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農家女子
第二百九十一章 農家女子
兵衛全城搜尋,陣狀極大,縱是言行態度不曾暴虐,但仍是惹得全城之人心生畏懼,人心惶惶。
楚京的夜,極是涼薄,冷風肆意而刮,凜冽至極,似如暴風欲來。而待三更過後,天空竟著實下了傾盆大雨,細雨密織之中,將整個楚京都全數籠罩在了風雨里。
這麼多年了,楚京氣候雖涼薄,但在這個季節里下得如此大雨倒也極為難得。那一串串雨珠順著屋檐肆意留下,滴答在地,水脆生四溢連連,惹人難眠。
那一列楚軍精衛,仍是在全城搜尋,風雨無阻。
而城西的一出民窯里,院子破敗朴舊,漏洞連天,此番雨水一來,整個院落都開始漏雨。7
屋主是兩名白髮夫妻,已是被雨水折磨得無法安寢,雙雙忍著腿腳的不便下得榻來,點了燈火后,便開始用盆子來屋中接雨。
此際的屋中,地面已是積了大片水漬,便是連床上的被褥,都已被雨水澆透,未能倖免。
奈何片刻后,屋內的水漬還未全數收拾,那白髮婦人動作一頓,當即轉頭朝身旁白髮老頭兒望去,眉頭一皺,擔憂道:「老頭子,你去桂春屋中看看。雨水太大,桂春屋中的姑娘還發著燒,若是再漏雨受寒許就救不回來了。」
老婦的嗓音有些著急。
老頭兒不敢耽擱,急忙點頭,隨即披了蓑衣撐了破傘便出了屋門。
自家閨女的屋子,在院中北側,行走不過十步之遙遠,只是待行得自家閨女屋門前時,便見那屋門上映有燈火,屋子內還有聲響浮動,想來自家閨女也是醒著的。
「桂春。屋子可漏雨?」
他稍稍壓低嗓音,關切而問。
這話一落,屋內並未回話,但卻有道道急促的腳步聲迅速靠近屋門,則是片刻,屋門自內而開,徐桂春正披著厚厚的襖子立在屋門內。
「爹,屋子漏水並不嚴重。只是,那位姑娘的高燒越發嚴重,滿身發燙,我用酒水為她降溫,都已降不下來。你且看看要不要去將龐大夫請過來看看。」
徐桂春嗓音有些著急。
終是性命一條,既是有緣救了,自然還是想好事做到底。
「你剛被夫家趕回來,咱還得為你養娃,哪還有閑錢去為那姑娘請大夫。龐大夫那人你又不是不知,夜裡出診定少不了一兩,我們家現在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一兩銀。」
老頭兒嘆息連連,無奈出聲。
自家都已窮得揭不開鍋,加之自家閨女還不容易嫁入一家富貴人家為妾,卻又被凌辱過後連帶其五歲孩童一併送回,如此境遇,連生存都成困難,哪兒還有閑錢去為別人請大夫。
也非他老頭兒不善,而是手頭緊,的確沒辦法,如今他已拿了一罈子珍藏多年的酒為那女子降溫退燒,已是仁至義盡,若再讓他出銀子去請大夫,著實是耗費不起。
一想到這兒,老頭兒越發嘆息,抬眸瞅著自家閨女那不忍為難的臉,猶豫片刻,低道:「咱與那女子僅是萍水相逢,而今收留她兩日已是仁至義盡了,她今夜若高燒亡了,也怪不得咱們。」
「可是,爹……」
「桂春,我知你不忍心,但我看那姑娘也非等閑之人,你且瞧瞧她那身穿著,雖然全是血,但那身錦袍可是上等人家才穿得起得,再加上你也瞧見了,她肩膀有傷,那可是刀劍才刺得起的傷,萬一這女子是凶神惡煞之人,又或是有仇家追來,咱家都得被她連累。」
徐桂春眉頭皺得厲害,緊咬牙關,一言不發。
老頭兒越發嘆息,「桂春,聽爹一句,就讓這女子聽天由命吧。若是她今夜死了,咱就偷偷將她埋了,若是她沒死,咱也得在雨停之後將她送出去,沾染不得。」
這話入耳,徐桂春心底發沉,各種情緒層層交織,舉棋不定。
她驀的回頭掃了一眼榻上那躺著的女子,牙齒一咬,終歸是道:「爹爹,救人一命就當時做好事了。那姑娘也是可憐人,本是好好的姑娘卻傷成了那樣。我徐桂春此生已是被夫家拋棄,已是不幸了,而今既是遇見那姑娘了,自然也不能拋棄人家,總得盡自己之力,好生待她才是。我還是信善有善報,那姑娘,看著不像惡人。」
