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90章 瓊恩

  根據山姆找到的古老地圖,這裡叫白樹村,但在瓊恩眼中,此地實在算不上什麼村莊:四棟單以石塊砌成,沒刷砂漿的單房屋子,業已倒塌,環繞著空空的羊圈和一口井。房舍的屋頂鋪著草皮,窗戶則用破爛的毛皮遮蓋。房屋上方有一棵高大畸形的魚梁木,暗紅的葉子,蒼白的枝幹。 

  這是瓊恩·雪諾畢生所見最大的一棵樹,樹榦寬近八尺,枝葉繁茂擴張,將整個村落都籠罩於下。但真正令他不安的並非樹的體積,而是樹上那張臉……尤其是那張嘴。那並非一條簡單的橫向切割,而是一個鋸齒狀的空洞,大小足以吞下一隻羊。 

  但灰燼里的東西不是羊骨,不是羊的頭顱。 

  「一棵古樹。」莫爾蒙坐在馬鞍上,皺緊眉頭。「古樹!」他的烏鴉站在他肩膀上出聲贊同,「古樹,古樹,古樹!」 

  「它蘊涵著力量。」這股力量連瓊恩都能感覺到。 

  一身黑甲的索倫·斯莫伍德在樹榦旁下馬。「瞧瞧這張臉,難怪當初人類剛到維斯特洛時見了會懼怕,連我都想操起斧頭把這鬼東西砍掉。」 

  瓊恩道:「我的父親大人相信面對心樹,任何人都無法欺瞞,因為舊神在此無所不知。」 

  「我父親也這麼堅信。」熊老說,「去,把那個骷髏頭拿給我瞧瞧。」 

  瓊恩聽令下馬。他背後斜掛長爪,包著黑皮革劍鞘。長爪是一把一手半用的長柄劍,是熊老為感謝瓊恩救他一命而特意相贈。別人總愛笑話這是「雜種拿的雜種劍」。劍柄專門為他重新打造,圓球用淡色白石雕成狼頭形狀。劍刃本身則是瓦雷利亞鋼,古老、輕盈且鋒利。 

  他蹲下來,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探進樹洞口。裡面滿是乾涸的紅色樹汁,被火燒得焦黑。他在骷髏頭下又看到另一個比較小的頭骨,下巴開裂,半掩於灰燼和碎骨中。 

  他將頭骨拿給莫爾蒙,熊老雙手舉起,望進骷髏空洞的眼窩。「野人會燒掉他們的死者,這事我們早就知道。唉,只可惜以前還有人跡可尋的時候,沒有問問他們為何這麼做。」 

  瓊恩·雪諾想起屍鬼死而復生,蒼白的死人臉上一雙藍眼閃閃發亮。他很清楚野人為何燒掉死者,瓊恩心照不宣地想。 

  「若是骨頭會說話就好了,」熊老咕噥,「這傢伙可以告訴咱們不少事:他怎麼死的?誰燒了他?為什麼要燒?野人都跑哪裡去了?」他嘆口氣,「傳說森林之子能和死者交談,可惜我不能。」他把骷髏頭擲回樹洞,揚起一陣灰燼。「給我仔細搜尋這幾間房屋。『巨人』,你上樹看看。把獵犬帶過來,或許這次留下的蹤跡比較新鮮。」但他的口氣對後者卻頗不以為然。 

  每間屋子都派出兩人搜查,以免有所遺漏。瓊恩和消沉的艾迪森·托勒特配在一組,他是個滿頭灰發的侍從,瘦得像桿長槍,大伙兒都叫他「憂鬱的艾迪」。「死人會走路還不夠可怕?」他們一邊穿過村莊,他一邊對瓊恩說,「這會兒熊老竟還要他們講話?我敢擔保,他們說不出什麼好話。再說了,誰知道骨頭會不會撒謊?為什麼人死了就會變誠實變聰明呢?我看死人八成挺無聊,一肚子牢騷——嫌泥地太冷啦,我的墓碑應該要大一點啦,為什麼他身上長的蟲比我多啦……」 

  瓊恩得躬身才能走進低矮的門楣,屋內是紮實的泥地,沒有任何傢具,也無居住痕迹,只是屋頂排煙口下有少許炭灰。「真不是個住人的地方。」他說。 

  「我出生的房子就跟這差不多,」憂鬱的艾迪表示,「那還算黃金歲月咧,之後就開始過苦日子了。」艾迪看著屋角的干稻草堆,渴望地說,「給我全凱岩城的金子,也不比在床上睡一覺。」 

