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第260章 掠奪者
鼓點敲出戰鬥的節奏,無敵鐵種號沖向前去,船頭劈開洶湧的綠色水面。前方那艘較小的敵艦正在拐彎,船槳拍打大海,玫瑰旗迎風飄蕩:船頭和船尾是紅底盾牌紋飾中的白玫瑰,桅杆頂端則是一朵金玫瑰,鑲在草綠色底子上。無敵鐵種號狠狠撞向她側面,力道之猛,乃至準備接舷戰的半數船員都跌倒了。船槳噼噼啪啪地折斷,這在司令耳中猶如美妙的樂章。
於是他當先躍過舷緣,落到下面甲板上,金色披風在身後招展。白玫瑰們紛紛從全副武裝、頭戴海怪盔的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面前退開,向來如此。他們緊握長劍、長矛和斧子,但十人中九人沒穿盔甲,剩下的那一個也只著縫合的鱗甲。他們並非鐵種,維克塔利昂輕蔑地想,他們怕被淹死。
「幹掉他!」有人喊,「他只有一個人!」
「來啊!」他咆哮著回應,「有種就來殺我。」
玫瑰戰士從四面八方圍上來,寒鐵在手,但眼神慌張,維克塔利昂嘗著他們濃烈的恐懼。他左衝右突,砍下第一個人的手臂,劈穿第二個人的肩膀,第三個人將斧子劈進維克塔利昂鬆軟的松木盾里,而他反手將盾牌砸到那笨蛋的臉上,將其撞翻,然後趁其試圖站起來時猛下殺招。他正奮力將斧子從死人肋骨間拔出,一支長矛戳進他肩胛骨之間,感覺像被人拍了一下後背。維克塔利昂回身砍向長矛兵的腦袋,鋼鐵劈開頭盔、頭髮和顱骨,手上一陣酥麻。那人略微搖晃了片刻,等鐵船長抽回斧子,屍體已四仰八叉跌倒在甲板上,看上去更像是醉酒,而不是死了。
此時鐵民們已隨他跳到敵艦上。他聽見「單耳」沃費發出一聲號叫,又瞥到拉格諾·派克穿著生鏽的甲胄投入戰團,而「理髮師」紐特扔出旋轉的飛斧,擊中敵人的胸膛。維克塔利昂又接連殺死兩個,他本打算殺第三個,但拉格諾先下手了。「幹得好!」維克塔利昂朝他喊。
他轉身替自己的斧子尋找下一個犧牲品,發現對方船長就在甲板另一邊。此人的白色外套上沾染著點點血漿,但維克塔利昂能辨認出他胸口的紋章,紅底盾紋中一朵白玫瑰。那人的盾牌上也有同樣的徽紋,白玫瑰鑲在紅色底子上,四周圍著一圈盾牌形狀的白色城垛。「你!」鐵船長在殺戮戰場中大喝,「戴玫瑰的!你是南盾島領主?」
對方掀開面罩,露出一張沒鬍子的臉。「我是他的繼承人,塔爾勃特·西瑞爵士。你呢,海怪?」
「我是你的死神。」維克塔利昂朝他衝去。
西瑞一躍而起,迎上前來。他的鋼劍是城堡中鑄就的上等貨,而這個年輕騎士將它舞得呼呼生風。他第一擊砍向下盤,維克塔利昂用斧子撥開,還不及舉盾,又被第二擊打中頭盔。維克塔利昂的斧子從側面還擊,西瑞以盾牌抵擋,木屑飛散,隨著一聲動聽而尖銳的斷裂聲,白玫瑰折成上下兩半。隨即,年輕騎士的劍接二連三敲到他的大腿,在鐵甲上發出刺耳聲響。這小子動作很快,鐵艦隊司令意識到,於是他用盾牌撞擊西瑞的臉,將其跌跌撞撞地逼至舷緣,隨後高舉斧頭,壓上身體的重量,意圖將年輕人整個兒劈成兩半,卻被西瑞一旋身躲開了。斧子猛劈入欄杆,碎片四散,他試圖拔出來再劈,不料它卻被卡住了。甲板在身下搖晃,他一失足,單膝跪倒在地。
塔爾勃特爵士扔掉破碎的盾牌,長劍下砍。維克塔利昂的盾牌在跌倒時扭到了另一邊,他只得用鋼甲鐵拳抓向西瑞的劍。鐵手套上的關節吱嘎作響,一陣刺痛令他悶哼一聲,但維克塔利昂堅持忍住。「我動作也很快,小子。」他邊說邊把劍從騎士手中奪下,扔進海里。
塔爾勃特爵士瞪大了眼睛:「我的劍……」
維克塔利昂用帶血的拳頭抓住年輕人的咽喉。「去找它吧。」他使勁將對方推下船沿,推入染血的大海中。
這為他贏得了拔斧子的時間。白玫瑰們正在鐵潮面前退卻,有些人試圖逃到甲板底下,其他人呼喊求饒。維克塔利昂感覺到熱血在鎖甲、皮甲和鐵手套下沿著手指流淌,但這算不了什麼。一大群敵人聚集在桅杆旁繼續戰鬥,肩並肩圍成一圈。他們至少還是男人,寧死不降。維克塔利昂打算親自成全他們中一部分人。於是他用斧子一敲盾牌,沖了過去。
淹神造就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不是讓他在選王會上作口舌之爭,也不是讓他去對抗無盡沼澤中隱秘潛行的敵人。他誕生於世,就是為了身穿鐵甲,手握染血長斧,每一次揮擊都帶來死亡。
他們從前後一起襲來,但他們的劍像柳條一樣無法對他造成傷害。沒有東西能砍穿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厚重的板甲,他也不會給敵人找到關節薄弱點的機會——那裡只有鎖甲和皮甲的保護。不管攻擊他的是三個、四個還是五個人,都沒區別,他逐一殺死,心中堅信自己的鋼甲能抵禦攻擊。每當一個敵人倒下,他便將怒氣轉移到下一個敵人身上。