老頭兒頓時一噎,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死腦筋!我說的話你怎就不聽!你怎知道她不是惡人?萬一咱當真將她治好了,一旦她那些仇家追來,咱都得為她陪葬。桂春,為這麼個不相識得人如此付出不值得,你就聽我一句勸。」
徐桂春並未將這話聽入耳里,僅是伸手入懷,掏出了一隻錦帕來。那隻錦帕正包裹著一物,徐桂春小心翼翼的將錦帕掀開,露出了一隻玉鐲。
她滿目的不舍,心疼連連,猶豫片刻,卻終歸還是咬牙一番,將玉鐲遞到老頭兒面前,「咱家沒銀子付診金,那便將這東西抵給龐大夫吧。」
老頭兒倒吸了一口冷氣,氣得跳腳,情急之下,氣息未勻,驀的咳嗽起來。
「你可想清楚了!這可是你夫婿送你的聘禮!這可是富貴人家給出的值錢東西!你當真不要了?萬一你夫婿突然心軟接你和孩兒回去了,要看這東西,你到時候如何拿得出!」
徐桂春滿目哀傷,絕望的搖搖頭,「他都將我往死里打了,將我和孩兒如死狗一般扔出來了,他那般絕情,定是不會再接我和孩兒回去了。這東西,不要也罷,留著反而還是挂念。」
老頭兒滿面起伏,並未言話。
待得半晌,周遭風雨越發大了,冷風簌簌的灌入屋子,差點將屋內的燭火全數吹滅。
老頭兒嘆了口氣,嗓音也突然變得無奈悲涼,「也罷,那薄情寡義的崽子,將他的東西送出去也好。你也莫要太過傷心,明個兒那豬肉販的兒子便要過來看你了,那人雖不及你夫君權勢富貴,但好歹也是老實人。你以後和他在一起啊,老頭兒也放心。」
這話一落,伸手將徐桂春手中玉鐲接過,死死的捏在了掌心,隨即急忙轉身,不敢讓自家閨女看見自己眼中悲傷憤慨的老淚,隨即便撐好了破爛的油紙傘,一深一淺的踩著雨水朝院門行去。
「風大,觀好屋門。你既是要救那姑娘,老頭兒我也順著你就是了。但明日那豬肉販的兒子來了,你可要好生應對,莫要將這事攪黃了。」
他頭也不回的出了聲,語氣里儘是無奈與囑咐。
徐桂春鼻頭一酸,目光靜靜落在老婦那佝僂的背影,淚雨連珠。
待合上屋門,便見自家兒子已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正抬頭小小的眼睛,一言不發的望她。
「全兒醒了?」
她猝不及防的怔了怔,急忙擦了眼淚蹲身下來,朝自家兒子笑笑。
孩童靜靜凝她,雖是小小年紀,但面色卻是極為的憤怒冷冽,而這股子的冷冽,竟是全然超出了他的年紀,活生生將他襯得成熟至極。
這孩兒自小便不被他爹爹寵愛,自小便見慣了她被自家夫君辱罵欺打,甚至三天兩頭渾身上下都是青腫成片,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自家這兒子,也比同齡人不苟言笑,滿心惱怒,是以一直性子都孤僻清冷,不願與人接觸與言話。
她心底瞭然至極,卻也虧欠自己,她滿目寬容親柔的望他,卻是片刻,他一言不發的轉身小跑,自行上了小榻,鑽入了被褥,不說話了。
徐桂春嘆息一聲,這種場景已經歷得太多,心底也早已麻木。她也不再多言,囑咐自家兒子蓋好被子,隨即便行至主榻,再度開始用酒水為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擦拭身子。
夜雨急促,瓢潑傾盆。頭頂的瓦片,啪啦作響,猛烈之中,似要被雨水擊穿一般。
她心生無奈,卻又擔心這屋頂當真塌了。
待得戰戰兢兢的過了不久,屋外不遠,竟突然有厚重連串的腳步聲響起,隨即,她便隱約聽見自家鄰居恭敬緊張的道:「各位官爺,你們這是……」
話還未說完,便有人剛毅清冷而道:「我等奉皇上之令,搜尋民宅。你們莫要害怕,我們搜搜便走,絕不會為難你們什麼。」
