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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坐在杜衡窗邊的白色木椅上,望著天邊雲卷雲舒,仿佛腦海中的所有思緒都隨著這湛藍的天空一起凝固住了。


  ……我不知道這世間裏多少人有過這樣的感受。


  有一樣東西別人與生俱來,可是你卻沒有,心酸過也遺憾過……最後認了命,終於此生放棄了念想。


  然後它又在你完全放棄之後,百轉千回地出現了。


  其實這是命運給下的又一難題,它一直以戲弄你為樂趣——你該如何麵對,才能夠不留遺憾?


  這就是我的父愛。


  關於白寂雲的事,我已經不敢去想。


  ……忘了當時我是如何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看著白寂雲,直到白萬秋的保鏢把他帶走。我一個人留在那棵樹下,怔怔地站了很久。


  後來當天色漸晚,我走著走著竟然轉回到這家醫院。白萬秋的那番話就像是緊箍咒,勒得我腦仁生疼,我隻能像個鴕鳥一樣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把殘忍的現實拋到腦後……就算掩耳盜鈴,一廂情願。


  這時病房的門吱呀一聲,杜衡在護士地攙扶下從外麵走進來,臉色蠟黃,十分憔悴,抬頭看見我,不由愣了一下。


  我望著他,頓住幾秒,腦海中閃過千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看得清楚形狀,然後我聽見自己叫了一聲,“杜老師。”


  “哎。”杜衡重重地答應一聲,表情有些訕訕的,好像不太希望我看到他這個樣子,顫顫巍巍地坐到床上,低著頭故意沒有看我。


  “剛做完檢查,晚上可能會有些疼,記得用尿袋。”護士囑咐一句,在記錄牌上寫了幾筆,這才轉身走了出去。


  杜衡臉上露出羞赧的神色,雖然我現在隻能看到他的側臉,但還是能清晰地察覺到他此刻的窘迫與尷尬。


  病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我心裏仿佛有千言萬語,像風灌滿了胸口……卻沒有辦法說出一句來,最後隻得吞回去,爛在肚子裏。


  “很晚了,早點回去吧。”杜衡看起來十分憔悴,但還保持著從前的那一份紳士感,“生死有命,誰來看我都沒有用。”說到這裏,他忽然笑了,寡淡得像冬日裏六七點鍾的陽光,“不過記得多買幾幅我的畫,應該過陣子會升值吧。”


  我望著他此時此刻的笑容,忽然間難過起來。


  ……我寧願他哭,寧願他像所有病人一樣心煩氣躁。二十幾年來,我一直在心裏暗暗地恨著“親生父親”這個空白的位置,我恨他不負責任,恨他讓我流落塵世,自生自滅……如果他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還可以用疏離和恨意去麵對,可是……


  可是他為什麽是曾經給過我關懷和愛護的杜衡。我崇拜他,敬仰他,發自內心地祈盼過想有一個這樣的父親……


  如今,算是“夢想成真”嗎?


  我倒寧願這一切都隻是夢,因為它給我帶來了太多痛苦。


  “那墨,你別哭啊……”杜衡麵露苦笑,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他想站起來把紙巾遞給我,可是卻無法順暢地完成這個動作,隻好頹然地又坐回去,說,“你這樣刺激病人,可不厚道哦。”他皺著眉想了想,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我給你媽媽打電話,讓她把你領回去。”


  ……杜衡他一定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多害怕這句話。


  幼兒園的孩子,鬧起來哪有深淺?無論是我不小心打了別人,還是別人打我,隻要幼兒園老師給趙茜打電話,她就會跑來當著所有人的麵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那時候當然不明白,後來想想,可能是因為在家裏有那紅雪護著我,她不好多說什麽,好容易在外頭逮到個出氣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了。


  ……那時我多希望,可以有個跟別人一樣的媽媽,在我犯錯的時候她會把我溫柔地護在身後。


  手機鈴聲卻在門口響了起來。


  叮鈴鈴,叮鈴鈴,襯得病房裏更加安靜。


  杜衡忽然尷尬起來,收起電話,說,“那墨,我剛才沒想那麽多……你們倆的關係似乎不太好,我……”


  這時沈細眉從病房門口走進來,若無其事的樣子,徑直把手裏的保溫壺放到床頭櫃上,也不知道是在門外站了多久。


  “你吃飯了嗎?”她目光落在我身上,淡淡的,和煦的,看不出喜怒,也不包含什麽情感。


  我背過身去抹了抹臉上的淚,沒說什麽。


  “附近有家韓國料理店,我帶你去吃一點。“她一邊說一邊打開保溫壺,幫杜衡倒了點白粥,灑了一些榨菜在上麵,遞給他說,“就算沒胃口也少吃一點,不然半夜要餓的。”