最後一個人一定是位鐵匠;公牛樣的肩膀,一邊比另一邊粗壯得多。那人身穿鑲釘鎖甲,頭戴熟皮帽。他唯一命中的一擊使得維克塔利昂的盾牌最終完全損毀,但鐵艦隊司令回砍一斧,便將其腦袋劈成兩半。對付鴉眼要這麼簡單就好了。他將斧子拔出,鐵匠的頭顱彷彿爆裂一般,骨頭、鮮血和腦漿灑得到處都是。屍體撲倒下來,靠在他腿上。現在求饒太晚了,維克塔利昂邊想邊甩脫死屍。
他腳下的甲板變得滑膩膩的,左右躺滿一堆堆死屍和瀕死的人。他扔開盾牌,深吸一口氣。「司令官,」「理髮師」就在他身邊,「今天的勝利屬於我們。」
海上布滿船隻,有些在燃燒,有些在下沉,有些被撞得支離破碎。船殼之間的水面猶如一鍋燉湯,點綴了無數屍體、斷槳和趴在殘骸上的人。遠處,十幾艘南方人的長船正疾速逃進曼德河。讓他們逃,維克塔利昂心想,讓他們去傳揚這個故事。夾著尾巴逃跑的不是男人。
淋漓的汗水刺疼了他的眼睛,兩個槳手幫他解開海怪盔,好讓他摘下來。維克塔利昂擦擦額頭。「那個騎士,」他用低沉的嗓音說,「那個白玫瑰騎士。有人打撈他嗎?」領主之子值一筆可觀的贖金。假如西瑞伯爵今天活下來的話,他將會付錢,否則就由他高庭的主君承擔。
然而手下人都沒在意落水的騎士。那人多半已經淹死。「他戰鬥得勇猛,願他在淹神的流水宮殿里歡宴。」儘管盾牌列島的人都自稱為水手,但他們懷著恐懼出海,戰鬥時只敢穿輕型防具,生怕淹死。年輕的西瑞不一樣。他是位勇士,維克塔利昂心想,幾乎就像鐵民。
他將俘獲的船交給拉格諾·派克,並指派十二個水手充當船員。「繳下俘虜的武器防具后,替他們包紮傷口,」他吩咐「理髮師」紐特,「將瀕死者扔進海里。若有人乞求慈悲,先割喉嚨。」對這類人他只有鄙視。淹死在海水中比淹死在血水中強得多。「記得清點贏得的船隻,還有被俘的騎士與貴族。我要他們的旗幟。」將來,他會把它們統統掛在自己的大廳里,這樣,等老邁體衰之後,還可以回憶年輕力壯時殺死的所有敵人。
「好的。」紐特咧嘴笑道,「這是一場大勝仗。」
沒錯,他心想,對鴉眼和他的巫師們來說這是一場大勝仗。等消息傳到橡盾島,船長們又會高呼他哥哥的名字。攸倫憑藉伶牙俐齒和微笑的眼睛魅惑他們,用來自遠方的諸多戰利品吸引他們為他效力:金、銀、釉彩盔甲,鍍金圓頭的彎刀、瓦雷利亞鋼匕首、斑紋虎皮、花斑貓皮、翡翠獅身蠍尾獸、古老的瓦雷利亞斯芬克斯像、一箱箱豆蔻、丁香和藏紅花、象牙與獨角獸角、來自盛夏群島的綠、橙和黃色羽毛,精緻的絲綢與閃亮的錦緞……但跟現在的成果比起來,這些都顯得微不足道。他讓他們去征服,他們便永遠成了他的人,司令舌尖苦澀。這是我的勝利,不是他的。他在哪兒?在後方橡盾島,在城堡里遊手好閒。他偷走我的妻子,偷走我的王座,現在又偷走我的榮耀。
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慣於服從,生來如此。他在兄長的陰影下成長,跟隨巴隆,每件事都恪忠盡守。後來,巴隆的兒子們出世,意味著將來有一天他們中的一位將取代父親坐上海石之位,而他也早早作好準備向其屈膝。但全能的淹神召喚巴隆和他的兒子們去了流水宮殿,現下要維克塔利昂稱攸倫為「國王」,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海風吹拂,神清氣爽,他感覺口渴極了。戰鬥之後,他總想喝葡萄酒,於是便將甲板交給紐特,自己走到下面去。在他狹小的艙室里,深色皮膚的女人情慾高漲,或許戰鬥也讓她的血變熱了。他跟她做了兩次,之間間隔很短,完事之後,她的乳房、大腿和肚子上血跡斑斑,那是從他手掌的傷口裡流出來的血。深色皮膚的女人用燒滾的醋替他清洗。
「我承認,這計劃很好,」她跪在維克塔利昂身邊時,他說,「現在曼德河已向我們敞開,和古時候一樣。」曼德河水流和緩,河面寬廣,布滿叵測的暗礁和沙洲。大多數海船不敢駛過高庭,但長船吃水淺,可以逆流航行一直到達苦橋。古時候,鐵島人曾大膽駛入河道,劫掠曼德河沿岸及其支流……直到青綠之地的國君將曼德河口四座小島上的漁民武裝起來,指命他們為他的盾牌。
兩千年過去了,但沿著這些島嶼參差的海岸線,瞭望塔里仍有灰鬍子老人沿襲古老傳統,保持警戒。只要看到長船,他們就點燃烽火,讓訊息從一個山頭傳至另一個山頭,從一座島傳到另一座島。警報!敵人!掠奪者!掠奪者!漁民們看到高處燃燒的火焰,便放下漁網和犁耙,拿起劍與斧。他們的領主會從城堡里衝出,帶著騎士和士兵。從綠盾島到灰盾島,從橡盾島到南盾島,戰爭的號角在水面回蕩,反擊的長船從沿岸苔蘚覆蓋的石洞里悄然駛出,船槳翻飛,湧入海峽,封鎖曼德河,將掠奪者趕向上游去消滅。
這回,攸倫派「褐牙」托沃德和「紅槳手」帶十二艘最快的長船駛向曼德河上游,引誘盾牌列島的領主們湧出來追趕。當主力艦隊抵達時,便只剩少數人員防禦島嶼。鐵民趁晚潮襲來,躲在落日餘暉中,瞭望塔上的灰鬍子們無法及時發現。況且,自老威克島出發之日起,風向始終有利於他們。艦隊中竊竊私語,說攸倫的巫師與此大有關聯,說鴉眼以血祭滿足風暴之神。否則他怎敢向西航行如此之遠,而不照慣例沿海岸線前進?
