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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第262章 布蕾妮

  修道院坐落在離岸半里遠的島嶼上,水流和緩的三叉戟河在此通過寬廣的河口注入螃蟹灣。即便遠遠看去,也能發現島上的富庶:梯田覆蓋斜坡,下有魚塘,上有風車,木頭與帆布製成的槳葉在海灣吹來的輕風中慢慢轉動。布蕾妮看到綿羊在山坡上吃草,鸛鳥在渡船碼頭周圍的淺水裡行走。 

  「鹽場鎮就在對岸,」梅里巴德修士指著海灣北面說,「修士兄弟們會趁早潮把我們擺渡過去,但我很擔心在那邊將要看到的景象。在此之前,讓我們先享用一頓熱餐吧,兄弟們總是有骨頭給狗兒。」狗兒搖著尾巴叫了一聲。 

  現在正趕上退潮,而且退得很快,將島嶼與陸地隔離的河水急速後撤,留下一片廣闊的褐色泥灘,微微泛光,一個個潮水坑遍布其中,在下午的陽光里像金幣般閃爍。布蕾妮撓撓頸背,一隻小蟲咬了她一口。她已將頭髮盤起來,太陽照得皮膚暖洋洋的。 

  「為什麼管它叫寂靜島?」波德瑞克問。 

  「因為居住在此的都是懺悔者,他們尋求在沉思、祈禱與靜默當中償還罪過。島上只有長老和監理們能說話,並且那些監理也只有七天中的一天可以。」 

  「靜默修女從不說話,」波德瑞克說,「聽說她們沒有舌頭。」 

  梅里巴德修士微微一笑:「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我的長輩也如此嚇唬孩子,其實無論何時何地,這說法都非事實。立誓保持靜默乃是表達懺悔的方式,作出犧牲來證明自己對天上七神的虔誠,而啞巴發誓沉默就好比沒腿的人宣言放棄舞蹈一樣無聊。」他牽驢子走下斜坡,招呼他們跟上。「如果今晚想睡在屋檐底下,現在就必須下馬,隨我一起穿越泥沼。我們稱它為信仰之路,信仰堅貞的人才能安全通過,而心懷歹意的將會被流沙吞沒,或在潮水涌回來時淹死。你們中沒有人心懷歹意吧?即使如此,我仍會小心落腳之處。記住,只踩我踩過的地方,就能到達另一邊。」 

  布蕾妮發現信仰之路果真蜿蜒曲折,那座島看起來聳立在西北方,梅里巴德修士卻沒直接朝它走,而是折向東方,往海灣中水深處進發。遠處海水閃爍著銀藍色光芒,褐色爛泥「吱吱咯咯」地擠進他腳趾間,他不時停下來,用木杖試探前方。狗兒緊跟在他腳后,嗅著每一塊岩石、每一隻貝殼和每一叢海草。但這回它既沒在前面蹦蹦跳跳,也沒有四處遊走。 

  布蕾妮跟在後面,小心留意狗、驢子和修士留下的一排足印,然後是波德瑞克,海爾爵士收尾。一百碼之後,梅里巴德突然轉向南方,幾乎背對修道院行進。他朝那個方向又走了一百碼,帶領他們從兩個淺淺的潮水坑之間穿過。狗兒將鼻子探進其中一個,一隻螃蟹用螯夾它的鼻子,令它吠叫起來,接著是一場短暫但劇烈的搏鬥,最後狗兒小跑著回來,渾身濕漉漉的,沾滿爛泥,口中叼著那隻螃蟹。 