  「你說,這是床?」 

  「比泥地軟,頭上又有屋頂,當然是床。」憂鬱的艾迪嗅了嗅,「我聞到大便的味道。」 

  味道很淡。「應該幹掉很久了,」瓊恩說。屋子似乎廢棄了一段時間,他跪下來,伸手撥弄稻草堆,看看下面是否有所隱藏,接著又沿牆仔細搜索。一無所獲。「這兒什麼也沒有。」 

  他原本就不預期會有所發現,白樹村是他們北行以來經過的第四個聚落,每個地方的情形都一樣,居民早已帶著少得可憐的家當和所有的牲口悄然離去。而這些村莊又沒有任何遭受攻擊的跡象,只是單純地……空無一人。「你覺得他們到底碰上了什麼?」瓊恩問。 

  「一定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倒霉事,」憂鬱的艾迪說,「哎,要我想象其實不難,但我瞧還是算了。知道倒霉還不夠慘?胡思亂想幹嗎?」 

  他們從屋裡出來時,兩隻獵犬正在門旁聞聞嗅嗅。其他的狗兒則在村裡四處搜尋,管狗的齊特沖它們高聲咒罵,他講話總少不了幾分脾氣。天光透過魚梁木的紅葉灑落下來,把他臉上的疔子照得通紅。當他看到瓊恩,便眯起眼睛,他們彼此素無好感。 

  其他幾間屋也空蕩蕩的。「不見啦!」莫爾蒙的烏鴉叫著飛上魚梁木枝頭,俯瞰他們,「不見啦,不見啦,不見啦!」 

  「一年前還有野人住在白樹村。」索倫·斯莫伍德穿著傑瑞米·萊克爵士的閃亮黑甲和浮雕胸鎧,模樣比莫爾蒙更華貴。他的厚披風邊沿鑲著貂皮,鉤扣則是交叉銀錘——萊克家族的標記。那原本是傑瑞米爵士的披風……然而屍鬼奪走了傑瑞米爵士的性命,而守夜人軍團向來不浪費任何東西。 

  「去年勞勃在位,國內相安無事,」負責指揮斥候,長得十分壯碩的賈曼·布克威爾評道,「這一年變化可真大。」 

  「有件事沒變,」馬拉多·洛克爵士堅持,「野人越少,麻煩越少。不管他們有什麼下場,我都不覺得可惜,反正儘是些土匪和殺人犯。」 

  瓊恩頭頂的紅葉傳來一陣颯颯聲,兩根枝幹向側旁分開,一個小個子松鼠般靈活地在枝幹間游移。貝德威克身高不到五尺,但一頭灰發卻暴露了他的年齡。其他遊騎兵戲稱他為「巨人」。他站在大伙兒頭上的樹榦分叉處說:「北邊有水源,可能是個湖。西面有幾座丘陵,但不高。除此之外啥都沒啦,諸位大人。」 

  「我們今晚可以在此紮營。」斯莫伍德提議。 

  熊老抬起頭,透過魚梁木的蒼白枝幹和紅葉搜尋天光。「不行,」他說,「巨人,還有幾小時天黑?」 

  「大概三小時,大人。」 

  「那我們繼續北行,」莫爾蒙作了決定,「走到湖邊,在那裡紮營,說不定還能弄點魚加菜。瓊恩,拿紙筆來,我早該給伊蒙師傅寫信了。」瓊恩從自己鞍袋裡找出羊皮紙、羽毛筆和墨水,遞給總司令。莫爾蒙字跡潦草地寫道:白樹村,第四個村落,無人,野人已離開。「去找塔利,叫他把信送出去。」說完他將信遞給瓊恩,接著一吹口哨,他的烏鴉便從樹上飛下,停在馬頭上。「玉米!」烏鴉點頭提議,馬兒嘶叫兩聲。 

  瓊恩翻上坐騎,掉轉馬頭,快步離去。魚梁巨木樹蔭之外,守夜人軍團的弟兄們站在較小的樹下,照料馬匹、嚼食漬牛肉條、撒尿、搔頭或是相互交談。當繼續前進的命令傳達下來,眾人便停止談話,紛紛上馬。賈曼·布克威爾的斥候率先出發,前鋒縱隊由索倫·斯莫伍德率領,接下來是熊老指揮的主力部隊,跟著是馬拉多·洛克爵士的輜重隊和馱馬隊,殿後的是奧廷·威勒斯爵士。人員一共兩百,馬匹則有三百。 

  近來,他們白晝沿著狩獵小徑和溪流河床——弟兄們通常戲稱其為「遊騎兵之路」——前進,逐漸深入極北的太古荒野。入夜後則在星空下紮營,抬頭可見彗星。黑衣弟兄們初離黑城堡時,精神振奮,一路談笑風生,但近來似乎被林間的寂靜所感染,漸漸沉默下來。嬉鬧日漸稀少,脾氣卻愈見暴躁。誰也不肯承認自己害怕——再怎麼說,他們可都是守夜人軍團的漢子——但瓊恩能感覺出那種不安。四個空無一人的村落,到處不見野人蹤跡,動物們也逃竄無蹤。就連經驗老到的遊騎兵也承認,鬼影森林從未像現在這麼鬼影幢幢。 