鐵民們將長船直開到碎石灘上,在紫色的黃昏中蜂擁而出,手執明晃晃的鋼鐵利刃。此時火焰已在高處燃燒,但留下的人中能拿起武器的不多。灰盾島、綠盾島和南盾島日出前便被攻陷,橡盾島多堅持了半天。而當四個島嶼的戰士停止追擊托沃德和「紅槳手」,轉回下游時,鐵艦隊正等在曼德河口。
「一切盡在攸倫的掌握之中,」維克塔利昂告訴深色皮膚的女人,她正給他的手綁繃帶,「他的巫師一定都預見到了。」寧靜號上共有三個巫師。科倫·漢博利曾悄悄向他透露,他們儘是些怪人,很可怕,在鴉眼驅使下當奴僕。「可他仍需要我為他打仗,」維克塔利昂強調,「巫師再管用,戰爭本身仍要靠鐵和血去贏取。」醋讓他的傷口痛到極點。他推開女人,握手成拳,強忍劇痛,「拿酒來。」
他在黑暗中一邊喝酒,一邊思索哥哥的事。假如我不親自下手,算不算弒親呢?維克塔利昂不怕任何人,但淹神的詛咒令他卻步。假如指使別人動手,我手上還會不會沾哥哥的血?濕發伊倫知道答案,但牧師留在了鐵群島,希望喚起民眾反對新加冕的國王。「理髮師」紐特能在二十碼開外用飛斧給人刮鬍子,攸倫身邊的混血雜種也對付不了「單耳」沃費或「不苟言笑的」阿德利克。他們中任何一個都可以下手。但他知道,一個人能做什麼跟會做什麼是有區別的。
「不敬神的攸倫將引來淹神的憤怒,」伊倫曾在老威克島上預言,「我們必須阻止他,哥哥,我們是巴隆的骨血,對不對?」
「他也是,」維克塔利昂說,「我跟你一樣不喜歡他,但攸倫已經當上國王了。是你的選王會讓他登上王位的,而你親手將浮木王冠戴到他頭上!」
「我把王冠戴到他頭上,」牧師的頭髮里綴滿海草,「也很樂意把它再摘下來,戴到你頭上。只要你有力量與他對抗。」
「淹神扶他登上王位,」維克塔利昂抱怨,「就讓淹神再把他趕下來吧。」
伊倫惡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瞥據說能讓井水腐敗、讓婦女絕育。「這並非神的意旨。眾所周知,攸倫在那艘紅船上圈養魔法師和邪惡的巫師,他們施了法術,使大家聽不見大海的聲音,使得船長和頭領們陶醉於那些龍的廢話。」
「他們不僅陶醉,而且懼怕那號角。你也聽過它的聲音……算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攸倫已經當上了國王。」
「他不是我的國王。」牧師宣稱。「淹神會幫助勇士,不會眷顧那些暴風雨來臨時畏縮在甲板底下的人。若你不願對抗鴉眼,我將親自承擔。」
「你如何辦得到呢?你既沒船,也沒劍。」
「我有我的聲音,」牧師回答,「還有神靈的支持。我的力量來自於大海,鴉眼無法與之抗衡。請記得,海浪遇上高山時或許會散開,然而它們必將捲土重來,一波接一波,直到最後,山脈成了鵝卵石,很快,連鵝卵石也會被捲走,永遠沉澱在海底。」
「鵝卵石?」維克塔利昂咕噥,「你想靠談論海浪與鵝卵石來推翻鴉眼,真是瘋了。」
「鐵民將成為海浪,」濕發說,「不是那些大人物,領主頭目之流,而是普通百姓,日常耕地捕魚的人們。船長和頭領們扶持攸倫,平民百姓將把他推翻。我要去大威克島,去哈爾洛島,去橡島,最後去派克島,上他的大本營,讓每個村鎮都聽見我的話:不敬神的人將永不能坐上海石之位!」他搖了搖長發蓬亂的腦袋,走回夜色之中。第二天日出時,伊倫·葛雷喬伊便從老威克島消失了,甚至他屬下的淹人也不知他去了哪裡。據說鴉眼聽了只是哈哈大笑而已。
