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驅鬼
人常言,死亡是一件可怕之事。
然而,我卻正在體會這美妙的剎那。
很早之前,我已嘗遍世間的酸甜辛辣,品味過至美與至丑。
在閱盡古今經書,看破未來千年的變更之後,發現……
原來,真實和虛假都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唯有……那亘古的恆常。
若不經歷死亡,怎能求得那個無處不在、而又永遠無法到達的恆常。
脫凈了身上的衣物,我端坐在這片世界第一高峰的雪地上。
冰冷襲體,刺骨的寒意從毛孔鑽入血肉,侵至骨髓,五臟,大腦……
體魄逐漸失去感覺,神識亦開始消散。
我守住三魂中的命魂,如一輪明月,在一股漩渦怪力的牽引下來到灰暗的冥土陰間。
前面橫著一條渾濁的河流,河邊長著許多花兒,那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花。
河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橋,橋上有個慈祥的老婆婆端了一碗水遞來,我沒有接。走在橋上,鬼影重重,許多似曾相識的面孔向我走來,一邊喊著我的名字,我並未理會。
一步步走去,手拿鎖鏈的牛頭、馬面跟了過來,不斷恐嚇,它們要拿我去見閻王,卻都不敢接近。
古老的殿門上有『渡幽』二字,我走了進去。黑色的地面上,六個巨大的漩渦出現在眼前,裡面隱隱傳來六股難言的吸力。
這是除彼岸花外冥土唯一有色彩之物,我選擇了其中紫色的漩渦,跨了進去。無數光怪陸離、陰陽生滅的情景在命魂之光中浮現。
我開始失去意識,恍惚間,一點紫光逼近,我默念著一句話:
「今生已盡,且待來世……」
「此地易盡,且待來世……」
「且待來世……」
「且待來世……」
……
「鬼呀!」杜明掙扎著醒來,周圍一片漆黑,已經是深夜了。
「又是這個夢。」杜明在床尾摸到被子,緊緊裹在身上,夢裡的感覺實在太冷了,即便現在正值炎夏。
點亮油燈,一抹光線驅除了這片黑暗。
這是一間簡潔的卧室,屋裡飄散著草藥香味,杜明早便習以為常。家裡是開藥鋪的,父親杜平乃桂烏縣遠近聞名的妙手大夫,懸壺濟世,救人無數。
自前不久滿了十六歲后,杜明每晚都做著剛才那個怪夢,一樣的場景,一樣的經歷,一樣的感覺。
昏黃的燈豆搖曳,杜明拿了文房四寶,磨墨。
提起毛筆,鋪開宣紙,『唰唰唰』在上面寫下『醉生夢死』四個飄逸大字,接著甩下毛筆,雙手按在桌上,垂首沉思。
夢中的畫面很顯然是陰間才有的景象,自己並未醉生,怎會夢死呢?另外,自己很明顯能體會到夢中那人的一切感覺和想法,還有那種看破世情的淡然,始終如一的堅定……都說夢魘都是夜叉侵擾,杜明卻能感覺到,這決非鬼神作怪!
咚咚咚——
杜明正思索間,響起了敲門聲,在靜寂的夜裡平添了一抹詭異。
「明兒,可曾睡下了?」
是父親,杜明舒了一口氣,拉開了門。
門外,兩鬢如霜的父親杜平披了件單衣,見到杜明額頭上滴落的豆大汗水,皺眉道:「怎麼冒這樣大的汗,不是叫你多吃些涼茶了嗎?」
「屋裡憋得悶。」
杜明輕描淡寫的說著,明亮的眸子掃過父親臉上的皺紋。他並未告訴父親自己做噩夢的事,省的他擔心。
杜父沒有多想,拉著杜明朝外走去,一面說著:「適才白員外家的小香丫頭過來了,說白小姐患了急病,我這腿腳不便,你去給她看看。」
廳堂里傳來說話聲:「德靜哥,杜大夫怎麼還沒出來?」
「我師父在拿藥箱,一會兒就出來。」
正說著,杜父已經拉著杜明來到並不寬敞的廳堂,咳嗽一聲,道:「我這老頭子就不去了,有明兒去就行,他的醫術不在我之下,德靜也陪著走一趟,夜裡不太清靜。」
小香身段嬌小,模樣俊俏,神情有些慌張,急道:「那就有勞杜公子了。」
「不礙事。」說著,杜明進裡屋拿了藥箱。
正要出去,杜父跟過來吩咐道:「醫病歸醫病,記得不要冒犯了人家。」
這話的意思杜明知道,自己正值年少開春,難免動些旖旎念頭。而白家作為縣裡的大戶,白小姐自然是金枝玉葉,不是他杜明可以攀附的。
想到這,腦海中出現一個美麗的少女,手持美人扇,在月下唱歌,在花下吟詩的情景。若非上次白員外五十大壽,把父親也請了去,父親帶上了自己,哪有機會見到。
想畢,杜明點頭道:「孩兒明白。」
出了門去。
桂烏縣的夏天格外悶熱,城內外的狗吠和蟬鳴之聲屢屢不絕,顯是連狗兒也躁熱難當。
正是子時末,大街小巷早已閉戶熄燈,連打更的也休息了。小香手提大紅燈籠,踩著細碎的步子在前面引路,杜明背著藥箱在後面跟著。
走在最後面的是牛德靜,他是杜父早年收的徒弟,長了杜明幾歲,生得虎背熊腰,偏是個憨厚小伙兒,兩人關係極好。他提了一根平日里打狗用的棍子,不時望向左右黑暗處。
這並非多餘!
