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屠亡魂(六)
我想了一夜,休屠亡魂之事還是不可就此罷休。不單是為了張恨,也是為了我師父,為了我自己。
我找到張恨,說想去一趟大冶山,煩他帶路。
張恨眼神複雜地看著我:「你想找祭天金人?」
我點點頭:「你可別想歪了。沒錯,找到祭天金人或許能解開我身世之謎,可同樣是渡化休屠亡魂唯一的機會。那祭天金人是休屠王族之寶,與休屠亡魂之間一定有著某種感應,若能找到祭天金人,或許能喚醒休屠王也不一定。」
張恨這才面色鬆了松。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好。我帶你去。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只能帶你一個人去。當年王宋之軍,揮師北來就是為了找銅礦,至今無人知曉銅礦就在大冶山。我不想大冶山之事傳揚出去,白白給姓宋的送去銅礦。還有這祭天金人,事關休屠秘藏,我不可冒險。」
我聳聳肩:「好。」
我和張恨出發去大冶山,水書先生他們留在客棧等我。
大冶山在淮寒城外往北二十里處,風沙肆掠,幾無人煙。
我和張恨拍馬趕了一天才到。
他帶我到當年開礦的礦洞口,望著那個塌陷的洞口發獃。大冶山上紫紅色的銅草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輝,並不知道它的下方,掩埋著休屠王后和休屠王最後的血脈。
「這便是大冶山了。」張恨下馬,將斗篷裹緊,站在礦洞前,佝僂著身軀,身影單薄。
我也下馬。這礦洞被掩埋得嚴嚴實實,人是進不去了,老鼠打洞倒是可以。我嘆了一口氣。
張恨覺察到我嘆氣,回頭看我。我與他對視,很無奈。
「還有別的入口嗎?」我問。
張恨搖搖頭。
「你之前說,祭天金人事關休屠秘藏,這休屠秘藏是什麼?」
張恨有些猶豫,末了,道:「休屠秘藏是休屠一族的聖地,王脈所在,至於在哪裡,裡面有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用祭天金人,可以開啟休屠秘藏。這些年,除了銅礦之事傳得風風雨雨,還有這祭天金人也是被外人所覬覦,那些人說休屠秘藏里藏了休屠族幾百年來積攢的財富,得之可富甲天下……」
原來如此。
我望著靜默的大冶山。可如今,誰都別想打這主意了。這祭天金人長埋於此,或許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休屠王……恐怕就難以渡化了。
月影西移,我和張恨準備返程。他想祭拜一下休屠王后,大家相識一場,我便替他設一小壇,行安魂法嗟。
我打坐凝心,方開始念動法嗟,忽感一陣哀涼。那種悲哀之感似是有實體,壓向我的心頭。法嗟根本行不下去。
看來是休屠王后受了大冤,怨靈未散,抵抗法嗟。
我知會張恨,想行一個觀花,看能否觀到休屠王后。張恨跪地稟天,以休屠祭禮禱告,萬望王后見諒我的唐突。
我以觀花杖啟觀花陣,追索一炷香時間,並沒有探到一絲一毫怨靈的氣息。倒是探到了一股很奇怪的氣運,那股氣運盈盈繞繞,追至我的清明,似乎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這種情形,我很早之前似乎聽師父提起過——
有些怨靈,不願轉世,卻又沒有修行的因緣道法,便以執念將魂魄鎖在陽間,遺留一心愿,若心愿達成,便會甘心逝去。休屠王無疑是大冤大德之主,亡魂得以纏留,可這休屠王后,大約是沒有這樣的因緣際遇,卻又心愿未了,便獻祭自身亡魂,放棄轉世投胎的機會,只為心愿達成。
我問它:你有何願?
它的聲音很輕,如泣如訴:女兒。
女兒……?不是說,休屠王后所懷的,是休屠王唯一血脈嗎?那孩子尚未出世便跟著母親同被壓在這大冶山下,它這意思是……希望我為它的女兒念法超度?