牧師雖離開了,但他可怕的警告聲猶在耳。維克塔利昂還時時想起貝勒·布萊克泰斯的話:「巴隆是個瘋子,伊倫也是,而攸倫比他們兩個更瘋狂。」選王會後,年輕的頭領拒絕接受攸倫作為主君,試圖起航回家,但鐵艦隊封鎖了海灣——服從的習慣在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心中根深蒂固,而現下攸倫戴著浮木王冠。夜行者號遭到扣押,布萊克泰斯頭領被鎖鏈綁著帶到國王跟前。攸倫手下的啞巴和混血兒將他切成七塊,以示供奉他所信仰的青綠之地上的七神。
為獎勵維克塔利昂的忠心效勞,新王把深色皮膚的女人賞給他,她是從一艘里斯販奴船上奪來的。「我不要你的殘羹剩飯。」他板著臉告訴兄長,但鴉眼說除非他收下,否則就要殺那女人,於是他心軟了。她的舌頭已被割掉,但其他地方毫無損傷,而且她確實很美,棕褐色皮膚像上了油的柚木。然而有時候看著她,他便想起了兄長給他的第一個女人,那是為了讓他成為真正的男人。
維克塔利昂想跟深色皮膚的女人再做一次,卻發現自己不行了。「給我再拿一袋紅酒,」他吩咐她,「然後出去。」她拿來一袋酸紅酒,船長將它帶到甲板上,去呼吸海上清新的空氣。他喝下半袋酒,將其餘的灑入海中,獻給所有死去的人們。
無敵鐵種號在曼德河口逗留了數小時。鐵艦隊主力已上路去橡盾島,維克塔利昂留下悲傷號、達袞大王號、鐵風號和少女剋星號隨他殿後。他們撈起倖存者,並眼看著強手號緩緩下沉。她撞毀了一艘船,但那艘船的殘骸將她拖下水去。等她消失在水面,維克塔利昂收到了清點結果:損失六艘船,俘虜三十八艘。「不錯,」他告訴紐特,「船槳就位,回赫威特伯爵鎮。」
他的槳手們弓起背朝橡盾島划,鐵艦隊司令又回到甲板下。「我可以殺了他,」他告訴深色皮膚的女人,「但弒君是極大的罪孽,弒親則更糟。」他皺起眉頭,「當初,阿莎應該出聲支持我的。」她怎能指望用松果和蕪菁贏得王位呢?她有巴隆的血統,但仍是個女人。選王會之後她逃跑了,浮木王冠戴到攸倫頭上當晚,她和她的船員們一起消失。對此,維克塔利昂心中稍感慶幸。假如那女孩有腦子,就會跟某個北境領主結婚,住進城堡,遠離海洋和鴉眼攸倫。
「赫威特伯爵鎮到,司令官。」一個船員喊。
維克塔利昂站起身。紅酒緩和了手上的痛,也許該讓赫威特的學士檢查檢查,若那人沒死的話。他回到甲板上,船經一道陸岬,赫威特伯爵的城堡矗立在港口上方的山丘。這裡讓他想起了君王港,不過這座城鎮有君王港的兩倍大。二十艘長船在港外巡弋,船帆上翻騰著金色海怪,還有數以百計的長船沿碎石海灘停泊,系在碼頭邊的一排石柱上。石碼頭中聳立著三艘巨型平底貨船和十來艘較小的貨船,滿載戰利品和補給。維克塔利昂命無敵鐵種號下錨,「準備一條小船。」
他們逐漸靠近,城鎮安靜得有點怪異。大多數店鋪和房屋遭遇洗劫——破碎的門窗可以作證——但只有聖堂被焚。街道布滿死屍,每一具都吸引了一群食腐烏鴉。一隊神情陰鬱的倖存者在它們中間行走,趕走黑色的鳥兒,將死者扔進一輛馬車背後,送去埋葬。看到這番景象,維克塔利昂滿心厭惡。真正的海洋之子決不願在地下腐爛,否則怎能找到淹神的流水宮殿,並在其中永遠飲酒歡宴呢?
