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幾人到此誤平生〔3〕
季府。
「別碰我,我自己會走。」慕容凝出聲冷呵道。那些欲上前押著她的錦官衛紛紛被她的氣場怔住,竟不由得紛紛放棄對她的鉗制。
她不急不緩地端著步子慢慢走著,走的雍容華貴,走的富麗端莊,走的閑庭信步。那些錦官衛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明明是抓她去冷宮,卻像是來請她赴宴一般唯唯諾諾。
眼看著她已經快要走出季府的大門,竟與下朝後匆匆忙忙趕回來的姬無夜差點撞了個滿懷。
「怎麼過了這麼多年了,還是這麼火急火燎的性子。」她不緊不慢地為他整了整略顯凌亂的衣衫,語氣輕的像是情人間的呢喃。
他滾了滾喉結,看向她的深瞳里有些急切的關懷。
「你是趕回來看看我還在不在的嗎?」她笑了起來,笑容有些飄忽而渺然,「你大可放心,我才嫁了你三個月,未央宮有難,我也必會爭取莫要牽連於你的。只是可惜了,才剛剛立了誓言說以後要幫你報仇雪恨,未央宮就蒙此大難,有沒有以後還說不準……」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面色有些隱約的蒼白。
他眸里的熱切與慌亂悉數冷了下去。
她似乎總有這樣的魅力,一句話便能讓他熱血翻湧,一句話也能讓他置身寒窖。
她微微地仰頭凝視著他瘦削到讓人有些心疼的面龐,宛如滴血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抬了起來,極輕地撫上了他的臉。他的臉有些粗糙、有些硌人,卻同樣有些灼熱的溫暖。她久久的凝視著他宛若浩瀚星海般的眸子,嘴角盛滿了凄絕。
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踏出了季府的半個門檻。紛飛的紅衣融在朱漆的紅門裡宛如浴血的鳳凰,她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半偏著回過頭來,清清淡 淡地開口:「你切莫意氣用事,不要攪進未央宮此次的紛亂之中。」
半晌沒等到他的回答,她有些自嘲地咧咧嘴角,「看來是我多慮了。」
「一切多保重。」
薔薇一樣的怒放的身影決絕地離開,自始至終也沒有再回過頭。
黑衣黑甲的將軍久久地注目著敞開的府門,儘管那裡空空如也。他的身軀依舊穩穩地紋絲不動,可黑瞳里複雜難辨的情感卻如同漲潮的海水般洶湧。
【第三節】
青玄宮,陰森而恐怖。
人們完全想象不了在這樣一個華麗而喧鬧的皇城中,會有這樣一個孤僻且不協調的角落。倘若你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便能聽見牆角處的滴水聲,和不慌不忙跑遍整個冷宮的老鼠的腳步聲。這裡常年不會點燈,即便點了,也只會在潮濕而粘稠的空氣中變得朦朧,最後慢慢熄滅。年久失修的窗欞上掛滿了厚厚的蜘蛛網,看上去破敗而陰森。
這是永安皇城這個富麗堂皇的世界中唯一一片地獄。
黑暗中傳來低低的交談聲。
「皇帝對未央宮的懷疑來源有二。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我突然要下嫁無夜。陛下知我早已心灰意冷,卻不知無夜重返世間。昭和帝生性多疑,雖然無夜是他一手提拔,可是他確是任何人也不會輕易相信。他自然認為無夜娶我,又手握部分兵權。若有人從中挑撥,很容易產生嫌隙。」
「另一個呢?」
「另一個,便是那日你在朝堂之上附和了楊舜羽的廢除鹽鐵策。」
「不可?」
「非也。我自是知你,奈何別人不知。皇帝尚未發話,你卻率先表態,若 陛下心意並非如此,你豈非觸了他的逆鱗?」
慕容汐沉默。
「久居官場的那些老傢伙們自是不肯輕易露頭,你如此袒護楊舜羽,恐成為眾矢之的。」
「姐姐,是我做錯了。」慕容汐別過臉去,雖然黑暗中本就分不清她的表情。
「卻也不是一絲辦法也沒有,你莫自責。本來這兩件事都算不上樂觀,但湊在一起,卻未必不是好事。」
「何解?
