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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六)

  秦艽的聲音極輕極哀,和我平日見她那副跋扈的態度迥然不同。

  她飄飄然道:「我本是空桑鎮仙羽山一名修道的人,因天資出眾,我師父十分器重我。我十三歲就已學成下山,救濟眾人。我以為我這一生,都將如此度過,從未他想,直到我遇到了他——沈之星。沈家是琅琊的高門大戶,我雲遊到此時,他家正遭一劫。我前去替他家解了這一劫,沈之星為報我恩,留我小住,以仙人禮節相待。久而久之,我與他之間卻情愫暗生。我師父連著十五封書信催我回山,我都不予理會,我以為我找到了比修道更重要的事情。道法無情,道路枯寒,哪及人間情義之暖。

  半年之後,沈之星以全套大禮,迎我入沈家門。大婚當晚,他著一身大紅喜服,煞是好看,可誰知,大喜之日,竟是我命喪黃泉之日。沈之星糾集了琅琊有名的修道之士,將我圍捕,用四方法器鎮我生魂。我在那淬了劇毒的網裡,一天天絕望,我問他為何。他眼神中的愛意倏忽都沒了,他告訴我:因為我降生帶異象,身負七羽,可啟天門盞,助他成大事。我方才明白,那一日繾綣,他不過是為了確認我是否真的身負七羽……而後……」

  秦艽忽然停下來,我似是聽到她嚶嚶的哭泣之聲,很輕很輕。

  過了一陣,她繼續道:「而後,他親手用淬鍊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琅琊匕,趁我還剩最後一口氣,活生生剜下我後背七羽——」她好像回憶起了當時慘境,聲音忽然高昂。我的心好似被她的聲音刮過,一陣難受。

  我在空明中問她:「這紫蓬鎮沈家,便是那沈之星之後?」

  她道:「我死那日,便立下重誓,定要復仇。可偏偏有一個多管閑事的道人,非要渡我。他將我拐到河南景陽山,日日誦道,天天講法,令我不勝其煩。為了擺脫他,我只好承了鬼仙道。鬼仙道需要上稟出生地城隍,於是我被他帶回了空桑,由頭修起。按法理,鬼仙法力低微、道法不醇時,是會被城隍法理壓制,不得離開出生地的,可依我的天分,修個一二十年的,早就可以來去自如了。可恨是那道人,布了陣將我困在空桑一小山,也不知為何,我就是破不了。若不是最近幾年,那陣法忽然低微,我仍是難以逃脫。可等我逃出來,已是百年之後,那沈之星的后胤,已四散各地,無處尋訪。沒有法子,我只好殺盡天下沈姓人——可惜啊,這才殺幾個,就被那兩個狗東西抓了——」

  她說「殺盡天下沈姓人」時,極為冷漠,我腦子裡忽然浮現沈小公子沈子昂的臉,他何其無辜,竟要受此命數?

  我道:「沈之星造的孽,你何必拉上這麼多無辜的人來還?」

  她冷冷道:「心死情斷之念,折磨了我上百年,他沈之星卻壽終正寢,這債,我應找誰還?!若不泄我心頭之憤,我這一世,修什麼都是枉然!」

  靜了靜,我問她:「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

  她道:「告訴你,是因為你和那兩個道人不同。你不是想知道我的過去來歷么?」

  「……」

  「你壓根不信《萬世書》里寫的那些鬼話,對么?」

  ……我確實不信。國邦何其大,豈能將國運全壓於一女子身上。蒼天何其廣,豈又是一女子可以左右的。那些廣而宏大的話,說了跟沒說一樣。或許只是為了找個借口而已。

  秦艽繼續道:「這老道士鐵了心要散我功法,貶我回鬼道,我若入地府陰曹,往後命運,就不在自己手上了。這滔天之恨,我絕不能就此忘了——小觀花,你若肯幫我,我秦艽便許你一諾,相信我,你日後定必用得上。」

  「幫你?」我道,「放了你,再讓你出來殺人?」

  秦艽道:「好——我答應你,你若放了我,我從此不再為禍人間,天上地下,我只尋那沈之星,若得報此仇,我定自散修為,灰飛煙滅,償這一世的孽債,如何?」

  不知為何,我竟有些猶疑。秦艽所說諾不諾的,我倒不在意,可有仇必報,乃是天理循環,她受此大劫,沈之星理應付出代價。她若被打回鬼身,此事不了,後事當如何?譬如成懿,也是如此,雖修鬼仙途,畢竟前世未了,鬼仙之途,於他而言困難重重。到頭來,定會有行差踏錯的時候。

  陰差陽錯,我竟腦子一熱,道:「我可以幫你。但你得曝短於我,若你再作惡,我便絕不手軟。」

  「哈哈哈哈……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姑娘。」秦艽笑起來,笑聲輕如夜鈴,「好。為表誠意,我便告訴你——沈之星殺我所用的四方法器和琅琊匕,就在這沈府之中。我若負約,你大可再來一次,將我獵殺。」

  「……」聽聞此語,我心頭一震。都知人死之後,最無法面對的是自己死法。鬼仙修道,須日日重複死前慘狀,於成懿,便是日日腰斬血汩,於她,則是四方法器鎮魂、琅琊匕剜羽之痛。她竟願意告知我當年殺她利器之所在,我不信她都不可了。

  我道:「好。你說,怎麼幫。那倆師叔徒守在陣前,我打是打不過,怎麼才能放了你?」

  秦艽道:「這個不難。你聽我的,於房中布陣授法,我便可得救。」

  還有這種法子?我將信將疑,但還是聽秦艽之令,在房中布下一陣,再依她之言,誦念道語。倏忽那陣騰起,泛出一陣金光,我耳內忽聽一鳥鳴皋,還以為是幻聽,又聽見屋外傅老二和他師叔的慌亂之聲。

  我急忙衝出房去看,只見一隻通體羽毛呈黑金色的大鵬由天上襲來,雙翼幾可覆月。那鳥鳴皋著盤旋,月光下尾翼翻轉,煞為動人。它的陰影之下,站在陣中的秦艽面露微笑,一身紅嫁衣艷色翻飛。她臉上似被鍍了一層金光,美艷不可方物。

  傅老二師叔忽低吼一聲:「不好!是鸇鳥晨風!」

  晨風?我心下一忖,那不是《萬世書》里記載的,秦艽的坐騎?真有此鳥?!看來秦艽所教我的陣法,是為了喚來晨風。

  晨風大翼扇過,颳起一陣豪風,那師叔以法器所布的陣眼被一一掀起,我被吹得睜不開眼,一陣迷濛。再睜眼時,那晨風已經將秦艽從陣中帶出,馱著秦艽往九重天飛去,秦艽的身形很快化為一團凝煙,最後終至不見。

  那師叔氣急敗壞,狠狠叫嚷道:「哪個龜孫喚來了大鳥晨風?!」

  我默默地吞了一下口水。傅老二低頭看了我一眼,眼中神色甚為複雜。

  我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哈欠,回房睡覺,背後一道涼涼的目光始終跟隨。好在成懿這時回來了,咋咋呼呼地引開了傅老二。

  我鬆了一口氣。可一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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