維克塔利昂凝視著寧靜號船首的鐵像,那無嘴的少女頭髮迎風飄蕩,手臂向外伸展,珍珠母眼睛彷彿隨著他移動。她本來跟其他女人一樣有嘴巴,後來鴉眼將其封住了。
海岸越來越近,他注意到婦孺們被趕上一艘巨型平底船的甲板,有的雙手綁在背後,所有人脖子上都套著麻繩。「這是幹什麼?」他問幫他們系小船的人。
「寡婦和孤兒,將被賣成奴隸。」
「賣掉?」鐵群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奴隸,所謂的奴隸實際是指奴工,區別在於奴工不能買賣。他們雖無人身自由,必須侍奉主人,但並非私有財產。他們的孩子出生時,只要交付給淹神,就成了自由人。而要獲得奴工,只有付清鐵錢一途。「他們應成為奴工或鹽妾。」維克塔利昂抱怨。
「這是國王的命令。」對方說。
「弱肉強食,」「理髮師」紐特評價,「做奴工還是奴隸都沒差。他們的男人無法保護他們,因此他們現在屬於我們,我們想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
這並非古道,他想分辯,卻沒有機會——勝利的消息早早傳達,人們圍聚過來向他祝賀。維克塔利昂任由他們恭維,直到有人讚美攸倫的勇敢。「航出陸地的視野之外確實勇敢,至少我們抵達之前消息沒傳到島上,」他低沉地說,「但穿越半個世界去抓龍,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沒等待回答,便擠過人群,向城堡走去。
赫威特伯爵的城堡雖小但很堅固,有厚厚的城牆,橡木城門上嵌了鐵釘,令人聯想起其家族的古老紋章:藍白斜紋上一面鑲釘橡木盾牌。但現在他們家的綠頂塔樓上高高飄揚的是葛雷喬伊家族的海怪旗,巨大的城門被砍倒焚毀,城牆上走動的也是手執長矛和斧子的鐵民,還有若干攸倫的混血雜種。
維克塔利昂在院子里碰上葛歐得·古柏勒和老卓鼓,他們正跟羅德利克·哈爾洛輕聲交談。「理髮師」紐特看見他們后發出噓聲。「讀書人,」他叫道,「你的臉幹嗎拉得這樣長?你窮擔心什麼?我們今天贏得了勝利,贏得了戰利品!」
羅德利克頭領努努嘴:「戰利品,你指這些石頭嗎?四個島加起來還不及哈爾洛島大。我們贏得了岩石、樹木和瑣碎雜物,外加提利爾家族的敵意。」
「玫瑰家族?」紐特哈哈大笑,「玫瑰打得過深海中的海怪?我們奪下了他們的盾牌,砸得粉碎,現在誰還能保護他們?」
「高庭,」讀書人答道,「是的,很快整個河灣地都將聚集起來對付我們。理髮師,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有些玫瑰是帶鐵刺的。」
卓鼓點點頭,一隻手搭在紅雨劍劍柄上。「塔利伯爵擁有瓦雷利亞巨劍『碎心』,而他一直是提利爾公爵的先鋒。」
聽他這麼說,維克塔利昂的渴望反被煽點起來。「讓他來吧,我要奪下他的劍據為己有,跟你的先祖奪取紅雨劍一樣。讓他們都來吧,把蘭尼斯特也帶來。獅子或許能在陸地逞威風,但在海中,海怪至高無上。」他願用一半的牙齒換取與弒君者或百花騎士交鋒的機會。這種戰鬥他駕輕就熟,弒親者人神共憤,但戰士受人敬畏。
「別擔心,司令官,」讀書人道,「他們會來的——那正是陛下的意圖,不然他怎會命我們放走赫威特的烏鴉呢?」
「你書看得太多,仗打得太少,」紐特說,「你身上流的不是血而是奶。」讀書人根本不予理會。
維克塔利昂進入大廳,裡面正舉行一場喧鬧的宴會。滿座都是鐵民,他們飲酒,吆喝,推推攘攘,炫耀自己斬殺了多少敵人,干出多少英勇事迹,贏得多少戰利品。許多人身上有了新裝飾。「左手」盧卡斯·考德和科倫·漢博利從牆上扯下織錦當斗篷,吉蒙德·波特利在鍍金蘭尼斯特胸甲前掛了一串珍珠瑪瑙,「不苟言笑的」阿德利克兩邊胳膊底下各夾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走過,他雖無笑容,但每根手指上都套著戒指。船長們不再挖陳舊的乾麵包當盤子,改用純銀碟子就餐。
「理髮師」紐特環顧四周,臉色因憤怒而陰沉下來。「鴉眼派我們去對付長船,他自己的人則佔領城堡和村莊,奪走所有財物和女人。他為我們留下什麼?」
「我們有榮耀。」
「榮耀是很好,」紐特說,「但金子更好。」
維克塔利昂聳聳肩:「鴉眼說我們將擁有整個維斯特洛。青亭島,舊鎮,高庭……你將在那些地方找到金子。夠了。我餓了。」
憑家族血統,維克塔利昂本能在高台上佔據一席之地,但他不想跟攸倫及其走狗同流合污,因此選擇坐在科倫大王號的船長「跛子」拉弗旁邊。「這是一場大勝仗,司令官,」「跛子」拉弗說,「這樣的勝仗值得晉封領主。你該擁有一座島嶼。」
維克塔利昂頭領。對啊,為什麼不呢?這並非海石之位,卻也不賴。
何索·哈爾洛正在桌子對面吮吸一根骨頭。此刻他把骨頭扔到一邊,俯身湊近,「我的親戚『騎士』將得到灰盾島。你聽說了嗎?」
「沒有。」維克塔利昂隔著大廳望向正用一盞金杯飲酒的赫拉斯·哈爾洛爵士;他是高個子,長著一張長臉,表情素來嚴肅。「為何攸倫給他一座島?」
