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眼前一片漆黑,耳邊是聒噪的嗚咽聲,一聲一聲……催命般的撞在她的心頭上,她像是被沉在冰冷的湖裡,那沉重萬鈞的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生前的一切如同走馬燈一般撲面而來,她一幀幀地翻過去,才悲嘆自己這一生既可笑又可憐。
微微眯眼,眼縫裡透過一絲隱隱約約的暗光,耳邊竟然真的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嗚咽,慕言春只覺得大腦鈍痛,一陣一陣像是有人用力地鑽著她的腦子,她猛地睜開眼。
頭頂是菱紋的床帳,輕盈飄逸,她有些熟悉,又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陌生,側目望去,紈青色的綾上用金絲銀線綉著高潔傲岸的綠萼梅,那是……那是她們慕家的家徽,小時候娘親一遍遍地告訴她的「堅貞高潔,凌寒留香」,是她們慕家的風骨。
她已經有多少年,再沒有見過這熟悉的綉紋了。
莫非是老天爺開眼,憐她命運多舛、晚景凄涼,才放恩容她再看一眼這熟悉的場景?
這青綾是她娘親當年親手為她綉下的,那時她才十四歲,娘親一邊綉著一邊告訴她這綾「望之如冰凌之理,觸之如美人之肌」,是當年陛下御賜的貢品,這天下願意付出心血熬上三月為她綉一頂帳,只因擔心她受蟲蠅驚擾的,除了娘親之外,再無第二人。
慕言春撐著手臂想要坐起,卻手臂一痛,軟軟地磕在了床沿上,鬧出一聲不大不小的響動,外面的哭聲一下子停了。慕言春只覺得眼前一亮,層層青綾被人掀起,緊接著就被人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我的小姐啊……您別總這麼嚇我們呀!您要是走了,留下咱們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今後可教咱們怎麼活呀?您就算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也要記掛著夫人的一番心血啊……」
慕言春抬頭,眼前是一個面容還算端整、看上去四十多歲的打扮得格外素凈的嬤嬤,那一雙眼熬得通紅,正焦切地望著她。
「顧嬤嬤……」慕言春呆愣愣地望著她,她果真是死了?不然怎麼見著了顧嬤嬤?
那一年她嫁進獻王府,全無半點防備,被人坑害拿捏住了把柄,顧嬤嬤為了救她,在她面前被活活杖斃,她自小被娘親捧在手心裡長大,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因此害了半個多月的大病,也正是因為這場大病,令她落下了病根兒,生下的英哥兒是個瘸子,早早地便夭折了。
顧嬤嬤見姑娘這兩眼空空的死灰模樣,心裡又是一痛,剛想說話,就聽見門外一陣喧嘩聲,她擔心驚擾著姑娘,忙安撫幾句,就拉開軟簾走了出去,「沉香、映雪,你們不好好在姨娘房裡做事,跑來我們漱蘭院作什麼?」
雖然已經心力交瘁,可畢竟顧嬤嬤當了這麼多年的管家嬤嬤,這威勢自然不是一般的丫頭能夠比得上的。只不過一句話,便叫那些略帶輕視的小丫頭們心虛地低下了頭。
「喲!顧嬤嬤,您好大的火氣!發生這種事,咱們二夫人心裡也不好受啊,這不……二夫人因為太傷心,一不小心動了胎氣,大夫說得吃雪山燕窩,可咱們府上的燕窩也只有二小姐這裡最好了,所以呢希望二小姐能夠勻出來一份。」
有人半點兒不怕顧嬤嬤,春風得意地說:「畢竟哪……咱們二夫人肚子里懷著的,也是二小姐的弟弟不是?」
「沉香,你好大的膽子!」顧嬤嬤見她這副小人得志的嘴臉,當即氣得臉色發白,若不是二房的態度,這平時對她唯唯諾諾的小丫頭怎麼敢這麼放肆?
這二房真以為自己得了勢,從此這後院就是她的掌中之物了?
慕言春聽著外邊的對話,搖搖晃晃起身,腳踩在地上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不踏實,聽這對話,她怎麼覺得像是回了從前,怎麼像是回到了……娘親剛走的那段日子?
