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 哥哥
阿沅手拉開領上紅纓,將輕甲除下,露出棉布夾襖,又將頭上頭盔輕輕摘下,坦然看著楊昌烈,帶著淺笑道:「當日在柳府,阿沅不得已帶著面具,還望將軍不要見怪。不過,若」
話還沒說完,她便停下來。
只因楊昌烈的表現太令人驚訝了。
他剛剛還躊躇滿志的身姿忽然綳得僵硬,臉上分不清是驚恐還是激動,獃獃地看著摘下頭盔的阿沅,目光包含著阿沅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阿沅奇怪地喊了聲:「楊將軍?」
楊昌烈似大白天見鬼了一般,衝殺疆場這麼多年,他也從未有一刻似這般震驚!
「你,你說你叫什麼?」楊昌烈楞了半晌,方回過神來,大雪給天地帶來詩意,更帶來迷茫。
他像陷入一個古老的悠遠的夢境。
「小女子名阿沅。」阿沅大惑不解地看著他,奇怪他為何突然如此失態。
「你,是不是,麗妃?被火燒死的!」楊昌烈的聲音低啞,帶著顫。
阿沅恍然大悟,他見過以前的自己?怪不得這般失態,想來以為見到已死之人。
阿沅如釋重負笑道:「不瞞將軍,正是,不過阿沅幸而沒死,撿回一條命。」
楊昌烈覺得心口有股酸澀之意,剛想壓下去,那酸澀卻往上蔓延開來,到嗓子眼,他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又到了鼻端,鼻子跟著發酸,又到了眼睛,雙眼一澀,有滾燙的水氣升騰出來,和雪花打在臉上的冰涼,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不由自主跨下馬來,一步一步穿過大雪,朝阿沅走去。
「你,沒死?」
阿沅又疑惑起來,見他朝自己過來,不由稍微警惕幾分,但也下馬來,面對著離自己僅幾步之遙的敵國將軍,點點頭:「是,楊將軍以前認識我?」
楊昌烈聽她一問,再忍不住,熱淚滾滾而下,讓阿沅更是吃驚。
「那你,知不知道,你有個哥哥?」
這次輪到阿沅元神出竅,呆立雪中。
哥哥?
他怎的這般問?
她的身世,只有身邊最親密的幾個朋友知道,她的腦中瞬間浮現一個念頭。
只覺渾身都緊繃起來,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頭皮發麻,怔怔地看著眼前人,一動不動。
她不動,楊昌烈也不動,兩個人就這麼對望著,似要從對方眼睛里找到答案。
山丘上伏在一片密林中的柳相卻不解了,這兩個和談的人,怎的忽然不動了,他有些沉不住氣了。
鬼王也覺得詫異,不過,只要達到他們的目的,管那兩人談成什麼樣呢。
「行動嗎?」他問柳相。
柳相點點頭,一咬牙:「行動吧。」
鬼王轉身一招手,一群麻衣人,沿著山間雜草灌木叢,悄無聲息往山下潛去。
阿沅任自己情緒翻騰許久,身上已蓋滿雪花,晶瑩地覆住她身姿,貼上她秀髮,托著她臉頰,讓她看起來似雪中精靈一般。
她盡量用平穩的聲音,問道:「楊將軍,認不認得,陽沂。」
楊昌烈聽到這話,再不遲疑,一個箭步上前,將阿沅擁入懷中,顫聲道:「阿沅!阿沅!我就是陽沂啊,我是哥哥啊!阿沅!是不是道叔告訴你的?你回陽梅山了?」
阿沅心中一酸,眼角也滴下兩行淚來!是哥哥嗎?
可是除了哥哥,還有誰會知道自己叫阿沅,還有誰會知道瘋道人,還有誰知道陽梅山?
她哽咽著說不出話,只剩點頭的份兒。
就在這剎那,警覺忽至,她猛的抬起頭來,一支利劍卷著寒雪,裹著利風,眨眼間飛到楊昌烈身後。
楊昌烈不愧是久經沙場之人,那箭支出鞘之音已傳到他耳中,就在箭矢飛至的剎那,他抱著阿沅一個旋身,堪堪避開那支凌厲無匹的利劍。
他想到沒想,下意識順手從腰間掏出煙花,「砰!」一叢火光在雪之半天炸開。
因怕這和談是孟軍的詭計,梁軍早已結陣侯在營前,見到暗號,千軍萬馬,立馬壓攏過來。
他百分百相信阿沅,便覺得這射箭之人,必是柳相的人。
一回頭,卻和阿沅同時楞住。
只見落後他百米開外的護衛群中,一人著梁軍戰甲,和其他護衛打成一團,一面揮劍,一面策馬朝他和阿沅衝過來。
阿沅看見那身影,更是呆住,顧因,他怎麼會在這裡!
雖然他換了一張臉,應該是無跡給他做的面具,可他怎的會出現在梁軍護衛中,還朝楊昌烈射出一箭!
楊昌烈已掏出懷中袖箭,朝著顧因,箭在弦上。
一切都發生在幾個呼吸之間。
「不!」阿沅疾呼一聲,推手將楊昌烈的箭打落:「是我朋友!」
楊昌烈見狀,忙出聲道:「停手!」
阿沅也同時喊道:「顧因住手!」
顧因也已經懵了,他好不容易潛進梁軍軍營,又偽裝楊昌烈的近衛之一,只為能近距離保護阿沅。
可看見阿沅被楊昌烈抱在懷裡,還以為楊昌烈欲行不軌,大怒之下,一氣出手。
轉眼又看見阿沅好好地朝自己跑來,還喊自己停手。
雙方都突然停下來,劍氣未消,將身邊的雪花割成片片碎屑。
大軍烏泱泱壓了過來,離山丘前的眾人越來越近。
山丘后的香鈴兒見勢頭不對,對方大軍已動,又一枚煙花升空,城中候著的數千兵馬,也朝這邊馳過來。
頓時欒川城外原野上,一片劍弩拔張的沉重之勢。
已走到山下的柳相和鬼王等人皆愣住,雙方大軍已動,莫非和談破裂?
鬼王皺著眉,低聲道:「不如先回吧,兩邊人怕都會沖著我們來。」
柳相冷哼一聲,不甘心爬滿他的臉:「都已經到跟前了,豈有臨陣退縮之理?反正我們的目的是讓梁王幼子死在他們手裡,孟軍所殺也好,梁軍所殺更好,就讓他們結下你死我亡的仇恨去。」
「只要還是亂世,我就還有機會。」他眼色發青,目如浸在火海之中,又凶又烈地瞪視著前方的人。
阿沅已跑到顧因跟前,拉住他來不及為何在此,急忙道:「楊昌烈,是哥哥,是我哥哥!」
顧因的震駭比阿沅更甚,剛剛他那一箭,除了有看見楊昌烈摟了阿沅入懷的怒意,更有報家仇國恨的深怨。
若不是楊昌烈,蜀國怎會被梁軍鐵蹄所踏?
若不是楊昌烈,自己怎會被擒入獄?父親又怎會自戕於宮中!
一幕幕仇恨,燒得他眼睛通紅,看著眼中含淚的阿沅,心中一痛。
可是,他有著血海深仇的仇人,是阿沅的哥哥!是阿沅唯一的親人!
天意為何這般弄人!他報不了仇了,此生,他是報不了仇了!
他深深看了阿沅一眼,忽地掉頭策馬,劍鞘往馬屁股上一拍,駕!
馬蹄踏起雪粉,洒洒揚在空中,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