何索伸出空酒杯,一個膚色白皙的年輕女人趕緊給他添滿,她身穿藍天鵝絨鑲鍍金蕾絲的裙服。「『騎士』憑一己之力奪得了格林頓城。他將自己的旗幟插在城堡下,向格林家族的人發起挑戰。他們一個接一個與他單挑,而他將他們全部殺死……哦,差一點,其中兩人投降了。當第七個人倒下之後,格林伯爵的修士斷定,諸神已顯示其意願,他們便獻出了城堡。」何索哈哈大笑。「他將愉快地接受灰盾島頭領這一新身份,而沒有了他,我便是讀書人的繼承人。」他用酒杯敲敲胸口,「我,『駝背』何索,哈爾洛島頭領。」
「七個。」維克塔利昂尋思夜臨劍跟自己的斧頭相交會怎樣。他沒跟瓦雷利亞鋼劍交過手,不過曾多次擊敗年幼的赫拉斯·哈爾洛。哈爾洛小時候是巴隆的長子羅德利克的密友,羅德利克後來戰死於海疆城城下。
宴席很豐盛,有最好的葡萄酒和帶血的半熟烤牛肉、填鴨、一桶桶新鮮螃蟹。女僕們都穿著精緻的羊毛布和華麗的天鵝絨,司令官正覺詫異,何索告訴他,那其實是赫威特夫人及其女眷,讓她們倒酒服侍是鴉眼開的玩笑。她們一共八個:夫人仍很漂亮,就是有點發福,其他七個年輕女子,年齡從十歲到二十五歲不等,乃是她的女兒和兒媳。
赫威特伯爵本人坐在高台上慣常的位置里,穿一身帶家族紋章的華服,胳膊和大腿都被捆在椅子上,而一個巨大的白蘿蔔塞在齒間,使他不能說話……然而他能看也能聽。鴉眼佔據了伯爵大人右手的榮譽席位,一個豐滿漂亮的女孩坐在他懷裡,大約十七八歲,赤裸雙腳,衣衫凌亂,伸出胳膊圍住他脖子。「那是誰?」維克塔利昂問周圍的人。
「伯爵的私生女。」何索再度笑道,「攸倫奪取城堡之前,她得在桌邊服侍其他人,然後跟僕人一起吃飯。」
攸倫用藍嘴唇親吻她的喉嚨,女孩咯咯地笑,然後在他耳邊低語。他又微笑著吻她的喉嚨。她白皙的肌膚上覆滿紅印,是被他親過的地方,那些印記在她脖子和肩膀上連成一條玫瑰色的項鏈。她又湊著他耳朵輕聲說了什麼,這次鴉眼放聲大笑,並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敲,要求大家安靜。「尊敬的女士們,」他大聲朝貴族女僕們說,「法莉亞為你們精緻的裙服擔心。她不想讓它們沾上油污、酒水或骯髒的手指印,因為我答應過她,宴會過後,她可以從你們的衣櫃里隨意挑選衣服。所以,你們最好全脫光。」
大廳里爆發出一陣鬨笑,赫威特伯爵的臉漲得通紅,維克塔利昂覺得他的腦袋都快炸開了。女人們別無選擇,只能服從。最年幼的女孩哭了一小會兒,但她母親安慰她,幫她解開背後的絲帶。之後,她們繼續服侍,捧著滿滿的酒壺,沿桌邊走來走去,往一個個空杯子里倒,只不過現在光著身子。
他像從前羞辱我一樣羞辱赫威特,鐵艦隊司令心想,他記起自己揍妻子時,她如何哭泣。他知道盾牌列島的人跟鐵群島一樣,常常互相通婚,這些赤裸的女僕中很可能有塔爾勃特·西瑞的妻子。殺敵人是一回事,侮辱他則是另一回事。維克塔利昂捏起拳頭,手上的傷口滲出血來,浸透繃帶。
高台上,攸倫推開那婆娘,爬上桌子。船長們一邊敲打酒杯,一邊以腳跺地。「攸倫!」他們高喊,「攸倫!攸倫!攸倫!」這彷彿選王會的重演。
「我保證給你們維斯特洛,」喧嘩漸漸平息之後,鴉眼說,「這是你們嘗到的第一口,只不過一小口……但已足夠讓我們盡情饗宴!」沿牆排列的火炬光芒四射,猶如他的神情:藍嘴唇,藍眼睛,一切的一切。「海怪抓著獵物就決不鬆手。這些島嶼曾是我們的地盤,現在又回到我們手中……但我需要堅強有力的人來守住它們。起立,赫拉斯·哈爾洛爵士,灰盾島頭領。」「騎士」站起來,一隻手搭在夜臨劍的月長石圓頭上。「起立,『不苟言笑的』阿德利克,南盾島頭領。」阿德利克推開他的女人,猛地站起來,彷彿一座山從海底升起。「起立,馬倫·沃馬克,綠盾島頭領。」一個還沒長鬍子的十六歲男孩猶豫不決地站起來,沃馬克頭領好像兔子頭領。「起立,『理髮師』紐特,橡盾島頭領。」
紐特眼神警惕,彷彿害怕那是一個殘酷的玩笑,而自己成了笑柄。「頭領?」他沙啞地說。
維克塔利昂以為鴉眼會將領主身份賜予自己的走狗:「石手」、「紅槳手」或「左手」盧卡斯·考德。國王必須慷慨,他告訴自己,但另一個聲音在輕聲低語,攸倫的禮物中必然帶有毒藥。他想了想,便瞧得清清楚楚。「騎士」是讀書人選中的繼承人,「不苟言笑的」阿德利克為鄧斯坦·卓鼓的左膀右臂,沃馬克雖羽翼未豐,但從母親那兒繼承了「黑心」赫倫的血統。而「理髮師」……
維克塔利昂抓住紐特的前臂:「快拒絕!」
紐特看著他,當他瘋了一樣。「快拒絕?拒絕土地和領主身份?你會讓我當領主嗎?」他胳膊一甩,站起身來,沐浴在歡呼聲中。
他把我的人也偷走了,維克塔利昂心想。
攸倫國王招呼赫威特夫人再添一杯酒,並將酒杯高舉過頭。「船長們,頭領們,舉起你們的杯子,向盾牌列島的新領主致意!」維克塔利昂跟其他人一起喝下去。從敵人那裡得來的酒最為甜美。這話是父親或哥哥巴隆告訴他的。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我定要喝盡你的酒,鴉眼,並奪走你珍愛的一切。但攸倫有什麼珍愛的東西呢?