  現在這畫麵,多像一個尋常的三口之家……


  可是我們都被命運戲耍,得到了不該企及的,失去了最平凡的……教科書上總是說,平凡就是幸福,可是不走到萬劫不複這一步,又有幾人能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我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去。


  外麵天色已經全黑下來。


  醫院裏的消毒水味比白天淡了許多,原本熙熙攘攘的走廊,現在一個人也沒有,明亮的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而重疊,步伐倒是很一致,篤篤的很有節奏。


  “你都跟他說什麽了?”


  “你不是都聽見了嗎?”


  “聽不清楚。”沈細眉的聲音淡淡的,像是在閑話家常,“我聽見裏麵有人就沒進去。”


  “怎麽,你害怕了?”我一個箭步衝到她前麵,擋住她的去路,“你想瞞我到什麽時候?”


  “我瞞你什麽了?杜衡的病情在網上都查得到,記者無孔不入,這也不是什麽新聞了。”她企圖繞開我。


  “我用他的頭發做了親子鑒定。”


  沈細眉一下子停住腳步。


  燈光雪亮,她的眼神像一片靜謐的湖水,光影交錯,不見端倪。


  我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明知這一切毫無意義,但還是十分用力,“你為什麽騙我?”


  湖麵有風吹過,粼粼起皺。


  她眼中隱約閃過一絲慈愛,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把手心覆在上麵,“我是為你好。”


  ……她的手很軟,柔若無骨,一枚嶄新的鑽石戒指在燈光下光芒耀眼。


  我一臉嫌棄地甩開她,“行了,別裝了,你以為我傻麽?要是真為我好,我第一次問你的時候你就應該告訴我真相!”


  她臉上掠過受傷的神情,隻是轉瞬即逝,“告訴你又能怎麽樣?杜衡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雙依然美麗的眼睛裏霎時間溢滿淚水,仿佛微微一晃就會流淌出晶瑩的珍珠。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你幾乎都嚐遍了,我何苦讓你再多一苦?”


  我怔住了。


  “那墨,你怎麽這麽不聽話?不讓你幹什麽你就偏幹什麽!白寂雲的事情也是……”


  聽到這個名字,我心頭本能地一陣刺痛。


  她猛然收住話頭,頓了頓又說,“年紀越大就越害怕失去……與其痛苦離別,不如不知道真相。”


  一直以來,我沉浸在震驚和自憐裏,倒是沒細想這一層。沈細眉又說,“杜衡那人清高驕傲,年輕時為了自尊心可以放棄一切……他現在那麽狼狽,你以普通學生的身份去看他,他都有些承受不住……更何況是……”


  她眼中的淚水順著臉頰滴落下來,聲音微微變了,“現在無論我做什麽,說是為你好你都不會相信……這也隻能怪我自己。”


  “本來就怪你!”我胸口難受,可是依然硬起心腸,“要不是你,我怎麽會跟杜衡父女緣薄至此!在美國的時候我們每天都遇見,麵對麵卻不能相逢……這一切,不怪你怪誰!”


  沈細眉抬頭看我,淚如雨下,無言以對。


  我望著她悲愴的表情,忽然間不能承受……不知是為我,還是為了杜衡。


  走廊此時空無一人,燈光不及之處漆黑一片,我轉身跑開,也不知道該去哪兒,但就是無法再麵對她了。


  一直跑出好遠,我一整天沒吃飯,身上忽然很乏,手腳一點力氣都沒有。我停住腳步,靠著醫院大門前的石墩不停喘氣,眼前是條小馬路,路燈昏黃,此時已是一派靜謐。


  忽然有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嚇了一跳,脊背上躥出一股冷氣,差點叫出聲來……


  猛一回頭,隻見秦納蘭站在燈火闌珊處,正幽幽地看著我。


  “那墨,你剛才跟沈細眉的談話我都聽到了……”秦納蘭長的確實漂亮,眼角彎彎的弧度蘊著一絲狡黠和幸災樂禍的神情,她說,“你命真苦……苦到我都不好意思再折磨你了。”


  我警覺地看著她,可是心裏卻一點都不害怕。


  ……就像沈細眉說的那樣,人世間的諸多苦難我幾乎嚐遍,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

  “喬昱非還活著。”她莞爾一笑,歪頭看我,說,“他被我藏在一個很秘密很秘密的地方……除了我誰也找不到!所以我勸你,別跟我耍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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