  「不是要去那地方嗎?」海爾爵士在後面指著修道院喊,「我們好像在到處亂逛,就是沒朝那裡走。」 

  「這是信仰之路,」梅里巴德修士勸導,「信仰,堅持,虔誠,才能找到所尋求的安寧。」 

  泥灘在周圍泛著潮濕的光,映襯出近百種斑駁色調。爛泥是深黯的褐色,差不多跟黑的一樣,但也有一片片金色沙地,一塊塊灰色與紅色的突起岩石,以及一叢叢黑色與綠色的海草。鸛鳥在潮水坑中跋涉,留下許多腳印,螃蟹則在淺灘表面疾走。空氣帶有海鹽和腐敗的味道,泥巴吸住人們的腳,直到人們用力,才「啪」的一聲不情不願地放開,伴隨著吱吱嘎嘎的嘆息。梅里巴德修士轉了一個又一個彎,留下的腳印里很快注滿了水。等地面變得堅固,並開始上升,她估計至少走了一里半路。 

  他們爬過環繞島岸的碎石堆,三個人正在等候。他們穿修士兄弟的棕褐長袍,袍子有寬大的鐘形袖口和尖頂兜帽,其中兩位還用長長的羊毛布裹住臉的下半部分,只能看見眼睛。開口說話的是第三位。「梅里巴德修士,」他大聲說,「差不多一年沒見了。歡迎你,還有你的夥伴們。」 

  狗兒搖搖尾巴,梅里巴德甩掉腳上的爛泥。「我們請求一晚的住宿。」 

  「當然可以。今晚有燉魚肉。你們早上要坐渡船嗎?」 

  「希望那不是太過分的要求。」梅里巴德轉向旅伴們,「納伯特兄弟是教會監理,每七天中有一天可以講話。兄弟,這些善良的人一路幫助我。海爾·亨特爵士是河灣地的英勇騎士;這孩子是波德瑞克·派恩,來自西境;這位是布蕾妮女士,塔斯的處女。」 

  納伯特兄弟愣了一下:「女人?」 

  「是的,兄弟。」布蕾妮解開頭髮,甩甩腦袋。「你們這兒沒有女人?」 

  「目前沒有,」納伯特說,「前來造訪我們的女人不是生病就是受傷,或者懷了孩子。七神賜予長老醫療之手,他讓許多連學士們都無法治癒的男女恢復健康。」 

  「我沒生病,也沒受傷或懷孩子。」 

  「布蕾妮女士是位女戰士,」梅里巴德修士透露,「她在追捕獵狗。」 

  「是嗎?」納伯特似乎吃了一驚,「為什麼呢?」 

  布蕾妮摸摸守誓劍的劍柄。「為這個。」她說。 

  監理打量著她。「你……作為女人,算是非常強壯,但……也許我該帶你去見長老。他會安排你穿越泥沼。來吧。」 

  納伯特領他們沿鵝卵石小徑行走,穿過一片蘋果樹林,來到一間粉刷過的馬廄跟前,馬廄有尖尖的茅草屋頂。「你們將牲畜留在此處。吉拉曼兄弟負責給它們餵食飲水。」 

  馬廄中超過四分之三的部分空著。近處角落有五六頭騾子,由一名羅圈腿的兄弟照看,布蕾妮推測他就是吉拉曼。而在更遠的角落裡,一匹碩大的黑牡馬被與其他動物隔開,它聽見話音,便嘶鳴起來,蹬踢畜欄門。 

  海爾爵士把韁繩交給吉拉曼兄弟,讚賞地看著這匹高頭大馬。「漂亮的馬兒。」 

  納伯特兄弟嘆口氣。「七神賜福,同時也賜予劫難。『浮木』是很漂亮,但它一定生於地獄當中。當我們想給它套上犁時,勞尼兄弟的脛骨被踢斷兩處。我們希望閹割能改善它的壞脾氣,結果……吉拉曼兄弟,你願意給他們瞧瞧嗎?」 

