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已經是深夜了,明天還要上班。
葉殊不打算和紀零周旋太久,放下一撂資料以後,就去浴室泡澡。
她將半張臉埋在浴缸溫熱的水裡,撩起因濕潤而色澤發深的劉海,心想:師弟對她有意思?
葉殊從來沒想過兒女情長這方面的問題,警隊里的每一個人對她來說都是兄弟,都是近似血濃於水的手足至交。
兄弟,是不能對兄弟下手的。何況,她也的確沒有關於戀愛方面的細膩情緒,甚至是對於紀零平日里曖昧輕佻的話,她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也可能在潛意識裡,葉殊就認為自己不配擁有愛。
她被徐隊長從孤兒院帶出來的時候就很清楚這一點,像她這種人,原本該在絕望的黑夜中漸漸死去,但凡給她一點光,她就能拼盡全力從泥濘中爬起來,使勁渾身解數也要報答那點希望之光。
這就是她的一生,像是一顆堅韌不拔的枯草,在乾涸的土壤里穩紮穩打。即使是面臨迎頭而來的山火也毫不退縮,等初春來時,再給一點生機,就能生機勃勃。
像她這種人,只會生存,又怎麼能學會如何愛一個人呢?
浴室的布滿霧氣的毛玻璃上突然閃過一個身影,將葉殊的思緒打斷。
她沉聲問:「誰?」
好半響,毛玻璃上才響起一點細微的刮划聲,好似一隻野心勃勃的貓一樣,被攔在門外,就企圖用尖銳的指甲破開那一層毛玻璃,擅自闖進來……
絕對不可能!
葉殊回過神,小聲試探著問:「是紀先生?」
片刻,有人回答:「是我。」
「你在外面做什麼?」
「溫度對氣味的影響很大,可以讓香味組成的分子變得活躍,遊離分散到各個位置。」
「說人話。」
「我聞到了你的味道。」
「……」葉殊不知該說什麼好,她以手覆額,說,「紀先生,你的資料看完了嗎?」
「我可以選擇在浴室門口看。」
「為什麼?」
「你的味道能讓我靜下心看資料,有安神的效果。」
葉殊嘆了一口氣,也知道和這個男人不能硬著來。他從不按常理出牌,只要不太過分,她都能滿足他。這是工作,沒什麼好惡區分。
「行了,我知道了。等一下我陪紀先生看資料,好嗎?」
紀零的聲音愉悅了許多,手上難耐的抓撓動作也就此停了下來。
沒過幾秒,他又啟唇,問:「為什麼不是現在?你的味道很好聞,特別是在高溫的情況下。」
那你還不如把我放到高壓鍋里烹了算了,葉殊心想。
葉殊覺得他乖僻,卻並不厭惡。因為她和他是同一類人,都有自己無法對人言說的秘密抑或是喜好。
可能是紀零身邊的朋友太少了,平日里又常被人當作天才來敬仰,所以很少有人和他說說知心話,或者是某些日常里的人情世故。
於是,葉殊打算當那個第一次吃螃蟹的人,她說:「但是我現在在洗澡,我和紀先生的關係還沒有到可以待在同一個浴室里的地步。」
「那麼,對你來說,什麼樣的關係可以?」
「如果是結婚對象的話,應該就可以了。」
「哦。」外頭靜了下來,很顯然,是紀零在思考。
「所以,現在明白了嗎?」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結婚?」
葉殊拍了一把水到自己臉上,「這不是結婚的問題。」
「是你說的,這就是結婚的問題。」
「我是不可能和紀先生結婚的。」
「為什麼?」
葉殊發狠了,說:「沒有為什麼!如果你再不回自己的房間,我就用自己的證件幫你開房,然後把你趕出去!」
「……」紀零猶豫了一下,起身,說:「那我在房間里等你。」
很好,很識相。
葉殊覺得世界清靜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葉殊洗完澡。
循著客房透出零星燈光,葉殊躡手躡腳推開了虛掩的門。
紀零被驚擾到,手間的動作一頓,小搗錘在瓷碗里發出清脆的一聲鳴響,溢出了微乎其微的茶花香氣。
他追溯聲源,朝葉殊望去,原本凜冽的雙眸在看到她的一瞬間,變得柔和而溫柔,似依賴感極強,找到了歸宿,就會全身心投入進去。
葉殊心尖一顫,她無所適從,避開那灼灼的目光,問:「紀先生在做什麼?」
紀零手裡不停,嘴上細語:「在製作人的味道。」
「人的味道?」
