打了個旋兒，連著白色的長發一起轉了個圈，被風吹得微微搖擺起來。
路西法怔然地盯著那打折轉兒的白髮。
那頭柔軟的發原本應該是金色的，他曾經趴在那人的膝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那頭美麗的金髮，笑著說他一定是父神照著自己的樣子捏出來的。
時光流轉，韶華離去，他們竟都已經不是當年的模樣了。
路西法慢慢仰起頭，對上耶和華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耶和華也低著頭看著他，雙目交錯之間，過往如陳舊的書卷一樣在他們面前逐一鋪開，恍得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失了神。
都說往事不可追，往事不可憶，否則必定是肝腸寸斷之痛……路西法想，他已經可以體會了。
耶和華有點恍惚，「路西……」
聲音剛從他的嘴邊滑出，就已經驚醒了陷入失神中的兩個人。
路西法迷離的眼神瞬間變得清醒而冷漠，「你準備交代後事了么？」
耶和華沉默了一下，「我已經都交代好了。」
那一瞬間，路西法幾乎想要咆哮著讓他滾，讓他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別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可是話剛到喉嚨就失了力氣，路西法頹然坐在那裡，絕望地捧住了臉。
耶和華的確都交代好了，他也一步一步逼得路西法接受了事實，接受了黑暗神的神位，甚至接受了他的死亡，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耶和華被路西法蜷縮的身形刺激得雙眼發紅，他俯身下去，輕輕地抱住路西法——這是一個近乎冰冷的擁抱，沒有任何溫情。
「對不起，路西。」耶和華說。
路西法的眼神毫無波瀾，「你是對不起我，我想要的，你從來都不願意給我。」
耶和華閉了閉眼，「我……」
他動了動唇，聲音幾乎哽在嗓子里，「我想愛你……一直愛你……但是……對不起……我已經儘力了，我做不到……」
——我終究做不到，只愛你一人。
神明是什麼呢？
是無所不能。
是凌駕於蒼生之上。
是萬物生靈的信仰。
是註定……不能只愛一人的可悲之人。
路西法的眼淚順著眼角溢出，落在了那白色柔軟的衣袍上，無聲無息，卻萬念俱灰，「你還是承認了，你不愛我。」
耶和華紅了眼眶，卻始終沒有反駁。
朝陽終於從海平面上一躍而出，金黃色的光芒灑落大地，看著那麼暖，觸碰的時候卻那麼冷。
……
船艙里。
眯了一覺的封容迷迷糊糊醒來，幾天沒有睡好的他在此時睏倦得厲害，眼皮子都有點睜不開，「映空？」
倚在床頭的林映空把手裡的影獸塞回了影子里，俯身親吻他的額角，「沒事，再睡會兒？」
「不了……」封容閉上眼睛，緩解眼皮的沉重感，「你在『看』什麼？」
林映空頓了一會兒，才道：「我以為我看到了又一對神子和空聆，但是他們始終還是不一樣的。」
林映空說不出有哪裡不一樣，也許是耶和華比幻楓理智，路西法不如空聆偏激，不管他們鬧到什麼程度，都不至於到神子被萬民分而食之、空聆掏心臟自盡那般慘烈了。
——耶和華在極力避免讓路西法傷得更深。
所以他親自推路西法上神位，親自為他籌謀後路，親口承認他不愛他。
無論路西法多痛苦，也只是……痛在這一時了。
在死亡之前，耶和華已經傷透了路西法的心，那麼他的死亡就不會再給路西法帶來更痛苦的傷害了。
林映空不知道該說耶和華是足夠殘忍還是足夠慈悲，為了達到目的，他可以用上任何手段。
「部長……」林映空抱著他，低聲道：「如果有一天我活不久了，或者是你要離開了，一定不要這樣傷害彼此好不好？過一天算一天，愛一天是一天，得到你已經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了，我有勇氣面對我們之間的任何結果。」
封容睜開眼睛，眼裡清明而平靜，「嗯。」
林映空伸出手，「拉鉤。」
封容笑了一下，和他拉了個鉤，「騙人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