  吉拉曼兄弟放下兜帽。他長著一頭金色短髮,頭皮有削過的痕迹,染血的繃帶纏著耳朵所在之處。 

  波德瑞克倒抽一口冷氣。「那馬咬掉了你的耳朵?」 

  吉拉曼點點頭,蓋上腦袋。 

  「原諒我,兄弟,」海爾爵士說,「但假如你拿著剪刀朝我走來,我會咬掉你另一隻耳朵。」 

  這個玩笑沒能打動納伯特兄弟。「你是騎士,爵士先生,『浮木』不過是一頭負重的牲畜。鐵匠造就馬匹,是為了幫人類勞作。」他轉過身。「請這邊走。長老等著呢。」 

  斜坡比遠處看來要陡了許多,為便於攀爬,修士們搭起一座木樓梯,沿山坡在建築物之間來回穿梭。布蕾妮在馬鞍上顛簸了一整天,很高興有機會伸伸腿。 

  上山途中經過十來個教會中的兄弟;這些人穿深褐色衣服,拉起兜帽,好奇地看著他們走過,但沒開口致意。其中一位牽著兩頭奶牛走向一間低矮的茅草頂畜棚,另一位在攪拌黃油,山坡較高處,有三個趕羊的男孩,再往上是一片墓地,一位比布蕾妮更高大的兄弟正在奮力挖墳,從動作來看,顯然是腿瘸了。只見他將滿滿一鏟子沙礫高高拋過肩頭,其中一些恰好散落在他們腳邊。「你小心點,」納伯特兄弟斥責,「梅里巴德修士差點吃到一口泥。」掘墓人低下頭。當狗兒上前嗅他時,他放下鏟子,撓了撓狗耳朵。 

  「一個學徒。」納伯特解釋。 

  他們繼續沿木階梯攀登。「給誰挖的墳墓?」海爾爵士問。 

  「克萊蒙特兄弟,願天父公正地裁判他。」 

  「他很老嗎?」波德瑞克·派恩問。 

  「假如你認為四十八歲算老的話。他並非老死,而是死於在鹽場鎮所受的傷。歹徒們襲擊鎮子那天,他正好帶著我們的蜜酒去集市交易。」 

  「獵狗乾的?」布蕾妮說。 

  「另一伙人,但殘忍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憐的克萊門特不願說話,就被割了舌頭。歹徒說,既然他立誓保持沉默,要舌頭也是多餘。長老了解更多情況,他把外界最糟的消息留給自己,以免打擾修道院的寧靜。我們許多兄弟來此處是為了逃避世間的恐怖,不願去多想。克萊蒙特兄弟並非我們當中唯一受傷的人,有些傷口外表是看不出來的。」納伯特兄弟指指右側。「那是我們的夏日葡萄架,葡萄又小又酸,但釀出的酒還能喝。我們也自釀麥酒,而我們的蜜酒與蘋果酒名聲遠揚。」 

  「戰爭從未波及此處?」布蕾妮問。 

  「這次沒有,讚美七神。祈禱保護了我們。」 

  「還有潮水。」梅里巴德提示。狗兒叫了一聲以示贊同。 

  山眉上有一圈未經泥漿砌合的低矮石牆,圍著一大簇建築物:葉片吱嘎作響的風車,修士們睡覺的屋子、吃飯的大廳,祈禱與冥思的木製聖堂。聖堂窗戶是鑲鉛玻璃,寬闊的門上雕刻著天父與聖母的像,七邊形尖塔上有走道。聖堂後面是蔬菜園,一些較年長的兄弟正在拔除雜草。納伯特兄弟帶訪客們繞過一株栗子樹,來到嵌入山腰的一扇木門前。 

  「帶門的山洞?」海爾爵士驚訝地說。 

  梅里巴德修士笑笑。「這叫隱士洞。第一位尋到此島的聖人就居住在裡面,他創造出許多奇迹,引來其他人加入。那是兩千年前的事了,門是後來添的。」 

  兩千年前,隱士洞也許陰暗潮濕,泥土遍布,回蕩著滴水聲,現在早已改觀。布蕾妮與夥伴們進入的山洞變成一間溫暖舒適的密室,地板鋪羊毛毯,牆壁覆蓋織錦,長長的蜂蠟燭散發出充裕的光線,傢具樣式奇異而樸素,包括一張長桌、一條高背長凳、一個箱子、幾個擺滿書籍的高大書櫃,還有一些椅子。這些傢具全用浮木製成,奇形怪狀的木條巧妙地拼湊起來,打磨拋光,在燭光之下泛出暗金色。 

