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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闊別

  天很熱,也很潮濕,遠處傳來海浪拍擊沙灘的聲音,在耳邊細細碎碎地響動。


  “告訴我,你心裏在想什麽?”穆薩問我。


  我窩在他的臂彎,費力地仰起頭,看著他詢問的目光,又把頭藏在他的頸間。


  “是不是有什麽事難受?”他將我的身體扳過,對著他,眼神溫柔得讓人沉溺。


  難受?是的,想到近日以來的種種,的確令人哽塞。林悅的出現,流言的窸窣,還有萊米絲令人捉摸不透的見麵請求……


  “穆薩,”我把自己縮進他懷中,在溫情而無力的氛圍中,破天荒地地問他,“你不會難受嗎,對你的家人,還有……對萊米絲。”


  穆薩看向我,定定開口:“這是你第一次向我問起萊米絲。”


  “是。”我深吸一口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以前不敢問,現在覺得應該問。”我湊近他,貼向他的臉,“為什麽你總是這樣積極樂觀?穆薩,難道你不會糾結難過嗎?”


  “你覺得我不會嗎?”他沉著聲音反問。


  “我不知道。”我小聲說,“每一次你陪完我以後,又要回到萊米絲身邊,你不會覺得別扭嗎?”


  他沉默。


  “穆薩,我已經漸漸接受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整個人都完全屬於你,可是你卻從來都不完全屬於我。”我靜靜開口,恍恍惚惚地說,“我和別人共享了一個情人,萊米絲則和別人共享一個丈夫。你夾在中間,是什麽樣的感受呢?我想不明白。”


  他停佇不動,呼吸開始滯重起來。猶豫再猶豫,掙紮又掙紮,然後,幾乎是突然地,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心髒的位置。


  “你真的想知道嗎?”溫柔瞬間消解下去,他直直地盯著我,用那種驚痛又頹喪的目光。


  “我每天,每次做禮拜的時候……”他哽咽著,又強迫自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竭力保持鎮靜,“每叩拜一次,愧疚和自責便更深一分。我不停地向真主懺悔祈求,希望能得到安拉的恕饒,可是每次懺悔結束,我依然忍不住繼續犯罪……”他低頭伏在我裸露的肩上,皮膚上有些溫熱的濕,風吹過,快速冷卻,又立刻被新的溫濕染上,“真主隻赦宥無知而作惡,不久就悔罪的人。可你卻是我一犯再犯的毒,足夠把我的一生都推入地獄,讓我隻能不停懺悔,卻無法解脫。”


  他的眼淚潮濕了我的心,暈染開一片片柔情。我怔住了,從他悲慟的話語中,看見了他內心的苦痛。和我一樣,那種灌鉛一般的、無法抑製的痛苦,折磨得我們無處可逃。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問你……”我後悔莫及,隻能伸手擁住他發顫的身體,心疼得發軟。折磨再劇烈,隻要我們共同承受,又有什麽關係呢?這一刻,我隻想抱住他,同時被他抱住。因為愛的人是他,就算是不完整的占有,也甘之如飴。


  整個夜晚,他都緊緊把我抱在懷裏。從他身體傳來的溫暖,熨帖著我的心。我是如此貪戀這個懷抱,以至於不敢再說一句話,害怕說出什麽便會打破這寧謐的氛圍。我們在海水拍打沙灘的聲音中逐漸睡去,月光柔柔地穿過窗欞,隱滅無言。


  七月沒過多久,迪拜便再度迎來了齋月。整個城市的白天,都陷入濃濃的懶散氛圍中。


  有了去年的經驗,我不再將齋月想得那麽可怕,反而多出了許多理解。過去,我覺得一個月白天不吃不喝是一件極為恐怖的事,甚至覺得穆斯林非常可憐。但和穆薩在一起的這一年讓我明白,當一個伊斯蘭教徒為了真主完成封齋時,他們心裏是幸福且光榮的。試過了封齋,人才會發現食物的可貴,並變得善良慷慨。


  可是,理解歸理解,經過去年餓到暈厥的嚐試,我已經放棄了封齋的想法,餓的時候,躲去無人的角落,該吃還吃。倒是穆薩,封齋封得比過去更為虔誠,大概,是為了彌補對真主的愧疚吧。


  這天,接近傍晚的時候,日光稍許溫和。因為之前答應過穆薩在今年齋月給他做東西吃,便準備去附近的清真超市買一些做餃子的原材料。


  剛剛把頭探出房間,還沒走出去,居然看見了雲宇樹。他提著飯煲,正低頭行在走廊上,並沒有注意到我。按理說,他已經工作,住的地方雖然離這裏不遠,但也有一段距離。過去他來,要麽是參加留學生聚會,要麽是單獨找我,可今天並沒有什麽聚會,那麽……