「人也是有味道的,這和香水不同,人就是天然的載味體,能自行調節溫度,將香味均勻散發出去。也可以說,人體就是個軀殼,是個媒介,通俗一點講,就是裝香水的瓶子。」
葉殊似懂非懂:「如果說人是香水的載物瓶,那麼,你是在製作香水嗎?」
「對,我在製造香水。也可以說,我是在製造氣味,一種與人的味道相近的氣味。」
「這種氣味有什麼用?」
「為了不被察覺,更方便我接近你。」
「接近我?」
紀零側頭,抿了抿單薄的唇瓣,解釋:「普通的香水噴在身上,經過你的身旁,你能聞到那股香味,對嗎?」
「對。」
「這是香水的味道,」他頓了頓,繼續說,「當如果一個沒有噴香水的人經過你的身邊,你就聞不到任何味道,但能察覺出對方是個人,對嗎?」
「對,因為這種時候,還有視覺協助我們分辨環境。」
「可實際上,人也是有味道的。正因為你熟悉人的味道,所以才不會區分它們,但又能察覺它們。」紀零將攪爛的花瓣放下,一寸寸接近葉殊,說,「我想製造出一種讓你不會察覺的氣味,還能讓你心安理得享受這種氣息接近的味道。這樣,我就能讓你也迷戀上我,如同我迷戀你一樣。」
他纖長的手指虛虛抬起,沿著葉殊的臉頰輪廓掃下。可能是距離隔得太近,葉殊彷彿還能感受到那一層從指間散出的勃勃熱氣。
正當紀零欲觸碰她柔軟的唇瓣時,葉殊突然抬臂,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紀零的手翻轉扭下,連手帶人一齊壓制到地面上。
紀零悶哼一聲,疼得熱汗直冒,從唇縫間擠出一個字:「疼。」
葉殊不好傷了他,只能忿忿鬆開手,警告他:「知道疼的話,希望你能引以為戒,不要有下一次。」
紀零垂下細密的眼睫,反覆撫動著扭傷的那隻手,嘀咕:「這隻手,今晚不洗。」
「你說什麼?」
「你想聽?」
葉殊趕緊搖搖頭,「你還是別說了,我不感興趣。」
「哦。」
葉殊翻動桌上的資料,問:「這些資料,你看過了嗎?」
紀零回答:「看過了。」
「有什麼收穫嗎?或者說,有什麼應對的辦法?」
「有。」
「嗯?」
「用人的味道對付他……我正在製造這種味道。」
葉殊驀然一驚:「難道不是用來對付我的?」
是她錯怪了紀零嗎?
實際上這個男人只是想製造出用來應對兇手的香味,而她卻自作多情,曲解了他話中的意思。
紀零說:「實際上,我製造這種味道就是為了你。對付兇手什麼的,只是順道。」
葉殊以手掩面。她就知道,這個男人沒安好心。
「還有,我發現了一點怪異的地方。」紀零說。
葉殊本能蹙起眉頭,詢問:「怪異的地方?」
或許是為了能完美保留下氣味,紀零給右手戴上手套——那一隻被葉殊傷過的手。
隨後,他從檔案里拿出一張死者生前的照片,說:「你還記得案發現場嗎?」
「記得,你是要問死者的死狀?」
「這是一張近期的自拍照,死者身後的牆上只有一副抽象畫——是風暴中搖搖欲墜的船。但我們去的時候,牆上有兩副畫,還有一張畫是——被俘虜的野鹿。」
葉殊幾乎是在瞬間想起了那一副畫,她還曾被那雙霧氣迷濛的鹿眼嚇了一跳。
「難道說……」
紀零點頭,「當時我特意嗅過了地面的灰塵,上面專屬人的味道已經消失了,可還有一些白色殘渣物,我不會認錯這個氣味,正是牆上的白漆。也就是說,在殺人以後,兇手就把這幅畫釘在了牆上。隨後處理土屑,又不小心留下了一點灰塵。至於這幅畫,肯定有它的意義……他究竟還想告訴我們什麼呢?」
葉殊反應過來,說:「我這就打電話給徐隊長。」
「如果什麼都沒查到,就把畫帶過來吧。我想仔細看看,那一隻迷途鹿。」
「好。」
葉殊聯繫了徐隊長,讓警方派人前去調查。結果真如紀零所說的那樣,什麼都沒有查到。插畫在經過調查人員幾番研究以後,終於轉到了紀零的手上。
紀零將繪畫精緻的插畫捧在懷中,如動物一般細嗅每一寸顏料。
突然,他睜開眼,說:「我想,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葉殊驚訝地道:「這麼快?」
「他把他的香水作品混淆在了顏料里,我記得這個味道,這是他的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