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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 結局

  深夜,我的頭疼得厲害,在客房裡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到背後輕手輕腳躺過來了一個人。


  他的體息,我再熟悉不過,此時卻不敢轉過身去,身體僵硬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枕頭濡濕一片,他自後面抱住我,臉埋在我的髮絲之間,呼出的氣息令我陣陣發顫。


  我沒有掙扎,閉上眼,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感受著他,體會著他,捨不得這樣的氣味和溫度。黑暗中,月色下,他的呼吸聲混著海潮拍打沙灘的聲音,將我單薄的身體收納懷中。


  「我明白的,Cece。」他小聲地說著,嘴唇劃在我的後頸,「你要離開,但你依然愛我,我明白的。」他嘆了一口氣,「我家4個兄弟姐妹,我未曾體會過獨生子女的感受。但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只是,捨不得你……」


  被他觸碰的地方激起一陣的戰慄和細密的汗珠,我狠狠地把頭埋在枕頭裡,咬著唇無聲地哭泣。我又怎麼捨得離開他?雖然愛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可我的愛情,全部是他啊。


  「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的。」他在我的耳邊輕聲說,「我父母,真的答應讓我們訂婚了,就在你走後答應的。」


  我的五臟六腑彷彿都在攪動,剛想要轉身,又聽到他埋頭在我身後說,「但是有一個條件……結婚後,他們希望你不要工作。因為娶你,已經讓我的家庭受到了許多質疑,他們沒法接受你再出去拋頭露面。我儘力爭取了,但他們說如果你堅持工作,只能要我必須再娶……」


  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聽見他再嘆氣道:「婚後工作,是我答應過你的事,可我爭取不了了,一直拖著沒有告訴你,但現在終於可以說了。可是,Cece,我爭取不了,並不代表我不愛你。」


  我靜止不動,感覺到原本浮動的希望停了一下,然後黯淡下去,黯淡下去,化為喑啞的一個點。


  在這個世界,有些問題總是不需要證明的,比方說幸福總是這樣短暫又易碎,即使人們再認真,再小心翼翼。


  靜靜地,穆薩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抱著我,在潮水拍打聲中,哽咽著說:「我愛你,Cece。」


  說完,手臂輕輕從我身上抽離,後背的溫度一點一點地遠去,腳步聲若有若無。


  我心中惶恐,所有的骨髓經脈彷彿被抽空,終於無法承受,返過身去抓住他。他慢慢地回頭,瞬間,我們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疲憊。


  經歷過那麼多,如今,我們都不再有激烈的情緒,只餘下深深的眷念和無奈。太多掙扎的過往,歸於現在,反倒有種釋懷和平靜。


  沒有什麼事是一蹴而就,所有的選擇都是一步一步積壓而成。壓抑沉沉,淹沒了我們原本清亮的瞳仁。誰都想要最純粹的感情,但現實,總在予人殘酷的考驗。


  「穆薩……」我抓住他的皮膚,聲音有些抖,「你可能並不想聽,但是我希望你知道,無論未來怎樣,你永遠會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第一個全心全意愛著的人,或許也是最後一個。因為你,我才真正體會到愛一個人的感覺,或許會有綿長的痛苦,但你給我的快樂,也是世上最大的快樂。」感受到他緊繃的肌肉漸漸鬆懈,我慢慢地放開了手,認真地說,「穆薩,就算將來我們無法廝守,我也會一直在心裡……為你保留那個最特殊的位置。」


  他定定地看著我,那目光從無力漸漸轉為溫柔,在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晶瑩的光。緩緩地,他坐下來,重新抱住我的身體,良久,閉上眼輕聲說:「Cece,你對我意義,就像我對你一樣。我不後悔。」


  心底升起細碎切膚的疼痛與感觸,彷彿有無數的話欲噴薄而出,可臨了又覺得字字艱澀。


  這種情緒,太過深刻太過蝕骨,失卻了準確表達的可能。但我知曉,我們都懂得。


  可遇不可求,可求不可留,可留不可久。命運將我們原本互不相干的生命絲絲縷縷編成了一個血紅的圖案,卻也帶給了我們前所未有的成長和感悟。


  窗外,月光朦朧,遊蹤如縷。


  接下來的手續,穆薩陪著我一起辦理。去了公司,去了銀行,去了使館,一點一點地脫離這城市。提前結束迪拜的工作,會付一定的違約金額。若是在留學期間,因著獎學金的發放,這違約金會稍高一些;但如今已經呆了三年有餘,還不算太多。回國以後,我可以一邊工作一邊還。