只因桂烏縣位於青州東南,靠近南方南藍妖域和東面的鬧**,平素里時有陰物騷擾——儘管城裡有朝廷七部之一玄部派下的道士坐鎮,甚至城隍廟就在城外不遠,桂烏縣也有好幾間道觀。
然而這依然無法讓百姓有足夠的安全感,若非救人要緊,杜明甚至不願在夜裡出門。
只前幾日,西街王大爺的兒子便是被厲鬼吸干,等那些道士趕去時早已沒了鬼物的蹤影。次日很多百姓都去看了,包括杜明,親眼見到原本好端端的一個青年,全身乾枯的樣子,著實可怖。
這如何讓人心安!
大德王朝傳承至今已近千年,一直以德為政,可自孝帝登基后,王朝基業卻屢屢不順,十二州國土,不是幽州鬧鬼,就是青州出現妖物,甚至恆河洪水泛濫成災,玄州北部還有饑民餓死!
最近,不斷有人傳出王朝千年更替之事。說神州人族的朝代每千年都要改易一次,屆時天下大亂,群雄並起,諸侯林立,真命天子將一掃群邪,再開盛世。
或許,亂世就快來臨了。
拋開雜念,杜明加快了步子。轉過一個拐角,來到北大街,見到一座還亮著燈火的宅院,門匾上有『白府』兩個頗具氣勢的隸書大字,兩邊吊著兩盞紅色大燈籠。
三人急走幾步,小香上前叩門。
很快,紅木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家丁探出頭,見是給小姐治病的來了,不敢怠慢,忙讓幾人進去,上了門栓。
大戶人家的庭院確是不凡,更何況白員外還是前朝官員,告老還鄉后才定居於此。只見雨花石的路面,兩邊是垂柳,中有一方荷花池塘。月色下的竹林深處,雞冠花、月光草等繁多夏花掩映其間,深得庭園的雅緻、脫俗、清新、自然之妙意。
「老爺,杜公子來了。」
客廳里,五十高齡的白員外背負著手,正來回走動,見丫鬟領了杜明進來,眼睛就是一亮,親切的拉著他的手道:「賢侄醫術高超,定要把我家飛兒治好啊!」
「白老爺放心,在下必定儘力,」頓了頓,杜明又問著,「白小姐現在何處?」
聞言,白員外回過神來,拍了拍額頭,急道:「在房內,賢侄且跟我來。」
幾人跟著來到宅院後邊,白員外推開了其中一間房門,顯然這便是白飛兒大小姐的閨閣了。
門開,杜明只覺得一陣冷風撲面而至,腦海中下意識地蹦出一個東西——陰風!
杜明手心冒汗,不由緊了緊藥箱。
幾人進得房裡,白員外點亮了油燈,還有兩根白蠟閃著燈豆。
杜明把藥箱放在桌上,望向那兩根白蠟燭,不由皺了皺眉,鼻息間傳來女子閨房裡才有的芳香,轉頭就看見床上蓋著厚背的絕妙佳人,還有那張慘白的美麗面孔。
現下本是盛夏時節,嫌熱都來不及,何須蓋被?這自然是生病所致,杜明望向白員外,眼神中自有詢問病情之意。
「唉……」
白員外長嘆一聲,思索著道:「今天日間還好好的,傍晚拜神回來后才突然昏倒,夢中還不斷說『冷』,我原以為只是染了風寒,豈知請了幾名大夫都說無從下手。」
「賢侄,你看……」
說到這,白員外望向杜明。
請了好幾名郎中都不行?