「明天我們再次起航,」國王下令,「把水桶注滿泉水,帶上每一袋穀物、每一桶牛肉、儘可能多的綿羊和山羊。傷員中搖得動槳的就去划船。其餘人留在此處,幫助新領主守衛島嶼。托沃德和『紅槳手』很快會滿載更多補給品回來。我們向東方航行,出發時甲板上擠滿臭烘烘的豬和雞,回來時將帶著巨龍。」
「幾時回來?」那是羅德利克頭領的聲音,「我們幾時回來,陛下?一年?三年?五年?你的龍遠在世界彼端,然而秋天已經來臨。」讀書人走向前去,發出危險的警告。「戰艦守衛著雷德溫海峽,多恩海岸乾燥荒蕪,沿途四百里格布滿漩流、懸崖和暗礁,幾乎沒有一處可供安全停靠。再過去是石階列島,那兒不僅風暴頻仍,還是諸多里斯海盜和密爾海盜的巢穴所在。一千艘船出航遠征,也許能有三百艘抵達狹海對岸……接下來又該怎麼辦呢?里斯不會開門歡迎,瓦蘭提斯也不會,你上哪兒去找淡水和食物?第一場風暴就會將我們吹得七零八落,吹散於半個世界當中。」
一絲微笑浮現在攸倫的藍嘴唇上。「我就是風暴,大人,我是天字第一號大風暴。我率寧靜號經歷過更長的旅程,而且比這危險得多。你忘了嗎?我曾經航行至煙海,去過瓦雷利亞。」
在場每個人都知道,末日浩劫仍然籠罩著瓦雷利亞,那兒的海水沸騰冒煙,陸地被惡魔佔據。據說無論哪個水手,只消瞥見聳立於波濤上方、熊熊燃燒的瓦雷利亞山脈,就註定不得好死。然而鴉眼去過那裡,又回來了。
「是嗎?」讀書人輕聲問。
攸倫藍唇上的笑容消失了。「讀書人,」他在一片沉寂中說,「你還是扎進書堆比較明智。」
維克塔利昂察覺到大廳里不安的氣氛,於是站起身來。「哥哥,」他洪亮地說,「你沒回答哈爾洛的問題。」
攸倫聳聳肩:「最近,奴隸的價格大漲,我們把奴隸賣給里斯人和瓦蘭提斯人,外加從這兒奪來的戰利品,就有足夠的錢購買補給。」
「我們現在成了奴隸販子?」讀書人問,「為什麼?為了沒人見過的龍?我們要去追逐水手醉酒後的幻想,直至世界盡頭?」
他的責問引起一片低聲贊同。「奴隸灣太遠了。」「跛子」拉弗喊。「而且離瓦雷利亞太近。」科倫·漢博利大叫。「強健者」弗拉萊格則說:「高庭比較近。要我說,還是去那兒找龍吧。找金龍!」艾文·夏普贊同:「曼德河近在眼前,為什麼要航行整個世界?」紅拉弗·斯通浩斯一躍而起:「舊鎮有的是錢,青亭島更是尤有過之,趁雷德溫的艦隊離開時,我們伸手便能摘取維斯特洛最成熟的果子。」
「果子?」國王的眼睛現在看上去更接近黑色,而不是藍色,「站在整片果樹林前,膽小鬼才會只偷一顆果子。」
「我們要青亭島。」紅拉弗說,其他人跟著一起叫嚷。鴉眼任由呼喊聲朝他湧來,然後跳下桌子,抓住那婆娘的胳膊,拽著她離開大廳。
逃了,像狗一樣逃了。攸倫對海石之位的掌控突然變得不像剛才那麼牢固。他們不願隨他去奴隸灣。也許他們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是一群走狗和傻瓜。維克塔利昂如此欣慰,以至於又多喝了幾杯。這回他跟「理髮師」乾杯,表示對對手的領主身份並不忌恨,即便那是從攸倫手中得來的。
屋外的太陽已經落下,黑暗聚集在城牆之外,但室內燃燒的火炬閃爍著橙紅光芒,散發出煙霧,聚集在房椽底下,彷彿一片灰雲。醉酒的人們開始耍手指舞。「左手」盧卡斯·考德決定要干赫威特伯爵的一個女兒,便將她按到桌上,而她的姐妹們尖叫哭泣。
維克塔利昂感覺有人拍了拍他肩膀。攸倫的一個混血兒子站在他身後,那是個十歲男孩,蓬鬆的捲髮,泥漿色皮膚。「我父親有話跟你講。」
維克塔利昂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身材魁梧,酒量很大,但即便如此,今天也喝得太多了。我親手把她打死,他心想,不過鴉眼進入她的時候已經殺了她。我別無選擇。他隨私生子離開大廳,走上一道蜿蜒的石階梯,隨著攀爬,強暴和歡鬧的聲音逐漸減弱,直到最後,只剩下靴子輕輕摩擦石頭的迴響。
鴉眼跟那私生女霸佔了赫威特伯爵的卧室。女孩赤裸身子,攤開手腳躺在床上,輕聲打鼾。攸倫站在窗邊,正用一隻銀杯喝酒,除了從布萊克泰斯那兒奪來的貂皮披風和自己的紅皮革眼罩外,他什麼也沒穿。「我小時候夢見自己會飛,」他開口道,「醒來后卻不能飛……至少學士這麼說。假如他說謊呢?」
雖然屋裡滿是紅酒、鮮血和性愛的味道,但透過敞開的窗戶,維克塔利昂能聞到海洋的氣息。冰冷咸澀的空氣有助於他恢復清醒。「你什麼意思?」