  收拾好行李,買好機票。他送我離開,在一個金燦燦的黃昏。


  城市的摩天大樓像一隻只空間巨獸,被玻璃藏了起來。我終於也像許多在迪拜來來往往的人一樣,踏上的離開的行程。最初來到這裡時的驚嘆與渴望漸漸都化成了塵埃,隨風飄走,回歸沙漠。


  這裡是太多人的美夢,變一切不可能為可能,陽光、沙灘、海水、**。但迪拜於我的意義,同大多數人不一樣。我在這裡遇見了穆薩,他讓我的生命發亮,疼痛與快樂都來源於他。我深深地感激這座城市,沒有它的開放與禁忌,便沒有我與穆薩這段情。


  這是再多風景也無法代替的壯闊與體悟。


  汽車內,一片凝滯而深重的沉默。


  「Cece,」開著車,穆薩突然開口,「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嗎?」


  「嗯。」


  「待會……」穆薩有些猶豫,「待會到了機場,我不下車。好嗎?」


  靜了靜,我沉默著,輕輕點了點頭。


  夕陽的餘暉透過車窗灑落在身上,籠出金色的輪廓。


  剛來迪拜的時候,陽光灼熱得讓人睜不開眼。今次,卻是柔和得讓人不願睜眼。害怕睜開眼,看見他的臉,淚水便會忍不住掉了出來。


  三年多的時光,像是繁華一夢,卻賦予了此生最深重的愛戀。


  不知不覺,航站樓已在眼前,終點到了。


  我們凝神相對,雙手緊握。


  遲疑良久,他問:「Cece,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你說呢?」


  他盯著方向盤思索:「我不知道。」他抬起頭,輕聲說,「如果你再來迪拜,記得要找我。」


  我的心頭一痛,強裝著平靜,努力微笑著說:「你的公司不是有中國的業務嗎?如果有一天,你要來中國出差,或者……」我頓了頓,硬生生把「來看我」吞下肚,繼續說,「反正如果你來中國,也記得給我打電話……」


  沒有得到他的回應,我的手捏了捏胳膊,沒有說再見,打開車門,獨自下了車。


  他沉默著,也沒有說。


  離開穆薩的每一步,都顯得那樣遙遠。


  一直走到機場門口,他沒有下車。我回過頭,看到他的車依然停在遠處,默默地遙望著。我們沒有道別,或許兩個人都不願相信這段感情已經畫上句號。


  夕陽的光線漫漫灑在城市的角落,緩緩沉沉地移動,似乎不甘心就此消逝。


  沒有道別,便沒有結束。可是未來會如何,我們都不知道。


  我擦擦眼角,用力吸了口空氣,努力剋制住想要回去抱住他的衝動,咬咬牙,拖著行李進了機場。走了兩步,淚水朦朧了眼眶,又忍不住轉回頭去看。


  漸漸清晰地,我看見穆薩終於走出了汽車,站在車旁,遠遠地看著我,只是看著,不說話。暮色將整個他包裹在將盡的天色里,萬千情緒,都沉澱在深深的眼眸中。


  緩緩地,我看見他定定地望著我,用口型比了兩個詞「Iwill」。


  如果他來中國,他會記得找我。


  無論是出於什麼緣由的到來,有這麼一句,便足夠了。


  淚如雨下,我隔著一定的距離望著他,遙想當年初見時他唇角勾起的溫柔模樣,如今已被遍歷歲月與世事流轉的滄桑無力所覆蓋。迪拜繁華依舊,禁忌依舊,舊日氣息依舊,只是我與他,已不能共處於此。


  穆薩,當你的心真的在痛,眼淚快要掉下來的時候,那就趕快抬頭看看,看看這片我們共有的天空。無論我們身在何處,都頭頂著同一片遼闊。只要迪拜的陽光正好,就不要流淚,因為我的離開,並沒有帶走你的整個世界。