我尚未明晰它的意思,它又開始咦咦哦哦地唱起來:山北有雲霞,落於地南池,羊兒不吃草,鳥兒不造窩。牧哥兒牧哥兒你往哪裡去啊,哪裡便是我的家鄉……
好像是休屠族的什麼歌。可這環境下聽來,十分瘮人。
我再發問,對方就沒有回應了。
難道是,已經散去了……?可它的心愿,並未達成啊?
我只好退了功法。一頭霧水。
張恨站在一旁替我擋風,見我恢復神智,問我如何。
我搖搖頭,一腦子不解,問道:「你聽沒聽過這首歌——山北有雲霞,落於地南池,羊兒不吃草,鳥兒不造窩。牧哥兒牧哥兒你往哪裡去啊,哪裡便是我的家鄉……」
張恨呢喃著重複,他忽然像想到什麼一樣眼睛一亮:「這是王后留下的話?」
我點點頭。
張恨道:「我曾聽說,王后是由雲霞部落遠嫁而來,休屠族百年來與雲霞部落聯姻,從未反過臉,十六年前王宋聯合其他部落對付休屠一族,雲霞部落也未參與進來,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你這意思,要找祭天金人,咱們還得跑一趟雲霞部落?」
「不……不……」張恨喃喃,眉頭深鎖,好像在想什麼,「王后不可能有時間將祭天金人送往雲霞,而且,祭天金人乃是休屠一族的聖物,王后不會將它送往他族,即便滅族,祭天金人也得跟著休屠一族一起埋葬……雲霞……南池……羊兒不吃草,鳥兒不造窩……觀花姑娘!我們等!」張恨激動起來。
「等什麼?」我越來越糊塗了。
張恨一甩手:「明天你就知道了!今日我們在此住一晚!」
住這兒?!
「喂,大哥,這地方能住人?我倆不是被黃沙蓋了,就是會被凍死的——」這老頭兒怎麼腦子一會兒壞一會兒好的。
我翻身上馬,準備走。
張恨一邊咳嗽一邊繞到我的馬前,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姑娘!你不是要找祭天金人嗎?明日!明日就有答案了!」
這麼大的禮,我怎麼當得起。我只好下馬,將他扶起來,我們找了個稍微背風的地方起火,他將所帶的衣物、皮毛毯都拿出來,蓋在我的身上。
這我怎麼好意思呢,一個老頭兒,還有病,我好歹身強體壯的吧,我又把毛毯蓋回他身上。
張恨就著火光,笑著笑著哭了起來。不知想起了什麼。
我是最怕人哭了,不知該說什麼。尤其一個老頭兒這麼哭,我是當真不知該怎麼辦。我便就裡睡了,當作沒看見。
睡得正迷糊,忽然聽見褡褳里窸窸窣窣的有響動,我撐坐起來看,好像有個什麼東西正在裡頭鑽來鑽去的。這荒山野嶺的,這月光慘白的,搞得真是怪嚇人的。
我遠遠地拿觀花杖丟過去,那東西好像被砸中,「吧唧」了一聲,不動彈了。我鬆了一口氣,把褡褳拖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傅老二給我的那個靈線蟲卵,孵化了!早不孵化晚不孵化,半夜三更的孵化!
那蟲子吃了我一記觀花杖,被我打暈了。我戳了戳它,它仍然是軟嘟嘟的,像一坨鼻涕。
我想起來那時傅老二交代我的,要將靈線蟲卵貼身放,這樣才能方便他找到我。發生了這麼多事,這顆卵我其實早該丟了,免得傅老二找上門,可是事情一多,就給忘了。如今倒好,這玩意兒孵化成了一條蟲,丟一條蟲和丟一顆卵的心情又不大同了。況且這荒山野嶺,黃沙苦寒的,我要是把它丟在這兒,它不得變成一條幹屍蟲嗎。
哎。
算了。
還是等出了漠北再說吧。找一條大河,給它放了,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怕它凍死,我將那蟲子放在胸口,靠著火堆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