  長老跟布蕾妮想象的大不一樣。首先,他幾乎算不上長者,菜園裡除草的兄弟都是彎腰駝背的老人,他卻高大挺拔,充滿活力,正當壯年;其次,他的臉不像她想象中的醫療聖人那般和藹慈祥。他腦袋大而方,眼睛敏銳精明,鼻子布滿紅色紋路。儘管他削過發,但頭頂跟厚實的下巴上都布滿短須。 

  他不像是位能給人接骨療傷的聖人,反倒像是隨時要折斷別人關節的打手,塔斯的少女心想。長老穿過屋子,擁抱梅里巴德修士,又輕輕拍了拍狗兒。「每次我們的朋友梅里巴德和狗兒來訪,總是個快樂的日子,」他宣告,然後轉身面對其他賓客,「我們也歡迎新面孔。啊,最近見到的新面孔太少了。」 

  梅里巴德照例客套一番,然後落座於高背長凳上。與納伯特修士不同,長老並沒因布蕾妮的性別而不安,但當修士提起布蕾妮和海爾爵士旅行的原因時,他還是收起了笑容,只說句「我明白了」,便將話題岔開。「你們一定渴了。請嘗嘗我們的甜蘋果酒,潤一潤經歷旅途風塵的嗓子。」他親自給他們倒酒。杯子也由浮木製成,沒有兩隻是相同的。當布蕾妮表示讚賞時,他回答說:「小姐您過獎,我們只不過將木頭雕刻拋光,加以利用罷了。在這個地方,我們受到諸神的保佑,這裡是河流與海灣的交接處,河水與潮水互相角力,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因而被衝上岸堤,饋贈給我們。浮木在其中算是最不起眼的,我們找到過銀杯、鐵鍋、一袋袋羊毛、一卷卷絲綢、生鏽的頭盔、閃亮的寶劍……對了,甚至還有紅寶石呢。」 

  這引起了海爾爵士的興趣:「雷加的紅寶石?」 

  「也許吧,誰說得准呢?戰鬥發生在上游很遠處,但河流耐心而不知疲倦。我們已經發現了六顆紅寶石,我們都在等待第七顆。」 

  「寶石比骨頭強。」梅里巴德揉著腳,泥土在他手指下紛紛剝落。「河流的禮物並非總令人愉快,善良的兄弟們也會收到骨骸。淹死的牛或鹿,死豬腫脹至馬的一半大,對,還有人的屍體。」 

  「最近屍體太多了,」長老嘆氣,「掘墓人都沒休息過。三河人,西境人,北方佬,全衝到了這裡。有騎士也有無賴。我們將他們埋在一起,史塔克與蘭尼斯特,布萊克伍德與布雷肯,佛雷與戴瑞……統統在一起,這是河流交給我們的責任,以回報它的豐厚饋贈,我們儘力而為,然而有時候找到女人……有時更糟,找到小孩。那是最為殘酷的禮物。」他轉向梅里巴德修士。「我希望你有時間為我們告解。自土匪殺死老貝內特修士之後,我們就沒人聽取懺悔了。」 