她軟軟地跌到榻上,望著自己白皙纖細的手指,微微出神,外邊那丫鬟的話越來越不客氣了,光是聽著顧嬤嬤的聲音,她都能想象到顧嬤嬤心裡是多麼的憤怒。
慕言春抽回目光,輕聲吩咐身邊的丫鬟:「鶯兒,我頭疼得厲害,你去將外面那些人叫進來。」
那鵝蛋臉的丫鬟覷了慕言春一眼,見她白著一張臉,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忙踩著小碎步走了出去。
半晌,一群人才齊齊整整站在了她跟前,為首的是一個丹鳳眼薄嘴唇的嬌媚丫鬟,看她腕上的鐲子和頭上包金的發簪,就曉得她甚得主子的喜愛。站在她身後裝作溫順,可兩隻眼珠子左右亂瞟、覷著這房裡的金貴物件兒的,就是映雪了。跟在其後的,就是一些來搬運雜物的下等僕役。
慕言春盯著為首的沉香,半晌沒有說話,直盯得沉香渾身不舒服,才慢悠悠地斂了斂眉眼。
果真像是做夢一般,她已經很多年沒見過沉香這副丫鬟打扮了,她記得羅氏有了身子后,這丫鬟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爬上了父親的床,後來被羅氏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般,風光了不過五年,便因為犯事,被羅氏活活打死。
但那已經是她嫁人之後的事了,現在想起來,彷彿仍然身在夢中。
她看著自己瑩白如玉的手,這樣纖細白嫩的手,她幾乎都想不起自己居然還有這麼不識陽春水的時候了,她記憶中的自己的手是那麼的枯黃乾燥,就好像八九十歲的老人的手,她為獻王府殫精竭慮了那麼多年,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就已經色衰枯敗,自己熬到心血乾枯為獻王府所做的一切,甚至抵不上別人千嬌百媚的一聲低笑。
到底哪一個才是夢?
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真實得令人害怕。如果真的是做夢,為什麼不讓她回到娘親去世之前?至少,讓她最後再見娘親一眼。
「二小姐,我們家夫人叫奴婢來向您討些雪山燕窩,您要是還在為大夫人的事兒傷心,那奴婢就不打擾您,自個兒去拿就是了。」沉香笑盈盈地朝她行了一禮。
「……二夫人?」沉香的一席話打破了她的思索,慕言春抬眸睨她一眼,卻並不同她說話,反而傾著身子望向一邊,「顧嬤嬤,許是最近身子不適有些記不清了,我怎麼不記得咱們府上還有個二夫人?」
顧嬤嬤到底是反應快,不慌不忙接了一句,「哪裡是什麼二夫人?不過是從側門抬進來的一個姨娘罷了。」
「側門抬進來的,也能叫上夫人?咱們家雖比不得京里那些權貴人家,可到底也是承了爵位的,在博陵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要是被外人知道咱們府上這麼沒有規矩,少不得要嚼些舌根,顧嬤嬤,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畫眉在一旁几上煮了茶,慕言春聞著茶香格外清心,再看看沉香青一陣白一陣的臉,她也不多加理睬,「畫眉,這煮的是什麼茶?」
「小姐,這是蘇家從嵐山寺求來的雨前茶,前些日子老祖宗送過來的,喝起來最是養神,我加了茴香和八角,小姐您嘗嘗?」畫眉一副嗓子又脆又甜,真像是鳥兒啾鳴一般。
慕言春接過茶,連一個眼神都沒丟給沉香。
沉香先是被這主子和嬤嬤一唱一和給嗆了一番,又是被晾在一邊落了個沒臉兒,心裡早就熬不住了,她一張巧嘴能說會道不知道多得二夫人喜歡,哪裡受得了這種氣,當即就給慕言春甩了臉子,「二小姐,這二夫人可是老爺親口叫出來的,您要是心裡不舒服就去跟老爺說去啊!朝咱們下人擺譜,算什麼能耐?」
慕言春心口隱隱作痛,她原本以為自己不在意了的,可現在親耳聽人說出,心裡依舊如刀絞一般難受。
一般的清貴人家,宅子里最忌諱的就是四個字——家宅不和。更不用說他們靖安侯府了,當年父親八抬大轎,風光無限地將母親抬進門,也曾有過一段琴瑟和諧的美滿時光,在他們熱戀時,母親的固執與清高是情趣,父親說最愛她在青窗前剪燭的清冷模樣;等到熱情消散,她的一切的矜持與固執在他眼裡都成了故作姿態。
父親的冷落與默然,令母親日漸憔悴,她親手為他抬進一個又一個侍妾,看著一個又一個如花的美人踏進后宅,終於也對他死了心。
沉香的主子羅氏算是父親最為寵愛的一個姨娘了,她生得纖細嬌軟,又有著江南女子一般的秀麗容貌,一聲聲吳儂軟語聽得人心脾俱醉,她平時最愛的就是各種保養方子,對自己的身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可皮膚比少女還水嫩。
羅氏在父親耳根邊上吹吹軟風,他便什麼都聽了她了。
「這屋子裡一股子葯氣,姑娘家常熏在裡頭怎麼好得了!」腳步聲從門邊漸漸走近,慕言春聽見這個聲音,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幾乎握不住手裡的茶盞。
她放下茶盞,掙扎著起身,便看見那儀錶巍峨、氣宇矜貴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一進來,目光往慕言春身上一掃,便極快地挪了開來,指使一旁的丫鬟開了紗窗散開了藥味,方才坐到上方的軟椅上,見她白著一張臉就要跪下行禮,他心裡雖有一絲慍怒,可到底是自己親生的女兒,還是叫丫鬟將她扶著坐下了。
落座后的第一句話並不是對慕言春說的,而是掃了一眼這屋子裡的人,見了沉香,猛地蹙起了眉頭,「沉香,二夫人如今身子正不好,你不到湘君院里伺候主子,跑來二小姐房裡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