杜明心中一動,表面上卻不動聲色,點頭道:「如今天氣炎熱,應該是中暑才對,怎會染上風寒,具體如何,要把過脈后才知道。」
望向牛德靜,道:「牛哥,去給白小姐看看。」
牛德靜應了一聲,在小香放於床邊的圓木凳上坐下,拿了白小姐的一條藕臂,兩指搭在手腕上,在脈點感應著體內各經脈陰陽二氣的運行情況。
眾人對牛德靜充滿信心,因為把脈是他杜家的獨門絕活。
這並非說別的大夫不懂診脈,而是杜家的把脈之術在桂烏縣乃至南源府都是頂尖,不論大病小病,病在哪個部位,有多嚴重,該吃什麼葯,一把就出來了。
在白員外期待的眼光下,牛德靜起了身,尷尬地望向杜明。
杜明心中暗嘆,牛德靜悟性不高,因此把脈功夫也僅限於普通大夫的程度,對於一些怪病就毫無辦法了。一念及此,杜明親自上前握上了白飛兒的潔白玉手。
一觸上白飛兒的脈點,杜明就是一怔。
昏黃的油燈下,白員外和小香兩人站在床邊,萬分期待地望著眼前醫術不下於妙手大夫杜平的年輕人,見到他臉上的驚愕表情后,心中大石高懸,鼓聲直響。
杜明先是一驚,接著是疑惑。
他只覺得白飛兒的脈象奇亂無比,有一股陰氣上串下跳,此刻還在任脈,下一刻卻沖入了督脈。人體內的陰陽二氣本應協調相濟,像白飛兒的情況,很明顯是體內本身的陽氣抵不住那股陰氣的肆虐,身體忽冷忽熱,連神識也經不住折騰,這才昏睡不醒。
這股陰氣……
一想到『陰』這個字,下意識想起自己最近做的那個怪夢,心頭咯噔一下,不敢再往下想。
把白飛兒的藕臂塞進被窩,定了定神,杜明才道:「小姐體內的陰氣太盛,剛好我帶了一些補血的葯,先煎一碗給小姐服下去,看看效果,待明日我再過來。」
「還是賢侄醫術高,這一下就有了對策。」
白員外心頭的大石終於落了下來,之前的幾個大夫不是看不出病情就是不敢醫治,著實讓他揪心。
丫頭小香接了葯,和牛德靜一起,出了房門煎藥去了。
杜明正想找個借口先回家,不料白員外一把拉住他坐下,滿面喜悅地道:「嘗聞賢侄智慧過人,能過目不忘,小小年紀,醫術與醫德均不在乃父之下,若是有個功名在身,那就圓滿了!」
功名代表了朝廷正統,意味著財富、名望與地位,乃是深入人心的不二光環。
白員外雖有幾房妻妾,偏偏只生就一女,僅有的一個庶子也意外夭折。這輩子只希望愛女能嫁一個狀元郎,那就光耀門楣了。
人選倒是有幾個,比如楊家……
一念及此,白員外就是一嘆,楊家雖然與自家門當戶對,楊公子八面玲瓏,也算是一個俊傑,只可惜德行次了些,在外邊名頭太壞,就算考上了功名,以這心性,日後自己的女兒恐怕難以周全。
另一個理想之人便是這杜明了。
此子雖然不顯山不露水,可以他老辣的眼光自能看出他過人的智慧與沉穩的心性,沒有一般年輕人的心浮氣躁,兼且懂得平和做人,實在難得,若能雕琢一番,來日必成大器。
至於餘子,多是一些酸腐書生,要麼是紈絝弟子,皆不足道。
桂烏縣就這麼點地方,以他白家的能耐自是一清二楚。
這樣想著,就聽得杜明的話聲傳來:「能考上功名,為朝廷出力是我輩的夙願,只是小侄自幼接觸藥石,恐怕難以勝任國之大事。」
白員外回過神來,頗有深意地笑了笑:「誒,這都是可以解決的。來,先吃些水果。」
說著,把乘滿大梨的碟子推了過來。
「那小侄就不客氣了。」
杜明隨手拿了個梨,『咔嚓』咬下一塊入嘴,果肉清脆甘甜,十分爽口,顯然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佳品,暗想大戶人家果然講究。
不要小看了這些講究,上好的梨有潤喉濕胃乃至洗腸的效果,一般人是吃不上的。
白員外眼珠一轉,道:「想當年我在府城做主簿的時候,府君大人也得禮讓三分,我們桂烏縣隸屬於南源府,考個秀才甚至舉人回來對賢侄而言實是輕而易舉……」
他曾是南源府府君的主簿,早年在官場打滾,如今雖已退出,卻仍然有一定的關係,這並非大話。
杜明聞言,只是一笑,沒有說話。
大德王朝的秀才雖然比不得道士吃香,可也是腰掛長劍,出入雅堂,見官不跪,免除賦役,為百姓所尊崇的存在,更何況是舉人、狀元?