  「我會抽時間的,」梅里巴德說,「希望你們有比上次我經過時更好的罪過。」狗兒叫了一聲。「看到沒?連狗兒也感到無聊。」 

  波德瑞克·派恩很疑惑。「我以為沒人可以說話。嗯,不是沒人。是那些兄弟。另外的兄弟,不是你。」 

  「我們懺悔時允許打破沉默,」長老說,「用手勢和點頭很難說清罪孽。」 

  「他們燒了鹽場鎮的聖堂?」海爾·亨特問。 

  微笑消失了。「他們燒了鹽場鎮的一切,除了城堡,因為城堡是石頭……然而它對鎮子一點用也沒有,跟板油做的卻也沒什麼區別。治療倖存者的責任落到我頭上,等大火熄滅,漁民們認為可以安全登陸時,便將倖存者載過海灣,送來我這裡。有個可憐的女人被強暴了十幾次,她的胸口……女士,你穿著男人的盔甲,我就不向你隱瞞了……她的乳房被撕咬下來吃了,彷彿是……被野獸吞食。我盡全力治療,最終卻歸於失敗。她臨死前發出的惡毒詛咒並非針對那些強暴她的人,或者活生生吞吃她血肉的畜生,而是昆西·考克斯爵士。歹徒們來到鎮子時,他閂上城堡大門,安全地躲在石牆背後,聽任自己的人民尖叫死亡。」 

  「昆西爵士是個老人,」梅里巴德修士輕柔地說,「他的兒子和養子不是遠在他鄉就是已經死去,他的孫子們還小,他還有兩個女兒。憑一己之力又怎麼對付得了那麼多歹徒呢?」 

  他至少應該試一試,布蕾妮心想,寧肯戰死。無論年齡,真正的騎士誓死保護弱者,把他人的性命放在自己的前面。 

  「你的話沒錯,也很睿智,」長老對梅里巴德修士說,「等你擺渡到鹽場鎮,無疑昆西爵士也會找你告解。我很高興你可以寬恕他。我做不到。」他放下浮木杯子,站起身來。「晚餐的鐘聲快要敲響。朋友們,在坐下來分享麵包、肉和蜜酒之前,你們願意跟我去聖堂,為鹽場鎮善良人們的靈魂祈禱嗎?」 

  「樂意之至。」梅里巴德說。狗兒叫了一聲。 

  修道院的晚餐是布蕾妮見過最奇怪的組合,但並非令人不快。食物樸素而可口:剛出爐的麵包鬆脆溫熱,新攪拌的黃油放在罐子里,罐子里還有修道院蜂房產的蜜,濃稠的燉湯中有蟹肉、蚌肉及至少三種不同的魚。梅里巴德修士和海爾爵士喝過兄弟們釀製的蜜酒之後都說棒極了,而她和波德瑞克心滿意足地用了點甜蘋果酒。席間並不沉悶。食物上來之前,梅里巴德先祈禱,當兄弟們在四張長板桌前用餐時,其中一人彈奏起古豎琴,大廳里充滿甜美柔和的樂聲。等長老讓樂手進餐,納伯特兄弟和另一個監理又開始輪流朗讀《七星聖經》中的章節。 

  誦讀結束之後,最後一點食物已被擔當侍者的學徒們清理乾淨。他們大多跟波德瑞克年齡相仿,或者更小,但也有成年人,他們在山坡上遇到的大個子掘墓人便在其中,他笨拙地邁著一瘸一拐的步伐。大廳逐漸空曠,長老讓納伯特帶波德瑞克和海爾爵士去迴廊里的床鋪。「你們不介意共用一間房吧?不大,但挺舒適。」 

  「我要跟爵士住一起,」波德瑞克說。「我是說,小姐。」 

  「你和布蕾妮小姐在別處怎樣,那是你們和七神之間的事,」納伯特兄弟說,「但在寂靜島,男人和女人不能睡在同一屋檐下,除非他們結了婚。」 

  「我們有些簡陋的小屋,專為來訪的婦女留出,不管她是貴族女子還是村裡的普通女孩,」長老說,「它們不常使用,但我們經常打掃,保持其清潔乾燥。布蕾妮小姐,讓我為你帶路好嗎?」 