「如未央宮果真聯合季府謀反,你又為何贊成削弱軍隊的補給來源?此間矛盾,只需細想,皇帝陛下會明白過來的。只是如今一時情急,他又受人教唆,暫未能察罷了。」
「可如今你我受困與此,周身凈是虎狼之輩環伺,如何解此次瘟疫之災?」
「所以啊,我們要相信他們。」黑暗中,慕容凝帶著笑意的話音里未見分毫慌亂。
「誰?」
慕容凝正待回答,可就在此刻,她們未曾踏足打量的內殿里卻突兀地傳來一陣喘息聲。
二人面面相覷,難以置信在這樣的地方,竟然還有人能存活。
內殿沒有窗,四面匝實的牆壁猶如沉悶的巨獸,除了一道小拱門孔處照進的微弱的自然光,整個內殿都是漆黑一片。慕容汐將雪淵緊緊地握在手中,慕容凝則捏了個防禦的訣,姐妹兩小心翼翼蓄勢待發地邁過拱門向籠罩在無邊黑暗中的內殿一步一步探去。
借著昏暗的光線,晦澀的角落裡顯出了一個蜷縮著的婦人,婦人打著結的髒兮兮的長發蓬亂的耷拉在臉龐四周,遮住了大半的表情。多年未更換的絲綢衣物早已褪去了當年鮮艷的色澤,脫了線的衣物交織在一起顯得破敗不堪。許久不曾盥洗的面龐看不出容貌,只餘一雙亮的驚人的雙眸死死地盯著侵入的她們,目光清明又混沌。
慕容汐欺近一步,婦人害怕地往牆角縮的更甚,她微微噏動著雙唇,彷彿恨不得鑽到牆壁里一般。慕容汐耳力極好,神細聽依稀可辨她的碎碎念:
「愛欲生憂,從憂生怖……愛欲生憂,從憂生怖……」
慕容汐有些迷惑地看向慕容凝。
「這是佛家謁語,是說人應當無愛無欲,方能沒有憂慮、沒有恐懼。」
彷彿是為了驗證她的話似的,婦人又開始低聲喃喃:「若離與愛,何憂何怖……若離與愛,何憂何怖……」聲聲入耳,猶入魔障。
「這青玄宮中,竟有這樣一個瘋婆子。」慕容汐冷冷地退開一步。
「她當真瘋嗎?」慕容凝冷不丁開口,目光緊緊地凝視著不停囈語的婦人,不放過她眼裡的一絲一毫波瀾,「一個人的眼神,最容易出賣她的靈魂。」
「裝瘋賣傻?」慕容汐若有所思,雪淵蹭地出鞘,明晃晃的劍光中婦人的臉色一閃而逝,並未見何驚懼與不適。
「怎麼會……」慕容汐的聲音里浮現了一絲茫然。
慕容凝緩緩地蹲下身來,有些無奈地搖頭:「沒有用的,除非取得她的信任,不然她是不會開口的。」
「看她這樣子應該在這裡生活了許久了吧?不知道她是怎麼活下來的,這副樣子真是可憐。能在冷宮中堅持活了許多年還沒瘋的女人,一定有著很深的執念,才能熬過這漫長苦楚的歲月。」慕容凝搖頭嘆息。
慕容凝拉著慕容汐向目光遊離一直不肯與她們對視的女人微微拜了一拜,女人似乎對她們的話語和動作充耳不聞,可慕容凝卻堅信這個衣衫襤褸流落冷宮的女人身上一定有著難以啟齒的秘密。
她拍了拍慕容汐的肩膀,寬慰地提議:「汐兒,我們出去吧。我想,我大概能知道她是誰了。」
婦人的目光突然銳利如鷹,雙手握爪欲撲。
然而兩姐妹已經走遠。
——
「汐兒,你的身子還撐得住嗎?」慕容凝坐在前殿唯一還有些乾燥的地面上,年久失修的殿樑上滴滴答答地落著水,一滴一滴,冰冷而滲人。
黑暗中沒有傳來回答。
「夜好像已經深了。」慕容凝伸著手接著水,在這樣的濃稠的黑暗裡,她的秘術甚至都無法使用喚火術。
慕容凝在她的旁邊坐了下來,用手指沾了些水緩緩地覆上她的唇微微婆娑,緩解她已經有些開裂的嬌嫩唇瓣,慕容汐欲起身掙脫,奈何慕容凝卻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語氣是不由分說的堅決:「汐兒,別逞強。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
「為何?」
慕容汐的話問的突兀,慕容凝一時沒能明白她的所指。
「為何?」冷宮之中的靜默太可怕,慕容汐的話語更加冰冷:「當初,為何她就那樣拋棄了未央宮!」
許是這樣的話犀利血淋,一向釋疑解惑的慕容凝也沒有辦法回答。
慕容汐感覺到血液之中似乎有什麼在流動遊走,似乎是想要告訴她答案。然而血液怎麼會有話要說呢,那些不過是她的幻覺罷了。
最近一段時間,為何她『離魂』的時間越來越頻繁,時間越來越久,越來越不受控制?
如影隨形的黑暗與沉默幾乎讓她窒息。
她從未發覺自己原來這般害怕幽閉的昏暗,彷彿是她靈魂最深處的夢魘。
原來……卻原來……自己也不是沒有害怕這種感情的嗎?
可是她到底,在害怕些什麼呢?
在慕容汐覺得快要喘不過來氣時候,慕容凝似是斟酌了很久的安慰傳來。
「早晚有一天我們要獨自面對這一切的,不是嗎?」
慕容凝愛憐地撫摸著慕容汐如緞的烏髮,水一樣的光澤在她的掌中流過,她低下頭,目光里滿是垂憐,「從我們出生在未央宮那一刻,就已經沒有了選擇。我們的命運便早已註定。沒有未央宮,就沒有你和我,就沒有我們如今的一切。汐兒,我知道接受這些對於剛剛接任未央宮的你還有些艱難,但是答應姐姐,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好嗎?」
「姐姐會一直和你站在一起的。不要怕,汐兒,不要怕。」
黑暗中的慕容汐久久地沒有說話。
未央宮是她的家,是她的信仰,是她無牽無掛的生命里唯一的眷念,是她仍舊活在這個塵世唯一的理由。
就像姐姐說的,沒有未央宮,就沒有她們。但是姐姐說的也不對,沒有未央宮,姐姐還有姬無夜。沒有未央宮,妹妹還有慕楚。而沒有未央宮的她,一無所有。
她不怕一無所有。她只是覺得,或許有一天,她連活著的理由都不存在了。
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放棄的。
「汐兒不怕。」少女略帶嘶啞卻堅決的聲音緩緩響起。
一雙眼睛在黑暗的角落裡死死地盯著相擁的姐妹二人,眼神里流露著刻骨的悲傷與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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