  我想起去年齋月時他為我精心烹飪的羊肉湯,僵在原地,一時手足無措,不停在腦海中搜刮著應對的言語,卻在這時,看見他停在了林悅的房門前,敲了敲門,裏麵很快傳來林悅輕快的聲音:“稍等一下,我有點事,馬上過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是一陣啞然失笑。雖然我從來沒有愛上他,可是在這與去年相同的時間點上,他用同樣的方式,去追求同是學妹的林悅,還是讓我覺得有些諷刺。


  正想著,雲宇樹似乎感到旁邊有人,突然轉了一下頭,看見了從房間裏探出半個身子的我。


  “你怎麽杵在這兒?”他反倒問起我來了。


  我隻好走了出來,關上門,鎮定自若地回答:“我正準備出去買東西呢,碰巧看到了你。”順便寒暄道,“最近還好嗎?工作順利不?”


  “挺好。”他一語帶過,過了會兒,又強調道,“我是給林悅送飯來了。”說完,他抬頭凝視我,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到失落的表情。


  “我看出來了。”我點頭微笑,完全事不關己的模樣,“林悅挺不錯,活潑可愛。”


  “嗯。”他的聲音低了幾分,“林悅和你,是完全不一樣的女孩。”


  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我用笑聲掩蓋過去,恰巧這時,林悅終於拉開了門,看見我和雲宇樹站在一起,微微一怔,臉上泛起羞澀的潮紅。


  我識趣地開口,朝他們揮揮手:“我還有事啊,先走了,你們慢聊。”轉身離開,步子從容不迫。


  一個小時後,我好不容易從清真超市提著大包小包的原材料回來,指節都勒得生疼。放下口袋,倚在沙發上休息,軟綿綿地想給穆薩打一個電話。可是,想起上午他告訴我,今天他要去阿尤布家慶賀開齋,聯係的欲望又撤了回來。


  說到阿尤布,自從開學初的導師見麵會後,我和他都沒有再說過話,可每次見麵,不小心對上他的目光,我腦海中都會蹦出萊米絲想要見我的要求,這令我覺得難以捉摸,亦沒有勇氣答應她的會麵要求。


  正想著,突然手機在桌上響起,我一看,竟意外發現一個久違的號碼:小熊喬治。


  已經有多久沒和喬治聯係過了呢?上個學期,我們偶爾還會通一通電話。可是隔著迪拜到阿布紮比的距離,終究沒有太多交集。我們原本就是因為愛德華和連翩結識,但隨著暑假他們兩人的分手,我和喬治的關聯也愈加稀薄,幾乎快要忘記這個曾陪我一起出席穆薩婚禮的救急恩人。


  “嗨,喬治。”我接起電話,聲音愉悅。


  “Cece!”那頭傳來小熊親切的聲音,“好久不見!”


  “是啊。”我笑,“連翩和愛德華斷了,我都不知該怎麽聯係你。”


  “那有什麽關係,他們是他們,無論怎樣,我們還是朋友嘛。”喬治爽朗地開口,接著,說了一句讓我驚訝的話,“我要離開阿聯酋了。”


  “啊?”我措手不及,“為什麽?”


  “哈,你在讀書,大概感覺不明顯。在阿聯酋,總是有數不清的人來來去去。在現在經濟不穩定的大環境下,大部分的公司看上去都不太穩定,越來越多的公司不停破產。我在這裏呆了許多年,最初也抱著種種不切實際的美夢,現在漂夠了,想回美國了。”他頗為感慨地說,“這麽多年,阿聯酋的好與壞,我都體驗過了。唯一未了的心願,就是想在離開前,和還在阿聯酋的朋友們道個別,喝一杯什麽的。”


  我被他的話說得有些悵惘,提起一口氣,積極地配合:“對啊,一定要在你離開前聚聚。我記得半年前你就說要帶我看你恢弘浩大的前女友攝影展,遲遲沒兌現,我都要懷疑你言而無信了。”


  “哈哈,我當時就開玩笑一說,沒當真,後來也就忘了。”喬治解釋著,“不過,我都要走了,和你分享一下也無妨。反正再過幾天,我的攝影室也要被別人的工作室取代了。”


  “那我可得抓緊了,要不然就後天,是個周五,我來阿布紮比找你,可以嗎?”


  “可以,我順便帶你逛逛。”


  “嗯。”我自然樂意,“對了,連翩也曾提過想來,我和她一起,行吧?”


  “當然。”喬治說,“那就後天見。”


  “後天見。”


  掛了電話,我還沉浸在喬治即將離開的細微傷感中。在我們並不太多的相處時光裏,他給我留下了深刻且體貼的印象。我們曾經一起抽水煙,一起參加阿聯酋式婚禮,一起探討貞潔與情欲的界限。他和那個阿拉伯女孩的故事,亦曾帶給我深深的觸動和啟發。樁樁件件,都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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