  「好,謝謝你。波德瑞克,跟海爾爵士一起去。我們是修道院的客人,在他們屋檐下,得遵守他們的規矩。」 

  女人住的小屋在小島東側,面向寬闊的泥沼和遠處的螃蟹灣,比背風的另一側更冷、更荒蕪。山坡陡峭,小路蜿蜒,穿過雜草、荊棘和風化的岩石,扭曲多刺的樹木頑強地附著於坡道上。長老點了一盞燈,照亮下坡的路。他在一個拐角處停下來。「在晴朗的夜晚,你可以從這裡看到鹽場鎮的燈火。海灣對面,那兒。」他指點著說。 

  「什麼也沒有。」布蕾妮說。 

  「只有城堡留下,連那些歹徒到來時正好出海的幸運漁民們也紛紛離開。他們眼看著自己的房屋被焚毀,聽到尖叫與哭喊在碼頭回蕩,他們太害怕,不敢讓船靠岸。等最後上岸時,只能埋葬親戚朋友,對他們而言,鹽場鎮除了屍骨和苦澀的回憶,還有什麼呢?他們去了女泉城,或其他城鎮。」他用燈比畫了一下,然後繼續往下走。「鹽場鎮從來不是什麼大港口,但時而有船隻停靠,歹徒們要找的就是這個,找一艘划槳船或平底貨船,載他們穿越狹海。可惜當時正好連一艘都沒有,於是他們將絕望的怒氣發泄在鎮民身上。我很疑惑,小姐……你究竟在找什麼?」 

  「一個女孩,」她告訴他,「一位十三歲的貴族處女,漂亮的臉蛋,棗紅色頭髮。」 

  「珊莎·史塔克。」他輕輕說出這個名字,「你相信那可憐的孩子跟獵狗在一起?」 

  「多恩人說她正往奔流城去——提蒙說的,他是勇士團的傭兵,是個殺人兇手、強姦犯和騙子,但我認為這件事他沒說謊——半途卻被獵狗劫走了。」 

  「我明白了。」路拐了個彎,那些小屋就在前方。長老說它們很簡陋,確實如此,看上去就像石頭蜂房,又矮又圓,沒有窗戶。「這一幢。」他指指最近的一個小屋,只有這幢有煙從屋頂中央的煙孔里升起。布蕾妮進去時得彎腰才能避免腦袋撞到門梁。裡面是泥土地面,乾草床鋪,保暖用的獸皮和毯子,一盆水,一壺蘋果酒,一些麵包和乳酪,一小堆火,還有兩隻低矮的椅子。長老坐到其中一隻上,放下燈。「我可以多待一會兒嗎?我想我們應該談談。」 

  「假如你願意的話。」布蕾妮解下劍帶,掛在第二張椅子上,然後盤腿坐上床。 

  「你的多恩人沒說謊,」長老開口,「但我恐怕你沒明白他的意思。你追的是另一隻母狼,小姐,艾德·史塔克有兩個女兒。桑鐸·克里岡帶走的是另一個,小的那個。」 

  「艾莉亞·史塔克?」布蕾妮驚得目瞪口呆,「你知道?珊莎的妹妹還活著?」 

  「當時還活著,」長老說,「現在……我不知道。她也許就是在鹽場鎮被屠殺的孩子之一。」 

  這番話好像匕首插進她肚子里。不,布蕾妮心想。不,那太殘酷了。「也許……就是說你不能肯定……?」 

  「我肯定在十字路口的旅館,那孩子跟桑鐸·克里岡在一起,開店的是老瑪莎·海德,後來被獅子絞死。我肯定他們正往鹽場鎮去。除此之外……就沒有了。我不知她現在在哪裡,甚至不知她是否活著。然而有一件事我確實知道:你追捕的人已經死了。」 

