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人為伍
一切相當順利。從銀行出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購物,得添置些裝備,男女衣物啊,手機啊,咱得入鄉隨俗不是?聽說人間的女人全是購物逛,好不容易趕上時機,也得湊個熱鬧。我站在富華路步行街的天橋上,向下眺望,從街頭到街尾,接踵磨肩,熙熙攘攘,像極了去黃泉渡口的景象。
女人們千嬌百媚,笑靨如花,男人們提著大包小包,小心翼翼,畢恭畢敬緊隨其後,好一派繁榮祥和。等找到了夫君,也得讓他跟在我後頭屁顛屁顛地逛街。
這時,從珠寶店裡衝出來個女人,她怒不可遏,大概是沒買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吧?一個男人神色慌張,小跑過去挨著她,委屈地說:「老婆,已經買了三個結婚戒指了,還要買啊?」
女人杏眼圓瞪,「婚都不結了,還買什麼戒指?我讓別人買去。」
「哎哎,老婆別生氣,我們買買買,把看上的兩個都買了。」男人滿臉堆笑,笑得萬般無奈。地府常說:奈何橋上莫奈何,男人的表情,比上奈何橋還迫不得己啊!真想不通,現在的女人怎麼這麼強悍,我是不會這麼對夫君的,要比以前更寵他。
實在不想擠進這水泄不通的人群,想到要和異類親密接觸,渾身癢得難受。或者說,我有點心驚膽顫吧,這麼擁擠,保不準碰到手挨到臉,被種豬灼傷的手掌還有些微黑。我左躲右閃,生怕被他們碰到。
賣男裝的小帥哥倒還聽話,我們相安無事。賣女鞋的大姐就太熱情了,我驚惶地叫她別靠近,我沒有穿襪子。
「小妹,不要動,我給你穿鞋,顧客就是上帝,我做這行好幾年了,習慣了,沒事。」她笑呵呵抓住我的腳。我猛然把腳收回來,她被拖跪趴到我面前。
她骨碌爬起來,握住我的腳笑道:「小妹力氣真大。」
小妹?三十多歲的人叫我小妹?她卻不管不顧把鞋給穿上了,「小妹的腳很小巧,又白,穿紅色的鞋子真好看,不過天氣冷穿單皮鞋出門不方便,要不再選雙靴子?今天早上到了很多新款,挑雙給你試試?」
我點點頭,指著一雙黑色的說道,「大姐,幫我穿穿這雙。」
她歡天喜地地過來,「剛剛這雙要嗎?」
「要。」我故意讓她穿不進去,沒錯,腳一點不疼。奇怪,難怪只能和女人接觸?
哎喲,心又開始顫抖,似乎在炫耀它正慢慢長大,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該死的種豬!
天亮了,我又化了個自認為完美的妝,按照剛子給的地址,在一個很舊的樓盤裡,找到了小蕙的家,趁著沒人,我悄悄飄上六樓陽台,摸清情況方便應對。
裡面嘈雜紛紛。七八個人圍著一大張橢圓木桌吃飯。其樂融融。
一個男人夾了螃蟹放到旁邊的女人碗里,溫柔地說:「老婆,生日多吃點。」
女人甜蜜的說:「多謝老公。」
她咬開蟹殼,將肉慢慢剔出來,喂到懷裡的小男孩嘴裡,「寶寶隨媽媽,最愛吃螃蟹,來,寶寶多吃點。」
小男孩兩歲上下,身體扭得像蛇一樣,手抓腳踢,閉著嘴不肯吃。
女人並不惱,笑嘻嘻的哄著。
我飄到一樓樓梯口,邊上樓梯邊念叨,爸,媽。媽,爸……
開門的是小蕙爸爸,看到我呆若木雞。
我嘴巴張合了幾次,仍然叫不出來。閉上眼睛也許會好些。確實,一聲顫微微的「爸」,把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男人好似從夢上驚醒,親切地說:「蕙蕙回來啦!外面冷,快點進來吃飯吧!」
他轉身拿了一雙粉紅的絨拖鞋擺在我腳邊,「換上吧,要不然又要被媽媽罵了。」
「哦。」我脫下紅色高跟鞋,糟了,拖鞋好短,半個腳跟露在外面,要露餡了!我尷尬地笑了笑。
他似乎沒有留意。
滿桌的人笑著招呼我:「蕙蕙回來了?」
「快點吃飯吧!」
我完全不認識他們,胡亂地點頭。
女人陰著臉站起來,兇巴巴地劈頭蓋臉幾巴掌蓋過來。更年期的女人真恐怖,我很怕她長長的指甲刮到我的臉,花了三個小時才畫好的皮,抓壞了怎麼辦?