  ***

  回到國內,恰巧還是招聘的季節。在外的留學生畢業兩年內仍可作為應屆畢業生,我很快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努力開始新的生活。


  重慶的天氣,潮濕溫和,四季分明。穿短裙的女人,喝啤酒的男人,山高坡陡,綠樹江畔。在這裡,沒有沙灘和海水,沒有穿白袍的男人和穿黑袍的女人,到處都能吃到豬肉喝到啤酒,再也聽不到一天五次悠揚的宣禮聲。


  我還是會習慣性地做禮拜,就像當初和穆薩在一起時那樣。一天中的五個時刻,當做給自己一段靜謐的休憩。我不再吃豬肉,雖然不包頭巾,但夏天也會穿上長袖長褲,就當做防晒好了。無論怎樣,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不管有多困難,多想念。時間一久,傷感就能慢慢沖淡,也許永遠都不會消失,但是過一陣子之後會好一些。


  媽媽在爸爸去世後生了好幾場病,由於思慮過重引起的種種虛弱。往常什麼都有爸爸撐著,現在似乎什麼被抽空了一塊,讓她整個人都塌了下去,很久無法平復。我在的時候,她會開心一些,比從前更加依賴我。我慶幸自己陪伴著她,這份選擇,有深深的遺憾作為代價,但是不會後悔。我沒有嘗試新的戀愛,也明白在未來,或許我再也遇不見穆薩那樣的一個人,但他給我的感覺卻可以藏在心裡,守一輩子。往後所有的感情,即便如何纏綿,也不會再傷筋動骨。


  我們都沒再給對方打過電話。


  有時候我握住手機,想要和他說些什麼,終究還是不會撥打出去。久而久之,便也沉澱下來,不再去急躁。


  我一直記得離開迪拜之前他對我的應答,認真生活,隨其自然,相信如果有一天重逢,彼此能再度建立聯繫。


  連翩後來同我和好了,她和嘉軼彎來繞去幾年,最後修成正果,登記了結婚。她說:有過曲折、有過分離、有過領悟的感情,最後才讓人珍惜。


  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尹千言和嚴華居然離婚了。而尹千言則告訴我:當初得不到的時候,覺得很新鮮刺激;得到了,落實到生活中的阻礙,便沒了當初的熱烈,只有現實和爭吵。愛情最美麗的時候,應該是存在回憶之中。


  我看著他們的愛情,有時候也分不清,那種熱烈到近乎燃燒生命的愛情,到底是在一起比較好,還是不在一起比較好。


  愛情可以是永恆的,因為殘缺而永恆著;


  愛情也可以是持久的,因為歷盡荊棘而歸於淺淡的幸福。


  但我知道,無論在不在一起,穆薩他都在我的記憶里,未乘時光而去。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雖然永不復來,卻不會消失至無。只要心依舊充滿感激,一切就是值得的。


  某天陪媽媽在商場逛街的時候,遇見了雲宇樹。他幾乎與我同一時間回國,很快談了新的戀愛,身邊跟著一個吃雪糕的女孩子,聽說又是他的學妹,欽慕他的廚藝,是個小吃貨。


  「你終於回歸理智了,汐汐。」他笑著看我,瞧見小學妹正試著化妝品,轉過頭小聲對我說,「你看,我戀愛速度快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人要向前看!」


  我對他笑笑,並沒有點頭或搖頭。看著他的小女朋友蹦蹦跳跳地上前挽住他,連媽媽也露出了笑容。


  阿尤布給我打了電話,說他要結婚了,對方是個本地的女孩。他和她見過三次面,聊得挺愉快。


  「恭喜你大婚啊。」我喜氣洋洋地說完,遲疑了一下,片刻后,還是忍不住問他:「那……穆薩呢?他還好嗎?」


  「正認真生活,做該做的事。」阿尤布說,「你認識他以前,他向來很懶,不愛做事,反正不愁吃穿。現在卻變得勤奮,積極拓展公司的國際業務。Cece,其實你帶給過他很多積極的力量。你走以後,穆薩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咬著下唇,屏住呼吸,問他:「什麼話?」