  這又讓她吃了一驚:「他怎麼死的?」 

  「他憑劍而活,死於劍下。」 

  「你肯定?」 

  「我親手埋了他。若你想打聽,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墓在哪裡。我用石塊蓋住他,以免被食腐動物挖出來,然後將他的頭盔置於墳頭上,標誌他的安息之地。但這是個嚴重錯誤,其他人找到了我設置的墓標,並將其據為己有。在鹽場鎮殺人姦淫的並非桑鐸·克里岡——儘管他或許同樣危險——河間地如今充滿了這樣的野獸。我不會稱他們為狼,狼比他們更有尊嚴……連狗也是。 

  「我對桑鐸·克里岡此人略知一二。多年他來一直擔任喬佛里王子的貼身護衛,即便在這兒,也能聽說他的故事,其中有好也有壞,而即使我們聽說的只有一半真實,這也是一個苦難而飽受折磨的靈魂,一個嘲笑著諸神同時也嘲笑人類的罪人。他忠誠效力,卻感受不到由此帶來的自豪;他努力戰鬥,但勝利中沒有喜悅;他飲酒如水,企圖淹沒感受;他沒有愛,也不愛自己,驅使他的是仇恨。他雖犯下許多罪孽,卻從不尋求寬恕。其他人夢想愛情、財富和榮耀,而這個人,桑鐸·克里岡夢想著殺死自己的兄長,這是如此可怕的念頭,單單說出來就令我戰慄。然而那是滋養他的麵包,那是讓他生命之火繼續焚燒的燃料,他期望看到哥哥的血染在自己的劍上,這悲哀而充滿憤怒的生靈為此而活著……然而現在連這點希望也被奪走了,多恩的奧柏倫親王以一根毒矛刺穿了格雷果爵士。」 

  「聽起來你好像同情他。」布蕾妮說。 

  「是的。倘若你看到他臨終的樣子,也會流下同情的眼淚。我在三叉戟河邊遇到他,是他痛苦的嘶喊聲把我吸引了過去。他懇求我給他慈悲,但我已發誓不再殺戮。相反,我用河水擦洗他發燙的前額,給他喝紅酒,並在傷口抹上藥膏,但我做的實在太少,也太遲了。獵狗死在那裡,死在我雙臂之中。你也許在我們的馬廄里見過一匹高大黑馬,那便是他的戰馬,陌客。一個褻瀆神明的名字,我們為它改名浮木,因為是在河邊找到它的。我恐怕它帶有前任主人的脾性。」 

  那匹馬。她見過那匹牡馬,聽到它亂踢的聲音,她一直不相信戰馬會被訓練得又踢又咬。在戰爭中,它們也是武器,就像騎著它們的人。就像獵狗。「這麼說是真的,」她木訥地道,「桑鐸·克里岡死了。」 

  「他已經安息。」長老頓了一下。「你還年輕,孩子,而我已過了四十四個命名日……我猜我的年齡是你的兩倍還多。如果我說自己曾是個騎士,你會不會感到驚訝?」 

  「不。你看上去更像騎士,而不像什麼聖人。」他的胸膛、肩膀和硬朗的下巴都清楚地顯示出這點。「你為什麼放棄騎士身份?」 

  「我不曾選擇當騎士。我父親是騎士,祖父也是,還有我的每一位兄弟。自他們認為我夠大,能握住木劍的那一天起,就訓練我戰鬥。我明白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也從沒讓他們蒙羞;我有過許多女人,這點卻讓我感到羞恥,因為有些是以暴力獲取的。我曾滿心希望迎娶一位女孩,一位地方領主的幺女,但我是父親的第三子,既無土地也無財富……唯有一把劍,一匹馬和一面盾牌。總而言之,我很悲哀,不打仗時,便喝酒。我的生命用紅色寫就,血與酒。」 