這話入耳,徐桂春膽顫心驚。
前兩日才經歷了驚心動魄的全城廝殺,而今再遇官爺搜人,她頓時心生驚恐,甚至下意識那些官爺搜尋與自家榻上這女子有關。
她驀的垂眸下來,借著隱隱燈火將榻上女子打量一眼,隨即心底一橫,頓時手忙腳亂的搬著榻上的女子藏入了破舊的衣櫃里,隨即再用破舊的毯子將其全數掩好。
待得一切完畢,她已是滿身冷汗,甚至還不及整理好亂糟糟得床榻,便已然有人敲響了門外的院門。
她眉頭大皺,神情驚然,待得強行深呼吸幾口后,才打著油紙傘出去開門。
院門外,一片火把縈繞,那些精衛手中的火把將周遭照得通明,也極是難得的為這暴雨之夜增了半許搖曳的暖意。
那立在最前的兵衛,依舊如與她鄰居說的那般開口,說是要搜尋院落。其態度倒是略顯平和,並無鋒芒,然而即便如此,她卻仍是嚇得四肢發軟。
她緊張的點了點頭,不敢多言。
兵衛們見她緊張發抖,也以為是她被這精衛的陣狀嚇住,倒也不曾太過上心。
僅是片刻,精衛們便全數入院,開始大肆搜尋,只是腳步聲卻放得稍稍輕緩,甚至還朝自家老母也略微有理的打了聲招呼。
徐桂春滿心擔憂,跟著幾名兵衛入了自己的屋子。
自家屋子本是破敗,加之雨水滴入,地上仍是濕潤片片。又或許是見得有孩童在場,兵衛們動作也未太過凌厲,反倒是略微放輕,只是,待得那些兵衛正要去打開她那隻破舊的柜子時,她瞳孔一縮,心口一緊,整個人僵在當場,猶如窒息一般。
她心臟陡跳得厲害,似要全數跳出嗓子眼一般,奈何即便如此,她卻無勇氣去打斷那些兵衛的動作,整個人,也僅得僵立在原地,大肆在心底祈求老天保佑。
則是片刻,那些兵衛終歸還是極為乾脆的打開了櫃門,而櫃門裡,亂糟糟的毯子堆積在柜子內,他們面上並無異色,僅是要機械隨意的去伸手揭那毯子,卻也正這時,院外突然有人呼喝,緊然陰沉,「院外有異,追。」
這話吼得極為大盛,倉促焦急。
瞬時,兵衛們靠近毯子的手頓時一僵,整個人也驀的轉身,隨即幾人紛紛迅速躥出屋子,眨眼便消失在了院門外。
徐桂春頓時脫力,整個人癱軟在地,渾身發抖。
老婦也從主屋摸黑過來,緊張的扶起徐桂春,焦急擔憂道:「桂春,你這是怎麼了?」
徐桂春深呼吸了幾口,強行鎮定,「娘,快些去將院門合好。」
這話一落,自行強行的掙扎著站起身來。
老婦不敢耽擱,急忙出屋合了院門,待得老婦返回自己的屋子,徐桂春才急忙將櫃中得毯子揭開,將癱軟成團的昏迷女子扶著上榻。
這女子雙目緊閉,但臉頰卻透著不正常的紅暈,整個人也發燙至極,若是再不救治,定當沒命。
她來不及多想,再度急忙開始為她擦拭酒水降溫,老婦垂眸掃了一眼女子容貌,低聲道:「這女娃生得倒是好看,比咱楚京的流羽姑娘還好看。當時我在街上見流羽姑娘乘車出行,只覺那流羽姑娘便是好看至極了,不料這女娃,竟是比流羽姑娘還好看。但就不知,這女娃是哪家的閨女了,竟是如此遭罪。」
「娘,我看這姑娘滿身不凡,說不準方才那些兵衛便是搜她而來。我們救人也是行善事,便是再怎樣,那麼多兵衛為難一個姑娘家終是說不過去了。你且莫要與街坊提及這位姑娘,莫要將這姑娘之事傳出去了。」
「放心,為娘不是長舌之人。這女娃我瞧著也喜歡,就不知這女娃究竟是好是壞了,唉。」
老婦心底也疑慮重重,舉棋不定,若說不擔憂這榻上女子的身份與善惡,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此番救都救了,總不能如阿貓阿狗一般再丟出去,好歹也是一條命,倘若當真丟出去的話,這女娃定也是死路一條。
心底終歸還是有方柔軟,老婦嘆息幾聲,不再言話。
燈火搖曳,光影重重而動。
待得不久,老頭兒與龐大夫冒著雨回來了。
眼見榻上女子高燒嚴重,龐大夫嘖嘖兩聲,不敢耽擱,當即開始施針喂葯。待得忙活兒完畢,時辰竟已過去許久,天色都已略微明亮。