  瓊恩一邊騎馬,一邊摘手套,讓灼傷的手指透透氣。它們難看死了。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常用它們撥亂艾莉亞的頭髮。他那乾巴巴的小妹啊,不知現在過得怎麼樣。想到此生很可能無法再撥弄她的頭髮,他不禁有些感傷。於是他開始一張一闔地活動手指,若是讓使劍的右手僵硬笨拙下去,那他就完了。長城之外,劍是人存活之本。 

  山姆威爾·塔利和其他事務官在一起,正忙著飲馬。他需要照料三匹馬:除了自己的坐騎,還外加兩匹馱馬,它們各帶一個鐵絲和柳條編成的大鳥籠,裡面裝滿渡鴉。一見瓊恩走近,鳥兒便紛紛拍翅,透過籠柵朝他尖叫,有幾隻的聲音實在很像人類的語言。「你教它們說話?」他問山姆。 

  「只教了幾個字,有三隻學會了說『雪諾』。」 

  「聽著鳥尖叫我的名字已經夠奇怪了,」瓊恩說,「更何況黑衣弟兄最不想聽的就是雪。」在北方,雪往往意味著死亡。 

  「你們在白樹村發現什麼沒有?」 

  「骷髏、骨灰和空房。」瓊恩把捲起的羊皮紙遞給山姆,「熊老要你把信寄給伊蒙。」 

  山姆從籠中抓出一隻鳥,為它順順羽毛,綁好信,然後說:「勇敢的鳥兒,回家,回家。」渡鴉嘎嘎叫了兩句莫名的語言回應他,然後山姆朝空中一拋,鳥兒便拍動翅膀,穿過樹梢飛上天際。「真希望它能帶我一起走。」 

  「你還這麼想?」 

  「嗯,」山姆說,「是啊,不過……我已經沒那麼害怕了,真的。頭天晚上,每當我聽見有人起來出恭,都以為是野人偷摸進來要割我喉嚨。我生怕自己眼睛一閉就再沒機會睜開,可是……嗯……到天亮還是沒事。」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膽子雖小,卻並不笨。我騎馬騎得腳破皮,躺在地上睡得腰酸背痛,可我現在已經不怕了。你瞧,」他試圖向瓊恩展示自己的手掌有多沉穩。「這幾天,我一直在研究地圖。」 

  世事實在難料,瓊恩心想,兩百勇士離開長城,其中唯一沒有越來越怕的竟是山姆這個眾所皆知的懦夫。「我看你是塊當遊騎兵的料,」他玩笑道,「再隔幾天,你就會想學葛蘭的樣,當個偵察兵了。怎麼,要不我去跟熊老建議?」 

  「你千萬不要!」山姆拉起他那件大黑斗篷的兜帽,步履蹣跚地爬上馬背。他的坐騎是頭大犁馬,行動緩慢又笨拙,但也只有它能負擔他的重量,遊騎兵的戰馬可不行。「我本希望今晚能在村子過夜,」他失望地說,「能在屋裡睡覺該有多好。」 

  「就那幾間屋也不夠啊。」瓊恩也上了馬,沖山姆笑笑,然後策馬離去。隊伍已經行動起來,所以他遠遠繞過村莊,避開擁擠的人流,反正白樹村他也看夠了。 

  白靈突然從矮樹叢里躥出,嚇得馬兒連忙前腳躍起,躲了開去。白狼跑到離隊伍很遠的地方覓食,但相比斯莫伍德派去收集食物的人,它的運氣也好不了多少。森林裡和村落一樣空蕩蕩的,某天晚上,戴文在營火邊告訴他,「我們隊伍龐大。」瓊恩對他說,「獵物大概早被行軍的雜訊嚇跑了吧。」 

  「他們是被嚇跑的,至於被啥東西,我可就不敢說了。」戴文道。 

  瓊恩待馬兒平靜下來,白靈也腳步輕快地跟到旁邊,便繼續追趕莫爾蒙。司令正在繞行山楂叢。「鳥兒放出去了?」熊老問。 

  「是的,大人。山姆在教鳥兒說話呢。」 

  熊老哼了一聲。「他會後悔的。這些該死的東西成天吵個沒完,卻沒半句管用。」 

  他們靜靜騎了一段,後來瓊恩道:「如果我叔叔之前也發現這些村落沒有人——」 

  「——他便會想辦法找出原因,」莫爾蒙替他把話說完,「我看有什麼人或什麼東西不希望這消息傳出去。哎,等科林跟我們會合,這就是支三百人的軍隊。不管是什麼敵人,咱們可沒那麼好對付。我們會找到他們的,瓊恩,我向你保證。」 

  或許,是他們找到我們,瓊恩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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