「野丫頭,一天到晚不著家,到處瘋。你說,這些天幹嗎去了?」她兇悍地瞪著我。活潑可愛的小蕙居然是這樣的媽媽生出來的!要不是拿了剛子的錢,真想甩手就走。
懷裡的小男孩嚇得哇哇直哭。她馬上打橫抱好,輕輕拍著男孩的後背,和顏悅色地哄著:「哦,哦,哦,寶寶乖,不哭,媽媽罵姐姐,不是罵你,乖啊!」
男人搬來一張有靠背的木椅子,夾在他和女人中間,其他人都挪了挪。
女人不悅地說:「本來就坐不下,大家都坐塑料凳,你怎麼不給她搬張沙發過來?」
女人喋喋不休,男人拉我坐下,盛了飯捧給我,我慌忙起身接。
「哎,不對啊,野丫頭怎麼一下子高了這麼多了?」女人彷彿發現了新大陸,盯著我驚詫地說。
男人不以為然,「蕙蕙長高點有什麼不好?」說完,夾了螃蟹放我碗里,接著又夾了只雞腿,「正在長身體,多吃點,吃得飽飽的。」他的聲音變得低沉,目不轉睛盯著我,顧不上吃飯,那灰暗的眼眸深沉得複雜,讓我無法全部讀懂,有關懷,有深愛,有心痛,有不舍
「那麼大人了,還吃什麼雞腿!」女人十分不快,把我碗里的雞腿夾走了,塞進小男孩手裡,「寶寶,你最喜歡吃雞腿了,快吃吧!」
男人不說話,站起來奪過雞腿硬塞到我手裡,「蕙蕙,你最喜歡吃雞腿,吃吧!沒吃好就說,爸再給你買。」
我舉著雞腿轉到女人面前,擠了笑容,「弟弟,雞腿給你吃,姐姐不吃。」一千年沒吃過人間的東西,哪還吃得慣?再說蕙蕙媽的德性,實在讓我食之無味。
女人卻像山洪暴發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老張,你神經病發作了啊?」
男人置若罔聞,輕柔地對我說:「蕙蕙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儘管說,哪怕你要天上的太陽,爸都給你戳下來。」
女人抓著我的碗摔爛了,「張建,你長本事了啊,敢對我吹鬍子瞪眼了啊,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離婚!」
男人舉起手要打她。親戚朋友將他們拉開,七嘴八舌地勸阻。
「爸,媽,你們不要鬧,今天是媽生日,我回來晚了,是我不對。」我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精美的盒子,放到女人手裡,「媽,生日快樂!」
這聲「媽」,叫得我全身雞皮。
女人拆了包裝,打開盒子,拿出一隻鑽戒,舉到眼前仔細地看著,「野丫頭,這戒指是真的啵?」
我把小蕙的話搬出來,「媽,這就是你摸了好幾次的那隻戒指,我跟爸合夥買的。你放心,錢是我自己掙的,我這一段時間就是去了朋友爸爸的公司打工,給你掙錢買禮物。這些年你為這個家辛苦了!謝謝你!」我對著她鞠了一躬,剛子啊,你這是給我挖的多大的坑?滿滿的全是套路!
男人說:「你看你,連個孩子都不如。」
「那就算我不對。」她把戒指套在手上,眉飛色舞讓大家輪著看了一圈,「我嫁給老張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結婚連個戒指也沒有。這下好了,指頭上套個上萬的圈圈,感覺手都好看了很多。蕙蕙,等著啊,我這就給你盛飯去。」離婚的事隻字不提了。
「不用了,我還要去工作呢,晚了怕趕不上車,爸媽,我可能很久不回來,你們多多保重。」
「哦哦,那你自己小心點啊。」女人喜不自禁摸著鑽戒,隨口敷衍道。
「我送你。」男人跟了出來。
下了樓,我停下來,對他說:「爸,外頭冷,你先回去吧,別送了。」
「不,爸再陪你走走吧!」他仰頭望天,「蕙蕙啊,記得你小時候,總喜歡我牽著,你說,爸爸的手好大好溫暖,今天,爸爸想牽牽你。」他把手伸過來,我遲疑了,思索了片刻,還是把手遞了過去。他緊緊地握著,「蕙蕙,手怎麼這麼涼?冷嗎?」說著,把他的舊大衣脫下給我披上,我沒有拒絕。
他牽著我沿著馬路慢慢地走,沒有問我去哪裡,只是牽著我靜靜地走著,寒風吹在他斑白的鬢角,我把大衣放在他的臂彎,「爸,穿上吧,別感冒了。」
一滴滾燙的淚落在我手背上,霎時被風吹冷,我側扭頭看他,發現他正瞅著我目不斜視,雙眼微紅,連馬路上的水坑都沒有看到,踩得舊波鞋濕透了,難道被他發現了?我想把手抽出來,被他死死攥著。
「爸,你怎麼哭了?我又不是不回來了。等明年掙了錢,我就回來。回來之前,打電話給你,你想要什麼我就帶什麼給你。」我硬著頭皮接著裝。
他的眼淚倏地落下,「蕙蕙,」才喚了小蕙的名字,便抱著我泣不成聲,「昨天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今天是你媽媽生日,所以我還沒告訴她。這些年,家裡條件不好,讓你受了不少苦,爸爸對不起你,」他扳過我的臉,仔細地打量,「走,想吃什麼,爸帶你去吃,爸不能讓你餓著肚子上路,你放心,爸有錢。」他晃晃舊外套,「這裡面有我藏的私房錢,夠給你買好吃的了。」
「爸,錢留著自己花吧,以後和媽好好過日子。謝謝你一直這麼愛我,來生還做你的女兒。爸,我該走了。」小蕙要我轉達的話已經說完了。
「不,不要,我不會讓你走的!」他突然抱著我嚎啕大哭,然後對著天上吼道:「你們要抓就抓我吧!有什麼事沖我來吧!我願意用我的命換我女兒的命,你們把我的命拿走吧!」
引得行人紛紛側目,趁他看向我之際,我的手掌帶著一團閃爍如繁星的黑光,輕輕從他眼前劃過,魅界最擅長用魅術魅惑人心,稱之為魅惑,我只是用了最簡單的魅星,「爸,快點回去吧!」
他轉身木然地走了。再抱著我哭,我臉上的妝會花掉。
做人真麻煩,一輩子逃不過生、離、死、別四個字。我匪夷所思地望著雙手,完好無損,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