  「什麼時候改變的呢?」布蕾妮問。 

  「當我死於三叉戟河之戰時。我為雷加王子戰鬥,儘管他從不知道我的名字,這很正常,我侍奉的領主侍奉另一個領主,而這另一個領主決定支持龍而非鹿。假如他作出相反的決定,我也許就站在河的另一邊。戰鬥血腥殘酷。歌手們總是讓人們相信,在河中苦鬥的只有雷加和勞勃,為了一個他們同時愛上的女人,但我向你保證,其他人也在奮戰,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大腿中箭,另一支箭射中了腳,胯下的馬也被殺死,然而我繼續戰鬥。我記得當時不顧一切想要再找一匹馬,因為我沒錢買,若沒有馬,就不再是騎士。老實說,我所想的只有這個,根本沒看見將我打倒的那一擊。我聽見背後有馬蹄聲,於是心想,一匹馬!但還沒來得及轉身,腦袋就給砸了一下,被打落到河裡,按理應該淹死。 

  「但我在這兒醒轉,在寂靜島上。長老告訴我,我被潮水衝上來,像命名日時一樣渾身赤裸。我只能假設,有人在淺灘中發現了我,剝下鎧甲、靴子和褲子,然後推回深水中。接下來的事全交給河水了。我們出生時都光著身子,當我第二次生命開始時也是如此,我覺得那再合適不過。接下來的十年,我一直保持沉默。」 

  「我明白了。」布蕾妮不知他為什麼告訴她這些,也不知能說些什麼。 

  「是嗎?」他俯身向前,一雙大手搭在自己膝蓋上。「倘若如此,放棄你的任務吧。獵狗死了,況且再怎麼說,他也從沒跟你的珊莎·史塔克在一起。至於那個戴著他頭盔的畜生,遲早會被抓住絞死。戰爭快結束了,歹徒們終須伏法。藍道·塔利坐鎮女泉城,瓦德·佛雷從孿河城發兵追捕,戴瑞城也有了一位年輕的新領主,他很虔誠,一定會整治好自家的領地。回家吧,孩子,你有一個家,在這個黑暗時代,很多人都沒這麼幸運。你還有一個貴族父親,他一定很愛你。假使你再也回不去,想想他該有多麼悲傷。也許你死後,人們會將你的劍與盾帶回給他,也許他甚至會將它們懸在牆上,驕傲地看著它們……但如果你問他,我相信他會告訴你,他寧願有一個活生生的女兒而不是破碎的盾牌。」 

  「一個女兒。」布蕾妮眼中充滿淚水。「他該有個女兒,為他唱歌,為他的大廳增添光彩,為他生下外孫。他也該有個兒子,英勇強壯,為他帶來各種榮譽。然而我四歲時加勒敦便淹死了,當時他八歲,亞莉珊和亞蓮恩死於襁褓。我是諸神讓他保有的唯一一個孩子。畸形的怪胎,不男不女。」所有的一切都向布蕾妮湧來,猶如傷口中黑黑的血。那些背叛,那些婚約,紅羅蘭與他的玫瑰,藍禮大人與她共舞,關於她貞操的賭局,她的國王與瑪格麗·提利爾結婚當晚她灑下的傷心淚,苦橋的比武會,她引以為豪的彩虹披風,國王帳篷里的陰影,藍禮在她懷中死去,奔流城與凱特琳夫人,三叉戟河上的旅程,與詹姆在樹林里的決鬥,血戲班,詹姆高喊「藍寶石!」,詹姆在赫倫堡的浴盆里,蒸汽從他身上升起,她咬下瓦格·霍特耳朵時鮮血的滋味,熊坑,詹姆跳到沙地上,騎往君臨的漫長路途,珊莎·史塔克,她向詹姆立的誓言,她向凱特琳夫人立的誓言,守誓劍,暮谷城,女泉城,機靈狄克,蟹爪半島,輕語堡,被她殺死的人…… 

  「我必須找到她,」她最後堅定地說,「其他人也在找,他們都想抓住她賣給太后。我得先找著她。我答應過詹姆。他將那把劍命名為『守誓劍』。我必須去救她……不成功便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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