若換成一般人,必會尋根問底,藉機攀附。然而白員外看到的卻是一副不為所動的表情,頓時大為失望。
見杜明不語,白員外連忙轉移話題:「唉,我還以為飛兒是中風了,幸虧賢侄來的及時……」
中風?我看是中邪才對……
想到這,杜明頓了頓身子,正巧窗外刮來一陣怪風,把外邊的樹枝吹得沙沙響,屋內的燭火頻頻抖動,欲熄又亮。
杜明手一抖,看了看窗外,又望向白飛兒,再想起前幾日王大爺兒子的死狀,背後頓時濕了一大片。
不行,這個地方不能再留了。
杜明放下吃剩的果核,抬頭對上白員外的額頭與眉間,只覺得陰暗無比,充滿了晦氣。心中琢磨,待給白飛兒喂完葯,再趁機給白員外一點提醒,然後找借口離開——若沒有看錯,這事決非自己管得了的,唯有請出縣衙里供養著的那兩名老道士才行。
腳步聲傳來,就見牛德靜進了門,後邊是端了一碗湯藥的丫頭小香。
白員外忙去床邊扶起白飛兒,一邊說著:「來,飛兒,喝葯了。」
看著小香給白飛兒餵了葯,杜明又裝模作樣地上前把脈,一邊說著:「嗯,暫時沒事,等明天再看吧。」
正要離脈起身,突然,白飛兒體內那股陰氣直衝手腕,接著朝杜明手心鑽入,冷冷的一團陰氣從右手進入體內經脈,來回衝撞著,腦海中就出現一個森寒的聲音:「小子,竟敢壞我好事,那就先弄死你!」
杜明下意識的一驚,差點呼喊出聲,若非自小養成的不易心境,這下就出醜了。
這其實不過一瞬間之事,其他人都沒有發現。杜明也不好聲張,心知自己著了道,目下最要緊的是先回家,看看能否找著對付的辦法。
杜明果斷起身,拿起藥箱就道:「白小姐應該沒事了,小侄告辭!」
說著,直接出了門。
牛德靜一呆,尾隨在後。
見此,白員外只好跟著送出門外,一邊說著:「多謝賢侄了,只是這藥費還沒給呢……」
話音未落,杜明兩人已經遠去。
白員外看著兩人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搖了搖頭,進了屋內。
夏日的星空格外美麗,繁星點點,眨著純潔的眼睛。夜色下,打更的聲音不時從遠處的大街飄至,已經三更了。
杜明卻無暇理會這些,心頭直呼千萬別出事。半夜三更鬼敲門,正是陰氣大盛的時刻,萬一……
杜明渾身濕濕的,豆大的汗水從臉上滑落,背著藥箱急走,身邊是拿著棍子的牛德靜。
「小明,你怎麼了?」牛德靜發現不對,忙問。
杜明只顧走路,沒有回答。
此刻,杜明體內時冷時熱,一團陰氣在裡面衝突,若非他打小體質好,男子陽氣又盛,恐怕這時就和白飛兒一樣了。
之前在白家的時候還好,這時出了大街,陰氣更加囂張了。
其實,若杜明呆在白府過夜,挨過今夜,只要明日艷陽高照之時出來暴晒片刻,也就無事了。鬼物可不敢擅闖府邸,像這種宅院大都有門神守護,兼且供奉著一些護宅神靈,若是香火不斷,則妖邪難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