  「他說,假如沒有遇上Cece,我或許會有另一種人生,順著父母的安排,得過且過。但不管有沒有結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寧願與你相逢。」阿尤布笑了笑,「他這麼一說,連我都有些後悔了呢。」


  我笑著回擊:「胡說,你的新娘還等著你呢。」下一秒,我在電話這頭捂住嘴,眼眶不自覺地紅了,卻覺得萬分欣慰,下定決心,要更加努力地生活著。


  人間三月的天氣,有著輕薄的雨霧與微弱的晨曦,梧桐與銀杏吐了新芽,細嫩嫩的甚是可人。情緒亦隨之開朗起來,似有一些喜悅與希冀逐漸累計。


  突然間,鈴聲大作。我掏出手機,看到來電顯示出了一個久違的名字,手指不禁顫抖起來。


  思念的心緒堆壘、悠長的情誼升騰,蔓延了整顆心的喧囂與寧靜。


  「Cece。」


  那頭傳來他的聲音,熟悉的、久遠的、溫柔如初的。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繾綣延綿。
——

  全文完-——

  原型的結局。


  他們最後沒有在一起。


  她的父親生病,她一點一滴目睹著父親死亡的過程,恨自己無法盡孝,母親則更加依賴她。這些,與正文故事相近。


  不同的是,他擔心她,立刻趕來了重慶,同她一起參加她父親的葬禮,卻弄巧成拙。


  國內的一小部分穆斯林,是完全不允許參加非穆的父母的葬禮。但其實在阿拉伯,會寬容一些,可以參加弔唁,可以哀思祈禱,但不能做與伊斯蘭教行為相違背的事。


  他在場,她為了顧及他的感受,在自己父親的葬禮上遠遠站著,不能哭喪、戴孝、燒紙、鞠躬、磕頭、吃喝。


  她母親哭紅了眼,遠遠地看著她,周圍的親戚憤然指責她的無情。


  她無能為力,哭著,忍不住想要跪上去叩了幾個頭,或是給爸爸燒燒紙。


  被他拉住手腕,輕輕搖了搖頭說,別這樣,心裡雖然不相信真主,言行還是遵守吧,磕頭燒紙,這些都不能做。


  她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心如死灰。


  知道從他的角度而言,這些的確是不允許的,但還是忍不住失望。


  而在這之前,她已經知道,如果他們結婚,他的家人堅持要她放棄工作。小說里,我為了淡化衝突,把先後順序調換了。


  她遠遠望著去世的父親,無法靠近,過往積蓄的疲憊一觸即發,看著獨自一人趴在爸爸遺像前哭泣的媽媽,想到以後媽媽去世時,墓前連個鞠躬的人都不能有,女兒只能遠遠地看著孤零零的墳頭,何其悲哀。


  他在這時候讓她的遵守教義的言行,讓她心寒。


  她累了,向他提出了分開。


  他最終同意,放她自由。


  兩個人再也沒有聯繫過。


  原本是打算就這樣寫的,可最後我還是省略了這一段,添加了最後兩個人聯繫的那一段。只在這裡用最淺淡樸實的語言描述出來,一是因為我不想再製造那麼多宗教衝突和討論,二是因為,最終還是想給大家留一個有念想的結局,不想徹底堵成悲劇。


  細心的讀者可能發現,帆船酒店裡穆薩的縱容只限於心靈,但言行的守矩依然要求,所以穿黑袍包頭巾忌飲食這些問題依然存在,與過去沒有改變,此外,穆薩得知孩子流失時的指責、警局的惶恐、婚後不許工作,都是誘因,父親的去世不過是最後一根稻草。


  但我沒有再去強調和提及這些,因為我想要製造一個假象,就是他們在一切最美麗、最接近幸福的時候破碎,沒有信仰折磨的疲憊,彼此的愛意依然濃郁,兩個人都有著對未來重逢的期望。


  而不是像原型,深愛過後,身心俱疲地分開,重逢時,也不會再有念想。


  還是心懷一點期待吧,對不對?這樣我自己也可以好受些,想象他們是含著飽滿的愛分離,並且嚮往重逢。


  而留白的結局,是為了祝有情人終成眷屬吧,或許,另一個平行世界,他們已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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