攸倫將臉轉向他,深藍色嘴唇向上翹起,折出半個微笑。「或許我們能飛。我們都能飛。不跳下高塔,又怎會知道呢?」一陣風穿過窗戶,掀起貂皮披風,他赤裸的身子讓人厭惡。「沒人清楚自己的能力,除非他墜落下去。」
「窗口就在這兒,你跳吧。」維克塔利昂沒耐心聽他廢話,受傷的手正越來越痛。「你究竟想要什麼?」
「全世界。」火光在攸倫眼裡閃爍。他那隻微笑的眼睛。「你要不要喝杯赫威特伯爵的葡萄酒?從敵人那裡得來的酒最為甜美。」
「不要,」維克塔利昂將視線移開,「蓋好你自己。」
攸倫坐下來,拉拉披風,蓋住私處。「我忘了他們是如此渺小而吵鬧的民族,我的鐵民。我將把龍帶給他們,他們卻嚷著要葡萄。」
「葡萄很真實,你可以大口大口地吃。它們不僅汁液甘甜,而且是紅酒的原料。龍能做什麼?」
「製造悲哀。」鴉眼從銀杯里呷了一口,「我曾握著一枚龍蛋,弟弟。有個密爾巫師向我保證,只要給他一年時間,再支付許多黃金,他便能使它孵化。後來,當我對他的借口感到厭煩時,我宰了他。他眼看著自己的腸子從指間滑出,辯解道,『還沒到一年呢。』」攸倫哈哈大笑。「你知道,克萊貢死了。」
「誰?」
「吹我的龍之號角那個人。學士解剖了他,發現他的肺燒得像焦炭。」
維克塔利昂打個冷戰:「給我看看那枚龍蛋。」
「我心情不好時把它扔進了海里。」攸倫聳聳肩,「讀書人說得沒錯。這次航行路途遙遠,大艦隊無法聚集行動。很多船不僅行不了那麼遠,而且經受不住途中的危險。我們最好的艦船和船員才有希望航行至奴隸灣,並從那邊返回。我指鐵艦隊。」
鐵艦隊是我的,維克塔利昂心想。他什麼也沒說。
鴉眼把兩個杯子都倒滿奇怪的黑酒,黏糊糊的酒液,猶如蜂蜜。「跟我喝一杯,弟弟,嘗嘗滋味。」他將其中一杯遞給維克塔利昂。
鐵船長拿過攸倫沒給他的那杯,懷疑地嗅嗅。從近處看,它更像藍色,而非黑色,黏稠油膩,有股腐肉的味道。他試了一小口,立即吐出來。「噁心的東西。你想毒死我嗎?」
「我想打開你的眼界。」攸倫從自己杯子里喝了一大口,露出笑容。「這是夜影之水,男巫的美酒。我俘虜了一艘魁爾斯的三桅帆船,發現一桶這種東西,還有丁香、肉桂,四十匹綠絲綢及四名男巫。他們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其中一個膽敢威脅我,於是我殺了他,然後把他餵給其他三人吃。起初,他們拒絕吃朋友的肉,但等餓到一定程度,便改變主意了。畢竟,人都是肉做的。」
巴隆是個瘋子,伊倫也是,而攸倫比他們兩個更瘋狂。維克塔利昂轉身欲走,鴉眼叫道:「國王必須要有王後來給他生育子嗣。弟弟,我需要你。你願不願去奴隸灣,把我的愛人帶回來?」
我也有過一個愛人。維克塔利昂雙手成拳,一滴血「啪」的一聲滴落到地上。我要把你打得鮮血淋漓,丟去喂螃蟹,跟她一樣。「你有很多兒子。」他告訴哥哥。
「一幫混血雜種,妓女和哭哭啼啼的婊子所生。」
「他們出自你的身體。」
「我夜壺裡的屎也是。他們沒一個配坐上海石之位,更不用說鐵王座了。不,為生出合適的繼承人,我需要一位與眾不同的女人。當海怪與巨龍聯姻時,全世界都要屏住呼吸。」
「什麼龍?」維克塔利昂皺眉問道。
「最後的巨龍。他們說她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銀金色頭髮,眼睛彷彿紫晶……你無須質疑我的話,弟弟,去奴隸灣親眼見識她的美貌吧,然後把她帶回來給我。」
「我憑什麼要去?」維克塔利昂質問。
「為了愛。為了職責。為了你的國王的命令。」攸倫咯咯竊笑,「也為了海石之位。一旦我獲得鐵王座,它就是你的了,你將繼我之後坐上海石之位,正如我繼巴隆之後一樣……有朝一日,你的嫡子也將坐上它。」
我的嫡子。要有嫡子,先得有妻子,而維克塔利昂無幸娶妻。攸倫的禮物中必然帶有毒藥,他提醒自己,不過……
「你自己挑,弟弟,像奴工一樣活著,還是以國王的身份死去。你敢不敢飛?除非跳下去,否則永遠不會知道。」攸倫微笑的眼睛里閃爍著嘲弄,「或許我對你要求太高了?航行至瓦雷利亞永遠是件可怕的事。」
「去你的,若有必要,我可以帶領鐵艦隊航向地獄。」維克塔利昂鬆開手,掌心滿是鮮血,「我會去奴隸灣,是的,我會找到這個龍女,並帶她回來。」但並非為你。你奪走我的妻子,我也要奪走你的。世上最美麗的女人,給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