龐大夫伸了伸僵然酸澀的身子骨,隨即又再度把了把女子的脈,終是鬆了口氣,「緩過來了。」
徐桂春一家急忙道謝。
老頭兒舉著傘,開始送龐大夫出門。
天色微明,瓢潑了一夜的大雨,此際終於稍稍小了一些。
龐大夫拖著酸澀的身子往前行,待出得院門后,他稍稍頓住,目光朝老頭兒落來,「方才一直忙活兒,倒是沒空問你。此際我倒是要好生問問,徐老頭兒,你家那遠房親戚究竟得罪了什麼人?她那身上的傷口,可是劍傷呢。」
老頭兒被這話問住,噎了片刻,隨即便道:「那娃子入城投靠我時,在城外遇了山匪,遭了劍傷。唉,也是可憐的娃子,太遭罪了。」
龐大夫瞭然的點點頭,「我瞧那姑娘長得倒是好看,此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對了,我家那兔崽子剛過二十,倒也不曾討得媳婦兒。你也知曉,我就那麼一個兔崽子,心底也焦急,待得你那親戚好了,你且安排安排讓我那兒子與你那親戚見見面,若是事兒成了,聘禮啥的少不了你家的。」
這話一落,竟還掏了最初徐老頭兒給他的玉鐲朝徐老頭兒遞來,「這東西你也先收著,這次的診金我也不收了。」
徐老頭驚了一下,極為不自然的道:「龐大夫,這許是不妥……」
「這有啥不妥的。又不是硬要讓兩個孩子處在一起,不過是讓他們見見面,試試便成。若是互相當真看對眼了,到時候嫁娶了,也是一樁好事不是。」
說著,便將玉鐲執意塞在了徐老頭手裡,「這東西你收著,我走了。若你那親戚身子骨還有何不妥,儘管找我就是。」
嗓音一落,不再耽擱,當即背著藥箱離去。
徐老頭兒靜立在原地,面露無奈,心底也增了半許鄙夷。
待回得徐桂春的屋子,他將玉鐲交上。
徐桂春怔了一下,「龐大夫竟如此好心,未收診金?」
徐老頭兒冷哼一聲,「那老東西本就是見錢眼開的人,怎會不收診金!此番退回這銀子,是因那老頭兒看重了你榻上那女娃子,欲要給他兒子招媳婦兒。」
說著,咬牙切齒的道:「當初我想將你說給他那兒子,那老東西機會都不給,而今瞧那榻上的女娃子生得好看,就打起了主意!也不想想這女娃子生得如此好看,最初的衣著也極是不凡,豈是他家頭那敗家子配得上的,呸。」
徐老頭兒唾棄不已,心底著實還記著以前的舊賬。
倘若以前那龐大夫能鬆口,將他家的閨女引薦給他兒子見見,若是事成了,便也就沒有後來之事了,自家這閨女,也不會嫁入高門為妾,甚至還落得個掃地出門的下場,受盡了街坊的鄙夷白眼。
「那些事已成過去了,爹爹還在耿耿於懷?」
徐桂春無奈的嘆息一聲。
徐老頭兒這才回神,目光朝自家閨女一掃:「不是耿耿於懷,而是最初那龐大夫若能鬆口,你許是就沒有後面之事了。」
徐桂春自嘲一笑,轉眸掃了掃那擁著被褥蜷縮在榻上的小小身影,幽遠悵惘的道:「爹爹,這都是女兒的命,怪不得誰。只是,龐大夫兒子卻是非好兒郎,女兒也聽說過他沾花惹草之性,望爹爹守好口風,莫要給那龐大夫兒子接觸榻上那姑娘的機會。」
徐老頭兒冷哼一聲,「那小子本是不配,而今我也沒將他瞧上眼。」
這話一落,不再多言,轉身便出門離開。
徐桂春抬眼望了一眼屋外天色,只見雨水已小,但卻冷風拂動,滿目之中,一片水珠濕潤,著實是清冷荒敗之景。
她眉頭微微一蹙,合了屋門,自己則上了自家兒子的小榻,目光微微一垂,凝向了自己那難得睡得香的兒子,荒涼悵惘的瞳孔,突然開始溫和開來。
周遭氣氛,徹底的鬆緩安然開來,無聲無息之中,靜謐平和。
而比起農家小院的閑散幽遠,那磅礴宏偉的行宮主殿外,數十名精兵整齊的跪在小雨里,渾身早已濕透,然而在場之人皆毅然剛毅的跪著,猶如一座座被雨水打濕了的高山硬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